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 7 月后，手术变得格外多，值班也不太平。零点过后我特意巡了一次房：「病房患者都平稳，这回应该能够一觉到天亮吧。」我心里嘀咕着。凌晨一点左右，我和衣而睡，一秒钟就进入了梦乡。
像是刚刚睡着没多久，我被电话铃声吵醒。迷迷糊糊接起电话，对面是一个急促的男声。「我是急诊外科侯医生，刚刚外院送过来一个患者，头皮完全撕脱，咱们科室能处理吗？」
我从值班室的床上瞬间弹坐，洗了把脸，好让自己清醒一点，抓起手机、披上白大衣冲出了值班房。
我看了一下时间，01:55。
急诊大厅熙熙攘攘挤满了人，人群中央有一张救护车急救床，床上有一女性患者，头上缠满了纱布，白白的纱布有很大一部分已经被血染成红色。车床右边站着一个男人，他右手提着一个黄色塑料袋，可能是被吓到了，他面无表情。
男人提着的塑料袋里，装着患者沉甸甸的头皮。
家属手提撕脱头皮就医
01.
车床左边立着一男一女两位医务人员，看工衣不是我单位同事，应该是转诊医院的医务人员。急救车床的外围，立着一众男男女女盯着患者。毫无疑问，床上的就是「头皮撕脱」的患者。
「烧伤与创面修复科会诊，哪位是侯医生？」我对着人群大声说。这时，外科诊间冲出一位年轻医生，和我介绍患者病情。
患者是一位 33 岁女性，下午 19:00 左右工作时头发被机器卷入，导致头皮整片撕脱。伤后她第一时间到德庆县人民医院和肇庆市人民医院就诊，医生给予伤口初步包扎止血和补液抗休克治疗，撕脱的头皮也妥善保存，但两家医院没有撕脱头皮回植能力，患者连夜赶来广州。到了广州某三甲后，对方表示经验不足，建议去省医问问。
全头皮撕脱，最佳的治疗手段是头皮回植，而且越早效果越好，尽量不要超过 8～12 小时。不过由于头皮回植成功与否，会得到反差极大的两种结局，有时候即使超出了 12 小时，也有必要尝试回植。
患者入院时头部情况
我再次看了一下时间，现在是凌晨 2 点左右，距离患者受伤已经过去 7 小时，患者已经受不起任何的时间拖延。
我询问了患者几个问题，还能够正确对答。又看看了患者家属提着的头皮，头皮相对比较完整，没有绞伤痕迹。我初步判断，这名患者具备再植条件，看来我今晚注定又要无眠了。
其实 2011 年我接诊过一个全头皮撕脱伤患者，患者是伤后 1 个月来院的。患者入院时已经在当地医院做了头皮回植，无奈回植头皮全部坏死，入院后我们只能去除坏死头皮，颅骨上培育出肉芽后通过植皮修复了头部创面。
之后随诊过几次，但完全没有头发生长，外观观感极差。我一直没能忘记那个患者。
2019 年，我有机会去参加了山东省立医院王增涛教授的解剖学习班，期间对王教授介绍的一例头皮撕脱伤患者印象深刻——那位患者为青年女性，全头皮撕脱，经过王教授的妙手，患者头发浓密、几乎看不到受伤的痕迹。
那一次学习班，我领略到了显微修复技术的魅力，也想以后有机会救治一例类似的病例。
直到这一天，我遇到了这位患者。我想，这可能是冥冥之中的命运安排。
02.
天时地利都具备，唯一的困难是如何在大半夜快速组建团队，更何况今天还是星期天。
今天的二线是卞徽宁医生，但是只有两位医生的团队还是显得有些单薄。这时我想起来科室的刘族安医生，他是科室最早开展显微修复重建技术的医生之一，具备扎实的显微外科技术功底。
02:15，我拨通了刘族安主任电话：「刘哥，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搅你，急诊有个全头皮撕脱患者，伤后 7 小时，初步评估具备再植条件，你能来一起吗？」
「没问题！你做手术前准备，我大概 15 分钟后到医院。」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我心里的石头落地，迅速转去和患者家属沟通：「你太太的头皮是被机器撕扯下来的，需要尽快接回血管，再拖下去就丧失了救治时机了......但是因为头皮是撕脱的，血管撕扯严重的情况下，即使接回去头皮也不一定能复活。如果你愿意承担风险，我马上给你安排手术。」
患者家属几乎没有犹豫，「我们愿意接受失败风险。」
「过床！」
当地医院医生完成了转诊任务；急诊外科医生没有了后顾之忧，我迅速安排了一下工作：交待急诊外科侯医生完成胸片等检查，术前配血，然后直接送手术室；打电话到手术室，告知他们有一台急诊手术需要立即开台；打电话到麻醉科，告知有一台急诊手术需要麻醉评估；告知二线卞医生，请求其返院协助手术；打电话去科室，通知值班护士准备床位。
患者的头皮
在我完成上述工作交接后刚刚返回病房，看到刘族安医生匆匆赶来的身影，我低头看了下时间，02:30。
「这么快，患者还没有完成术前检查。」刘族安边走边回答我，「你让家属把头皮送手术室，我先处理头皮。」于是，手术在患者还没有办好入院手续的情况下开始了：刘族安接过那一袋头皮，进入了手术室。
刘族安先用电动剃刀剃掉头发，将头皮浸泡在碘伏溶液中消毒 5 分钟，随后又在生理盐水中冲洗干净，最后转到无菌台，在显微镜下完成撕脱头皮血管（双侧颞浅动静脉）的解剖分离及断端修整。
刘族安在处理头皮
凌晨 3:00，患者送入手术室，我和卞徽宁医生就位。通宵奋战正式开始。
03.
消毒铺巾后，我见到了患者头部血肉模糊的创面。
患者创面情况
前到发际线，后到枕骨粗隆，两侧到耳廓上缘 3cm 处。基底骨膜大部分可见，仅少许颅骨外露。双侧颞浅动脉都已栓塞，颞浅静脉更是消失不见。
其实，头皮撕脱伤动脉吻合一般难度相对比较小；因为头部静脉管壁薄，撕脱过程中容易损伤，所以术中静脉吻合反而难度比较大。
解剖标本图
图源：山东省立医院王增涛教授供图
到这一刻，这个患者头皮撕脱已经超过 8 小时，但想到她还那么年轻，我和刘医生、卞医生简单讨论后，还是决定吻合 2 侧颞浅动脉，尽量保证成活。
术中我们先将头偏向左侧，吻合右侧颞浅动脉。颞浅动脉管径 1mm 左右，使用 10-0proline 线（直径 0.02mm，大概是头发直径的十分之一）缝合血管，吻合后血管通畅，头皮缘开始活跃渗血。
趁热打铁，我们赶紧吻合了右侧颞浅静脉（1mm 左右，使用 10-0proline 线），吻合完右侧血管后再将头摆向右侧，这时因气管插管位于左侧，头右偏受限。我们只能倾斜显微镜以适应视野，用「蹲马步」的姿势完成了左侧颞浅动脉的缝合。
术中吻合血管
从凌晨 3 点到 6 点，我以同一个姿势，在显微镜下缝合了 3 个小时，双腿的肌肉在微微颤抖。台上的护士在打瞌睡，我的视线有些模糊，听力有些迟钝，还时不时有一丝心慌的感觉。
低头看看，无菌手术衣已被血液浸透，我不经意问了下巡回，他竟然告诉我「患者是大三阳」。手术只能暂停了 10 分钟，我把手术衣换掉，几个医生赶紧短暂休息下。
手术重新开始，新的问题又马上出现了——受区的颞浅静脉始终找不到，我们猜测，可能因为撕脱严重导致了血管回缩。
怎么办？我和刘医生、卞医生迅速讨论一下，理论上可以取大隐静脉搭桥至颈外静脉，但这样做会额外增加 2 处切口，影响美观，而且大隐静脉直径约 4mm，与头皮颞浅静脉（直径大约在 1～2mm）管径不匹配。
思来想去，我们决定在撕脱头皮内部取一段静脉（长度约 4cm）进行血管移植，因为撕脱头皮内有丰富的血管，不需要全部吻合，我们照此操作，果然很顺利。
术后头皮成活
长时间的蹲马步已经让我腰酸背痛，不得不术中变更体位（仰卧位变更为俯卧位），终于完成了 4 条直径约 1mm 左右血管（2 条颞浅动脉，1 条颞浅静脉和1 条枕静脉）的吻合。
上午 10 点，经过 7 个多小时的奋战，手术结束。
从体力上说，我们都已经达到了身体的极限；但看到劳动成果，我们都露出会心的笑容。
手术团队成员
自左至右：孙传伟、卞徽宁、刘族安
04.
手术的结束并不意味着治疗的结束，相反，手术台下反而是第二个战场。
患者术后处理有好几个难题。患者需要平卧，但枕部头皮不能受压，两者相互矛盾；患者出血与抗凝之间，也存在矛盾。
考虑再三，我们决定将患者安排在悬浮床上，有效分散枕部头皮压力，避免局部受压坏死。同时在积极输血的同时使用抗凝药，保持血管通畅度。
这是我们医院烧伤与创面修复科第一例修复成功的头皮撕脱伤患者，我每天都很关心患者的恢复情况。幸运的是，她后续一切都很顺利，术后 5 天拔除了头皮下引流管，术后 7 天转普通病房，术后 2 周拆线出院。
这场手术，我们几个医生奋战通宵，挽救了患者的秀发，挽救了患者的后半生。
术后 1 周，移植头皮完全成活
我想，她头皮被成功回植是必然，由我参与完成头皮回植是偶然。我们科室医生们大约在 6、7 年前开始学习显微外科技术，目前科室年轻医生全部具备显微修复重建能力，换做当时任何一个医生值班，我觉得她都能被成功救治。
患者出院后，她和丈夫又送来锦旗。看到她笑意盈盈，生活也重回正轨，我真真切切感受到这份欣慰，感受到对「医生」这份职业的崇高敬意。
策划：yxtlavi | 监制：gyouza、carollero
题图及插图来源：除标注外均为作者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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