毛尖 | 张颂文应该多高

编者按

今日，保马推送毛尖老师的文章《张颂文应该多高》。

毛尖老师从经典黑帮电影中教父都很矮小这个看似无厘头的起点出发，回顾了自上世纪30年代黑帮片作为一个类型出现以来的历史。通过对历史上的黑帮片作极具洞察性的阐释、梳理与勾连，毛老师指出，黑帮电影中黑老大的身高不只是衡量角色身材的数据，而是使得黑帮电影获得现实性和总体性的构成性影像元素。银幕上矮小的教父们就是黑帮电影的“道成肉身”。时代的情感与动能、现实的尘埃与光芒交织于高启强矮小的身躯上，这正是《狂飙》之所以成功的原因。

本文以《教父应该多高》为题发表在《收获》2023年第4期，保马推送的是作者提供的版本，感谢毛尖老师对保马的大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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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颂文应该多高

文 | 毛尖

“拿得动的机关枪”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一开场，三个黑帮始祖老大联袂登场。首先出场的是，爱德华·罗宾逊，他身高一米六三，扮演《小恺撒》（1931）中的里科·班德罗。隔三个月，《国民公敌》（1931）中的詹姆斯·卡格尼出场，他身高一米六五，和罗宾逊一样，能完整地站在一个很近距离的全景镜头里。1932年，《疤面人》中的男主保罗·穆尼，以一米七四的个子，成为同期最高黑帮头目，当然即便是穆尼的个子，也远低于当时美国银幕男主的平均身高。

《小凯撒》（Little Caesar, 1931）剧照，右为演员罗宾逊

为什么首代黑帮头头个子都不高？明面理由是，黑帮原型很多体型矮胖。《疤面人》的直接原型，或者说，全球黑帮片的底本，黑手党领袖阿尔·卡彭虽然个子其实也有一米七几，但肠肥肚满圆滚滚，视觉减掉二十厘米。1920年代禁酒令的发生，既是黑帮头头的发生学，也构成了黑帮片的直接源头。黑帮老大，跟禁忌中的酒一样，是神话，也是黑话。编导怀着矛盾的心情刻画他们的黑色头目，为了让观众既同情他们，又不能完全同情他们，黑帮片在黑帮老大发家致黑的过程中，经常采用暴雨剪辑。

《小恺撒》开头，导演就用快速的节奏、穿插的叙述风格以及不时的暴力动作高潮，描绘了里科·班德罗的财富和权力急剧上升的过程。这种快速剪辑日后成为黑帮老大成长过程的经典表述。快速剪辑让观众看不清这些黑帮分子手上的鲜血，就像《猫和老鼠》中，猫鼠彼此折磨，各种匪夷所思的手段，但高速高能加上欢快的配乐，直接把儿童不宜变成了儿童很宜。暴雨剪辑里的黑帮分子，也像汤姆猫和杰瑞鼠，快乐犯罪，快乐杀戮，镜头类似动画片，以中景和全景为主，不常使用脸部特写。即便使用特写，也跟《猫和老鼠》一样，大量对武器和杀伐机关进行特写，所以，枪支的高光时刻不比演员的高光时刻少。

《疤面人》（Scarface, 1932）剧照，图中倒毙者即一直干到死的卡蒙特

《疤面人》中的黑帮头目卡蒙特，卡通感更强烈，他不像《小恺撒》中的里科临死说了句“仁慈的圣母”，也不像《国民公敌》中的汤米有过忏悔，卡蒙特没有对他的犯罪生涯表现出任何悔恨，他肆无忌惮的名言也留在电影史里：“干了再说，亲手去干，一直干下去。”导演霍华德·霍克斯以一种间离的客观性表现卡蒙特。其中有一个镜头，卡蒙特和同伙遭遇枪战，虽然境遇危险，但他眼神发亮神情兴奋，一边躲子弹一边对同伴史威尔说：“嗨，看，他们有你拿得动的机关枪！要是我有把那样的枪，我一个月里就能把所有的工厂给洗劫一通。”然后，他们就在枪林弹雨中弄了把“拿得动的机关枪”，霍华德·霍克斯给了这把小小的机关枪充分的镜头，两男人拿着枪，就像孩子拿到最好的玩具。

芝加哥黑帮头子阿尔·卡彭

这些黑帮分子，残忍又天真，爱朋友爱家人又不计后果不负责任，影片的镜头就像卓别林的喜剧，尽量满足全身收入画框，所以，一米七以下的演员是最佳选择。他们孩子般的身高降低了他们的罪恶度数，而中全景镜头又让观众觉得他们二倍速的烧杀抢有一种动画质地，首代黑帮头头的身量基本都不如他们的女友高，他们对待女友的粗野态度也会被上野千鹤子骂死，不过，他们那种毫无目的的犯罪过程有一种奇特的童年恶作剧调调，加上，他们都非常爱母亲，母亲也非常宠溺他们，《国民公敌》中，妈妈一口一个地“汤米汤米”，直接把汤米·鲍尔斯叫回到童年，也叫走了观众的道德感。

所以，纯粹从影像救赎角度而言，黑帮头头不能太高。否则，他们就不像银幕中的黑色儿子了。1939年的《私枭血》，主演詹姆斯·卡格尼，也就是《国民公敌》中的男主。拉乌尔·沃尔什把卡格尼的临终戏拍出了古典宗教感。马丁·斯科塞斯认为《私枭血》是禁酒时代的编年史，是黑色电影到来之前最后一部伟大的黑帮片。影片最后，奔袭中的卡格尼从后面被击中，他握着手枪踉踉跄跄地往台阶上走，走了几步，失血不支，手枪掉地，但他不屈不挠地继续往台阶上走，这个镜头寓意非常明显，象征了黑帮的顽强崛起和迅速凋零。卡格尼这临终的几步走出了希腊戏剧的命运晨昏感，在阶梯上，他继续跌跌撞撞地攀登，几乎就要横过整个阶梯，然后，刹那倒地滚下来，面朝天空直接领了生命的最后盒饭。此时，一直在后面追赶着他大声呼喊着他名字的女友格拉黛丝也赶到，女友抱起卡格尼，就像圣母抱起圣子。想像一下这个场面，如果卡格尼是詹姆斯·史都华这种一米九三的身高，格拉黛丝抱着一米九的男主，就不会是斯科塞斯意义上的“圣母怜子图”。

《私枭血》(The Roaring Twenties, 1939)剧照

这种“怜子”图，在后来的电影中也各种变体，比如在希区柯克的《美人计》（1946）中，纳粹组织黑帮化，被英格丽·褒曼套路了的小头目克劳德·雷恩斯一旦发现自己挚爱的女人原来是间谍，马上手足无措。这个时候，雷恩斯的母亲出场来为儿子料理烂摊子。雷恩斯小个子，站在褒曼边上，矮褒曼半个头，站在刚毅硬壳挺拔的母亲身边，秒回儿子身份。电影最后，雷恩斯被褒曼抛弃在台阶上，全世界观众都发自肺腑地同情这个黑帮矮男孩。《美人计》中这三个人的身高安排，直接承继了第一代黑帮装置，而黑帮片中的溺爱孩子的母亲们，走到希区柯克的电影中，也迅速变形成和金发女郎争夺儿子的黑色形象。《惊魂记》（1960）如此，《鸟》（1963）也如此。

“我会开枪的哦”

回到《私枭血》。电影中，男二是著名的亨弗莱·鲍嘉，当时，鲍嘉的黑色电影时代还没有开启，但电影中他的一句台词，“做个配角好受吗？我觉得我该做点什么了，”却直接揭幕了他本人和四十年代黑色电影的登场。《马耳他之鹰》（1941）后，鲍嘉型冷硬男横扫银幕，不过，这部影片中，更令人难忘的角色却是上场就和鲍嘉交锋的彼得·洛。

彼得·洛，身高堪堪一米六，在《马耳他之鹰》中扮演一个娘娘的黑道男。汉密尔顿的原著小说里，这个同性恋男人是带项链出场的，但彼得·洛的气场爆棚，完全不用靠珍珠来表达性别暧昧。他走近鲍嘉，鲍嘉正在舔舐烟纸制作香烟，他脚步轻佻，语调迷离，挥舞着手里不长又不短的伞柄，然后趁着鲍嘉转身的时刻，摸出一把小手枪顶住鲍嘉。真是要大大赞美这把小手枪，枪身很短，提示了彼得·洛的阳性欠奉，又特别迷你，营造出一种又黑色又淘气的气氛。彼得·洛用又烟又阉的嗓音对鲍嘉说：“我要搜你办公室，如果你阻止我，我会开枪的哦。”鲍嘉随后一个转身把他击昏，整个场景，充满了施虐和受虐的卧室感，彼得·洛随后醒来，起身去照镜子，仿佛恋人晨起梳妆，只是嗔怪了鲍嘉几句。

《马耳他之鹰》 (The Maltese Falcon, 1941)剧照：“我会开枪的哦。”

这个场景，是黑帮电影转向黑色电影的一个里程碑时刻，从前不问三七二十一拔枪就扫射的黑帮，现在成了日常兮兮的威胁。鲍嘉从《私枭血》中的男二变成《马耳他之鹰》中的男一，以往黑帮片中的矮个子老大成了黑色电影中的暧昧男二，从此以后，矮小不帅的黑帮老大不再占据银幕C位。早期黑帮片因“公然颂扬黑帮英雄，以及对当代都市生活的负面描写”，引发的社会争议迫使审查制度和联邦条例不断对之施压，制片厂在三十年代中期开始重构黑帮片的程式。黑帮片也分裂成黑社会电影、黑名单电影、犯罪电影、警匪片等等。自此，黑帮大佬集体换脸换身，英俊漂亮的罪犯登场，用浪漫主义来消除黑帮的现实主义气场。仅仅十年，黑帮分子的身高就从一米六快步攀升到一米八。《漩涡之外》（1947）中，男主罗伯特·米彻姆一米八五，男二柯克·道格拉斯一米七五。《天涯独行》（1948）中，伯特·兰卡斯特是一米八八，男二还是道格拉斯一米七五。男一“高地”势不可挡，黑帮也彻底美容，一个个都周润发张国荣似的，成为时代颜值代言。1930年代的银幕黑帮分子在1940年代末期风流云散，一直到1972年开场的《教父》系列，古典黑帮分子才有刹那复兴。

帕西诺饰演的二代教父

整个《教父》系列，权重最大的人是阿尔·帕西诺，这位小个子男人，不仅要让我们回忆黄金时代的一代教父，还将掀起新一轮黑帮片热潮，虽然这一波的教父依然以迷死人的浪漫作为自己的核心竞争力，但一米六七的二代教父帕西诺接过一米七九的一代教父白兰度的位置，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语境里，无论如何都是古典黑帮银幕的一次返潮。在科波拉催动的教父热里，个子不高的男人重新获得银幕份额，一米七七的罗伯特·德尼罗连续出演了新一代黑帮经典《穷街陋巷》（1973）、《美国往事》（1984）和《好家伙》（1990）。《穷街陋巷》和《好家伙》都是马丁·斯科塞斯作品，斯科塞斯进入黑帮片真是天选，他自己只有一米六二，显然更懂得矮小的身躯藏有多么可怕的能量，《好家伙》中最出彩的是乔·佩西，乔·佩西跟斯科塞斯一样高，直接出示了罗宾逊一代的天赐动能。

《好家伙》（GoodFellas, 1990）中的乔·佩西

自然，一米六的黑帮大佬只是回忆杀一样的时代闪回，世界终究是一米八的世界。无论是《黑道家族》（1999-2006），还是《纽约黑帮》（2002），都是一米八的平均身高。不过，一米八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和一米八五的丹尼尔·戴·刘易斯，虽然都有上乘的演技，但比起《大西洋帝国》（2010-2014）中一米七主场的黑帮大佬，连刘易斯自己也承认，终究输了十厘米的气场。而今天，能为这个一米七气场背书的最好例子，就是《狂飙》（2023）主演张颂文。

高启强的一米七气场

关于张颂文的身高，网上有很多讨论。有的贴子说，他有一米七，因为站在一米七八的徐峥身边，差不多，有的说张颂文最多一米七，因为站在一米六八的张艺谋身边，也差不多。而纯粹从《狂飙》张颂文扮演的高启强状态看，他实在不应该超过一米七，因为只有一米七的黑帮，才能开出高启强的气场。

如果长得跟《英雄本色》（1986）中的三男主一样鲜艳漂亮，黑帮的现实主义感就会大大降维。

高启强的人设，不是古典黑帮的经典人设，比如，他太爱老婆，深情款款的情感态度，在古典黑帮老大那里，绝无可能，古典黑帮大佬对朋友，永远好过对女友，但是，高启强有特别掐经典黑帮七寸的点位。首先，他是一路干，亲自干，干到死的那种。三个始祖黑帮老大，《小恺撒》的里科·班德罗，《国民公敌》中的汤米·鲍尔斯，《疤面人》中的托尼·卡蒙特，全都是青年时代从底层浴血上来，一直干到横死街头，以死谢罪。高启强也是这样，从菜场卖鱼，一路受尽欺负，跌打滚爬干到大佬位置。这些人，如果长得跟《英雄本色》（1986）中的三男主一样鲜艳漂亮，黑帮的现实主义感就会大大降维。香港黑帮片，从出镜开始就非常浪漫，如果排个阵列，颜值和身高可以进入世界决赛。《英雄本色》里，周润发一米八二，狄龙一米八三；“跛豪”吕良伟都有一米七六，1996年开始的古惑仔系列，陈浩南郑伊健，山鸡陈小春，大天二谢天华，平均身高超过一米七八；《真心英雄》（1998）中，黎明一米八，刘青云一米八；1999年《枪火》，吴镇宇、张耀扬、黄秋生、林雪，平均一米八。新世纪的《黑社会1、2》（2005，2006）和《放·逐》（2006），古天乐，任达华，梁家辉，林家栋，吴镇宇、张耀扬、张家辉，也基本一米八。这支队伍既用来干坏事，也用来干好事，还用来干情事，所以，黑帮大佬今天都变成了情种，就像第三代教父安迪·加西亚深情款款出场后，《教父3》（1990）就滑坡。幸亏，《狂飙》派出了张颂文，他虽然也是情种，但他胜在个子不高，这就大大降减了他的撒糖戏。其次很重要的一点是，《狂飙》给了高启强一个完整的社会关系，就像《教父1》的开场特别俘获人心，因为它用一场婚礼建立了一个具有必然性的“可能的世界”，科波拉给了观众一个业已被现代主义淘汰的“整体世界”。这种整体性，是我们特别热爱经典黑帮的理由。在这个即便是假象的整全世界里，黑帮老大照顾家人，照顾母亲照顾妹妹，就成为现代社会的一种美德和乡愁。

《枪火》剧照，主角平均身高一米八

在这样的世界里，高启强，或者说，张颂文，登场。高富帅三个字，他一个不占，他在这个世界跋涉的全部动能和普通人一样，就是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这个男人，必须不能超过一米七。他越矮越真实，越矮越动人，越矮越有超越性，他越矮，赢得越多的观众和他站一起，所以，就算张颂文光脚站着也真的有一米七五，我还是相信他最多一米七，因为他在银幕上出生入死的样子，跟一米六的第一代黑帮分子一样一样的。这是银幕语法决定的，他必须不能超过一米七。

科波拉给了观众一个业已被现代主义淘汰的“整体世界”

“面条，我滑倒了”

那接着的问题是，除了高启强，除了《爱尔兰人》（2019）中那些垂垂老矣的矮教父，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矮个子黑帮去哪了。

除了高启强，除了《爱尔兰人》（2019）中那些垂垂老矣的矮教父，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矮个子黑帮去哪了。

霍华德·霍克斯曾经发表过一个著名的观点：更矮的人，杀人越快。在1971年的《视与听》春季号上，霍克斯还曾吐槽萨姆·佩金帕：他杀一个人的速度，我可以杀四个，还能把四个都埋了。确实，《疤面人》中段，霍克斯四十秒就毁了两辆车杀了七个人。可是，这些在银幕上曾经飞扬跋扈，活力四射的黑帮矮个，后来去了哪里？

《视与听》1971年春季号

银幕黑帮集体整改后，颜值高的变身天地英雄去纵横四海，罗宾逊一类长相现实主义的银幕就业越来越困难，简陋的黑帮大佬开始纷纷去别的类型中走穴。1959年，比利·怀德的著名电影《热情如火》中就有走穴黑帮。电影开场打出“1929年，芝加哥”，紧接着一顿潦草的扫射，然后私酒黑帮进入他们的地下酒馆，黑帮头头穿着体面但智商不高，对自己的船型女款兮兮皮鞋和雪白袜子特别上心，而到电影结尾，因为不能留着黑帮不死，比利·怀德更是安排了一场随便的帮内火并，灭门了事。黑帮的生与死，从前是存在主义的大事，现在只是花絮，黑帮教父随心所欲地对分区头目说：今天给你过生日，把生日蛋糕推出来。对方说，我的生日还有四个月啊。教父就说，有什么关系，提前过了。然后大家唱生日快乐，然后生日蛋糕里跳出杀手，咔咔咔一顿扫射。黑道至此命贱如草，就像一个杀手对另一个杀手说的：不要弄坏蛋糕，我还要带回家给小孩吃的。

黑帮走投无路，一边增高增帅增浪漫，被人道主义弄得婆婆妈妈，一边也接受各种伦理红灯成为温柔的黑帮喽喽。特吕弗的《射杀钢琴师》（1960）中，两个黑帮喽喽绑架了男女主人公，带着他们上路，车子过路口时，却被女主机智地猛踩油门闯了红灯。如此，警车就来了，男女主人公轻松下车逃脱，天不我助的黑帮混混只能在后面无奈又友好地说：“过会见。”此后半个世纪，黑帮在世界各地所有片种中打类似酱油。甚至，就像《穷街陋巷》中的查理那样，成为黑帮倒霉蛋。

《射杀钢琴师》（Tirez sur le pianiste, 1960）海报

有黑帮靠山的查理长期照顾罗伯特·德尼罗扮演的问题发小乔尼，搞得自己在黑帮星途灰暗。乔尼不断欠人钱，查理不断去担保还债。连乔尼的表妹特蕾莎都骂乔尼是疯子，叫查理不要管他，但查理不同意，说：“你怎么能说他是疯子？如果我不帮助他还有谁会帮助他？现在大家都不认真了，不认真帮忙，不认真帮助别人。“如此，想认真帮人认真杀人但永远状况叠出的状态，成了修正主义黑帮的主调，而无论是黑帮头头还是黑帮混混，无论他们在什么类型的电影中，他们的生命形态，就是“一个字头的诞生”所表现的荒诞。

《一个字头的诞生》（1997）是一部世纪黑帮桥段集锦。影片以黑帮混混黄阿狗和他的猪队友为主线，平行展开两种命运，讲述一个卑微的混混创业史。32岁还在卖花圈的黄阿狗，被大宝一顿嘲讽，“你看我，戴的是劳力士，眼镜是卡地亚，衬衫是Armani，裤子是Versase，连内裤都是Calvin Klein，你呢，你有个屁呀，”黄阿狗终于决定向命运下个大单，他和六个混混成功组队准备征战江湖，但队友全部不靠谱，吃饭嫖娼都不付钱，都把账单推给他，不过，呆萌有呆福，阿狗虽然像查理一样不断被猪队友拖累，甚至为了救队友砍了自己手指，但最终阴差阳错，成了轮椅上的黑帮老大。

《一个字头的诞生》中的黄阿狗

黄阿狗为什么最后被奖励了一个老大？为什么他做老大观众会鼓掌。首先当然他是底层人设，“这两年我卖花圈，看见不少人死，有的人风风光光，整条街摆满花圈，有的人死，连问都没人问一声，小花蓝都没有一个。” 更因为，从头到尾，他总用最呆萌的方式面对生命中全部的凶残。电影中有个场景，几个混混被大宝欲火难耐的老婆看上，大宝老婆首先看中黄阿狗，她给阿狗买了和自己一样颜色的情侣服，和阿狗跳舞，对阿狗上下其手，然后，又把阿狗带到房间里各种肆虐，弄得阿狗十脸茫然。导演韦家辉给了黄阿狗的脸和手漫长的特写，这是完全不谙风月的少年的脸和手，他就像《美国往事》里的多米尼克，影史中最可爱的婴儿肥黑帮少年，在小黑帮的火并中，因为太小跑不快，被背后的枪打中，刚够上学年龄的多米尼克，只是兴头头跟进了黑帮队伍，临终对小同伙面条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面条，我滑倒了。”

《美国往事》（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 1984）中多米尼克滑倒的时刻

这是至死不渝的伊甸初男。“面条，我滑倒了”也成了所有电影中最简单也最伟大的台词。小小的多米尼克，用最轻的方式说出了生命中最重的事情。这是黑帮的世界观，也是他们的辩证法。他们肉搏世界，如果搏不过去，就来世重来。这个庄严沉重的世界，因为黑帮美学，获得刹那的轻松。而多米尼克小小的身体，在倒下的刹那，全世界的观众，都会从座位中起身，试图扶起他。他小小的身体，接通了所有社会。多米尼克一句“我滑倒了”，就像灭霸的一个响指，重新把世界放回到人之初，那时，一切都是简洁的。矮小的黑帮还不懂人道主义，还没有被世界弄得曲里拐弯。这个世界美好得，就像马拉多纳的进球，没有中间商。这是只有一米七以下身高的人才具有的直接性。太高的演员总在镜头里和天空剪在一起，矮的演员更容易和土地镶拼。这是第一代教父出场就奠定的观众缘，他们一步一个脚印走在声名狼藉的大街上，他们矮小的身影在大地上历历在目，他们出现在银幕上，不像小马哥，让女孩渴望成为他们的男友，他们死去，也不像小马哥，让世界变得一片惨淡。

《狂飙》（2023）中的张颂文

矮小的黑帮分子没有天堂可以去，他们成功就是成功，失手就是失手，就像小小的多米尼克，被背后的枪击中，就是“滑倒在地上”。世界一点不复杂，这是一米七以下的黑帮在人间的形象，他们也更接近这个世界的真实情理和法理。这是《狂飙》成功的原因，也是张颂文不能超过一米七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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