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北京:拳师、江湖与翻子拳

2021-08-26 星期四



北京其实是个小城,有个小江湖。


在北京生活的那些年,我偶然加入了一个武术协会,跟着一帮学哲学的年轻人练翻子拳。协会的招新语是:哲学家会武术,谁也挡不住。


教拳的师父姓汪,汪师傅。今天要说的就是汪师傅和这帮弟子的故事。


文  徐隐






在北京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东城,住在一个朋友转租的房子。房子在东直门外大街,是个老小区,房主北京人,按他的说法,他把这套房租出来,自己与老伴住偏僻的五环外,靠租金改善生活。小区里大多是老人,每天生活规律,早晚遛弯,到傍晚,就会传来他们富有节奏的锻炼声,那个点我常常平躺着,在黑暗里分辨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转租给我房子的那位朋友写东西,卧室墙上挂着几张电影剧照和她小说改编的话剧海报,可能因为时间久远,四边都卷曲了,房间白色墙壁的一角也脱落了一大块,有点像她当时的个人生活写照——她刚到北京时赚了一大笔,之后的收入每况愈下,到我们认识那一年,她坐吃山空,已经快交不起房租。于是我住了进去,她去了别处。


这栋老楼周围的景观像小城客运站,配着一栋迟迟没造好的水泥楼,日夜都能听见汽车驶过的声音,偶尔有醉酒的男女大声痛骂对方,互相指责对方的不忠。空气里灰重,如果长时间不清理地面,你能从床下扫出卷成一团厚如头发的浅黑色灰尘。如果来了沙尘暴,等你早上醒来,会觉得你看到的城市局部像县城的建筑工地或某个偏远小镇的考古现场,所有事物仿佛刚从黄土里挖出来,窗户、汽车、墙面、甚至光线似乎都被一层肮脏的黏土封住。


此前我在南方生活,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常见的是连绵的雨和夏天的台风,但北京的幻想始终搅扰我,好像如果我不来一趟,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就会向我彻底关闭。于是我仓促地买了机票闯入了这个城市。


然后像中国的其他城市一样,北京也总在修路,但有更多、更密集的交通管制、会议、重要的活动,还有属于它的城市景观,地铁口站岗的军人,到处挂满的红色国旗,大幅的标语,灰蒙蒙的天气,我身处其中,但也能明显感觉到这个城市在许多层面都在迅速变化。它足够庞大,足够有影响力,足够容纳数量丰富的修饰词,你可以说它是全球动向的风向标,是其他城市的坐标系,是当代文化和权力的聚合地。


但北京始终吸引年轻人,起码我,这里仍有许多事物让我感到亲近:老人们的北京口音,巷子里的餐馆,家附近的菜场——卖菜大姐每回都在我买菜后多给些小东西,像小城里才有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还有遇到的各种人。这些都是我的注意点,我对北京小城的那一面更感兴趣,那些隐没在街角,因为过分熟悉而不被看见的人和事。


可能因为不想老待在房间里,我到处闲逛,长时间地散步,或者去高校随便听几门课,总是漫无目的,有时想象自己是在这座城市里探险。


有那么一次,我去人民大学听了梅剑华的一次报告。梅剑华当时是首都师范大学的老师,受邀来讲课,主题我已记不太清,也忘了课后怎么聊上的,只记得最后我们走到人大校门口,谈论起武术和搏击。他提到自己练传统武术,跟一个师父学的,可能看我流露出兴趣,让我也去玩玩。


因为这次谈话,我开始接触到了北京的一个小江湖。



   .   



之后的几个月,我每周傍晚会从东直门出发坐地铁到花园桥,大约四十多分钟,再到首师大北区的体育馆三层学拳。


那时一起练的大多是哲学系和数学系的学生,其中吴小安学的时间相对长,已经有点像样。吴小安跟梅剑华算同门,都在首师大念哲学,他原本练的是瑜伽,被梅剑华宣传多年,终于改学拳,练了一年多。他起初还带着点勉强,但禁不住师兄们一顿夸,说你打得有多好,进步有多快。


教拳的是汪师傅,退休前他都在首师大图书馆地下室工作,一待十五年,管空调。用他的话说,这辈子一事无成,唯一的快乐是收了一帮学生。


汪师傅教的是翻子,别名八闪翻,传自河北沧州,有句拳谚,“翻子一挂鞭”,形容翻子拳劲脆、快、硬,功到时拳声轰鸣——我差得很远。


梅剑华偶尔来,有他在场面就变得活泛。他个头不高,但劲大,练武时不留力,以前和他几个习武的兄弟对练,就时常两个人打得鼻青脸肿。到我去的时候,没人情愿和他这样对练,大家就是想着学术之余出点汗。


天热后,汪师傅依旧背心外面搭件衬衫,去练功房时提着瓶水。我们练拳,他就站旁边看着,有不对的,念叨两句,声音气很足,口音是老北京人,告诫我们练拳时心要越练越静,或者一个人唠叨几句,现在日子好了,不像以前。


最初跟汪师傅学拳其实有些不适应,师父话少,每次去都是溜腿,也就是把腿伸直,脚掌勾住往上踢,两手交替着伸平摆在额前,枯燥,而且不知道什么用处。有时候我可能着急,用力踢高了,汪师傅会提醒一句,莫贪高。像在教做人。


汪师傅有他自己的价值体系,有时接近顽固。有过几回,有人找他想合伙办培训班,一个学员收两千,他没答应,那人却先收了别人钱,他知道后很不高兴,一定要把钱退回去。至今还为这桩事生气。“你说这叫办的什么事?这不骗人吗?” 对这类事,汪师傅分得很清楚,学拳对于他“只是个爱好”,他传拳不是图这个。


教法上,按他的说法,怎么学就怎么教的,意思是要下苦功。这点无形中劝退不少人。大家都忙,要写论文、要找工作、要谈恋爱,况且学拳没用,师父也在等徒弟。对着眼前的年轻学生,他有时自言一句,没用,当个玩意闹一闹,出出汗,有好处。


这里说的没用,有几层意思。传统武术早几十年在民间的用处之一是自保,就算有枪和炮,村民有事出门,如外出谋生、探亲,路上要是遇危险,还得靠自己。乡野原本就穷,赶上灾年,馒头也吃不上,不学拳,老实种地也容易给人抢了。学成的有一技之长,能以武艺立足,可以走镖,能收徒弟,保护别人和物。


到现在,汪师傅喜欢说,学了也没人给你打,遇事建议先报警。放更大的脉络里,百年前火车已穿坟过墓,祖先和祖先信奉的神灵都不灵了,何况一个北方拳种和它曾包含的文化。


*吴小安与汪师傅




   .   



汪师傅教翻子拳的缘起是梅剑华办的武术协会。梅剑华因为从小好武术,又想找人一块练,2005年在首师大读书时就办了武术协会,起初练空手道,后经吴培京介绍,认识了汪师傅,开始练翻子。


吴培京是首师大的副教授,在体育部教太极和散打,早年师从查拳名家,得过1985年北京市武术比赛双手剑的冠军,前些年离世。有次他在校体育馆给学生上课,汪师傅凑巧也在,正给装空调。两人休息时谈起传统武术,汪师傅说自己练过翻子,展示了一遍,也透露了自己想教拳。打那后,吴培京留了心,把汪师傅介绍给梅剑华,说汪师傅的拳,路子很正。自此,武术协会成了翻子拳协会。纳新时,梅剑华在食堂门口提了杆枪立那,招人学拳,地点就在离食堂不远的小操场。


汪师傅想教拳可能出于寂寞。他有句名言,一人不喝酒,两人不砌墙,意思是一人喝是闷酒,心情不好更不该喝,醉得快,也浪费酒;至于两人砌墙,容易生出竞争心,墙会砌歪。


但道理总是劝别人的,他独居,下班总是一人在家,汪师傅其实手头拮据,但烟酒不离手,大多自己喝。有时可能想起了什么,或根本不愿想起什么,他傍晚在地下室喝酒,躺地上不知不觉睡过去,等酒醒后眼一睁,地下照不进阳光,还是一盏灯开着,环境毫无变化,以为时间还早,出门才发觉天亮。有次家里给我寄了海鲜,我提了一袋虾送给汪师傅,他很高兴,总说我好话,别人可能不会放心上。


汪师傅喜欢喊学生们去家里吃饭,他负责下厨,梅剑华跟着学过几个菜:蒜泥白肉、葱爆羊肉,白菜炖豆腐、干辣椒炒猪血。吴小安记得师父做的饺子,汪师傅会提前把韭菜在水里泡三天,再和肉馅剁了混成肉馅,吃起来口感很好,没有韭菜的生硬感。还有道菜,我没吃过,只是听吴小安讲起,有次他去师父家,汪师傅打开冰箱,拿出一条鱼,说放了一年多,最后菜的味道却不错。


汪师傅年轻时家里出过事,打击很大,后来工作也出问题。中专毕业后,他在广安门当安全员,工人没听指挥,自顾自地卸货,咔地一声,他后脑勺被钢管砸中,虽然保住命,脑壳后面还是用塑料补的。出事没地方跟人讲,他也不愿讲,心里头窝火,憋着。连喝了几个月闷酒。练拳得心静,踏踏实实的,能体会点东西,心散了,拳也练不进去。出门碰到朋友,说他变了个人,英气不再,颓。


到九十年代,汪师傅说大家心里头都毛了,单位十多吨的车,敢拉二十吨,一进厂里,车轮子滚出来滋啦一溜火星。有时同事涨工资必须请客吃饭,北京城光喝酒不知喝死多少人。汪师傅也耗着,心里头发毛。


2005年,汪师傅来首师大工作,地下室看得憋闷,既希望教拳,也想把拳找回来。教了一年左右,他用省下的钱买了个录像机,想回沧州找拳,后来录像机坏了,一直没修好,这事也拖着。有时回乡也会心情窘迫,穷不走亲,富不还乡。有次喝酒时汪师傅跟吴小安说起回乡时穿得寒酸,衣服袖口都快磨破,他还介怀自己的落魄。


他在意教过的这帮学生,学生们也会去看他,时常带瓶酒。吴小安说给师父带酒的习惯是跟着梅剑华学的,“这么多年,对汪师傅最好的其实是剑华。” 


梅剑华第一次请汪师傅吃饭时,他研二,25岁,汪师傅46岁。从那时到现在十六年,朋友送梅剑华的酒,他都会送汪师傅一些,他知道汪师傅好喝酒和喜欢武术是一样的。去年疫情,梅剑华约汪师傅来家里吃年饭,还有几位做哲学的朋友,他觉得大家因为好武术聚一起不容易。


有次我去找朋友朱岳,他是小说家,却发现也认识梅剑华。他写过一篇小文章提到过汪师傅,说是梅剑华师父,长得像梁朝伟,一个待地下室的隐士高人。武术协会的招新语“哲学家会武术,谁也挡不住”,是朱岳给写的,我知道后觉得很奇妙,似乎大家因此都有了联系。


后来朱岳写过一个剑士,是他写的唯一一篇武侠小说,在整个故事里,那位剑士从未出过剑,像练传统武术的人,一辈子可能没跟人动过手。


*武术协会招新,中间是汪师傅,右一梅剑华




   .   



最早跟着汪师傅练拳的,有七八个学生,除了梅剑华,还有一个叫胥世成,大家喊他小胥,跟梅剑华两人算练最久的。后来几年,加入的还有陈云、傅金岳、王颖、高玄等,都是首师大的学生。


胥世成当时研二,在数学系念书,还很年轻,身体却出了状况,医院查不出具体毛病,只好想着自救,看到有练武就报名试试。陈云练了两年,算那批学生里打得好的,眼神劲像汪师傅。傅金岳练了一年左右,结果因为打球伤了膝盖就没练了。高玄为人热情,除了练拳,时常帮忙组织聚餐。王颖后来留校当老师,梅剑华说汪师傅一直过得不容易,王颖帮过不少。


练拳时间主要在傍晚,吃完饭六点半左右小操场碰头,至少练两小时,期间不准开口说话,汪师傅常说练拳练的是一股英雄气,一开口,气就散了。选晚上的一个原因是不想被人看到,老一辈拳不外露,在农村就往往是自家院子,在外练也要注意找个无人的地方。


开场后学员们自己练,站架、溜腿、十字锤,汪师傅在旁看着,偶尔说两句,如打拳千万不能动气,拳到眼也要到。他重视基本功,说“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意思是武术套路只是一种展示和表演,根本在练功,要不然出不了功夫,“腿都溜不利落,你打谁?”


不同的人,汪师傅教的顺序不一样。有时学生在练,汪师傅会在旁边说一句,别那么认真,就当玩。旁人听了可能不懂,但那人理解了,自己打的时候可能太留意动作规范,练死板了。反而当玩的,可能忽然某天领悟。胥世成对此的理解是,练拳不是方程式,这边花功夫,那边一定推出一个结果,像很多人事,不是照做就能求得,而传拳有时只是老师一句话,当时听懂了,就传到你这了。


毕业后胥世成留校任教,成了数学系的老师。吴沛京曾领头组织运动会期间表演太极,他教的人数不够,拉上胥世成凑数。他没怎么跟着练过,但练翻子后,学几回别的拳,能很快记住动作,上台表演完,吴培京给了句,你这太极还是翻子劲。有时候,人一辈子只能学一种劲。


今年回北京,我去首师大见到了胥世成,距离他学拳也已经过去十多年。见面时他穿着一条宽松的运动长裤,看着有些严肃,但笑起来让人觉得这人很诚恳。我们谈起硬五趟,胥世成见我似乎已经想不起来,准备去烧水时,他右手提着水壶,左手拉开,摆了个架,样还在。


我们聊起旧时的师徒关系,胥世成说有机会做别人徒弟是不容易的,能遇到,他又有真东西,就是你们俩有这个缘分。你得对师父的相信力非常强,认为他说的是真的,师父也觉得教你,你不会把他的东西发挥偏了,其实非常难。


有次他单独去地下室看师父,聊了会,汪师傅练了一趟拳,展示过后想传他。胥世成最后没学,除了时间问题,还有个原因是对这东西的尊重。“遇到真东西,你想接手的话,得知道自己到底要承担什么,能不能把拳学好?有些不能轻易示人的东西,你能不能承担起来?” 他觉得有些东西,如果不想拿出一辈子去研究,不能轻易去碰。


对于传承,有时候或许民学才能保留一些真的东西。如果光靠官学,一遇变故,容易中断,而且一经体制消化,变成官方的规矩,可能最终服务于别的。汪师傅学拳在乡野,教的方式也是民间,靠言传身教。对胥世成来说,认识世界的方式因此不同,他相信汪师傅教的拳有很真的东西。


后来听说胥世成改学了太极,梅剑华不太能理解,如果觉得翻子拳好,为什么不接着练?


梅剑华的不理解可能是因为念旧。他的一位朋友代海强,也是做哲学的,老师是刘敬儒,中国武术界的两个八卦掌九段之一,代海强叫梅剑华和他老师一起吃过几次饭,看老先生练过。因为汪师父和翻子拳,梅剑华没有改学。


*练功的地方从小操场搬到体育馆后

汪师傅指导学生们练拳



   .   



汪师傅以前的事大多是我去看望师父时喝酒聊起的,有些也来自学拳的师友。


汪师傅本名汪立柱,出生于1959年,抗美援朝后父亲退伍来了北京,一家最早住在广安门外。童年时,离家不远的护城河能看到不少鱼鹰子,一排黑色锥状长嘴的鱼鹰子站在渔船上,然后三两只哗地刺入水中,渔民会用绳子勒住它的颈部,抓到鱼后再让它们吐出。


当时街面上小人书流行,同学之间传着看,或上书店翻,画只有几笔,但生动,讲武松、李逵、孙悟空的英雄事,看完后,小孩子都着迷武功。汪师傅说现在好,以前不安定,人容易受欺负,出门遛个弯,人家一个眼神看你不顺眼,上来就是一顿打,如果打不过,心里头更窝火。在学校也是。


人被欺负,就想着自强了,他把砖头挖出一对眼睛似的抓手,两手握着推砖,想练出点本事。后来有机会学翻子,是跟着母亲回河北姥爷家探亲。


老家在沧州肃宁县,自古有尚武传统,村里春节到正月十五期间农闲,村民们就拉场子闹玩意,练开场拳、四部式、太祖长拳、燕青拳、母子拳,还有《少林寺》《燕青打擂》等传统武术戏。他原本就想学武术,每年回去更是对这些入了迷。大人可能出于逗乐,也可能是看来了个北京学生,挺老实,又有亲戚关系,对武术有热情,就教他两手,他学一招半式,回去练一年,第二年春节,再看他练得如何指点几句。


老规矩对学生和徒弟分得很开,在汪师傅的观念里,只是因为有亲戚关系,算舅舅指点过,而不能喊师父,“我没练好,但东西是正传。”——汪师傅的拳我没学好,只能算跟着练过的学生。


汪师傅讲过一次什么叫入室弟子,没太多神秘,如果看重这个人,回家喝酒吃饭,会多说两句,告诉你这拳怎么用。有次喝酒他比划起来,见学生不懂,他说你打来,他用左手一嗑,把学生的拳嗑开,顺势右手砸下来,打出另一拳,他看学生一眼,演示时两拳连着像翻转在一块儿,一个手势和一个眼神,学生明白了,平常练的功是这用处。但练不到那程度,师父不会教,说了也体会不到,不像现代课程制,一节一节跟着进度往下走,而且传什么,说什么,看重人和人品,有些人教会他,是把他害了。


有次我去图书馆看他,汪师傅出门等我坐电梯一起下去,再往下走一层楼梯到他办公的地方。每次去那,汪师傅和我聊会别的,最后总会说回武术,时常鼓励我能练好,不过让我上去找个开阔的地方再练,他担心地下室空气不好,又照不到阳光。很多学生也都去过汪师傅的地下室,他在那教过梅剑华“八步紧缠身”,不外传的拳。


地下室摆着台台式电脑,汪师傅说是小梅给买的。以前没放心上,之后听吴小安说起,才知道这是多年前梅剑华花六百多给汪师傅买了台二手的,考虑到梅剑华留校工作时的经济状况,吴小安看到他还花这么多钱买电脑就懵了。


可能是出于梅剑华对过去江湖的留恋,他希望汪师傅能用电脑写点字,写点自己经历过的江湖。他也一直想给汪师傅留点录像,但汪师傅不肯,梅剑华说很多武行的人会很乐意全程有人跟拍,因为现在没多少人稀罕这东西了,但汪师傅不愿意,他对自己苛刻,总说练得不好。


虽老这么说,他也看轻市面上的很多东西:“都是些啥玩意儿,气功、内功全上了——不过有人还就信这个。”


*汪师傅展示翻子拳



   .   



汪师傅和梅剑华他们喜欢把最早练拳的地方叫小操场,那一度是个小江湖,许多人来来往往,只不过这江湖现在也没了。


我见胥世成时,和他一起去看过,其实是学校排球场,铺了层薄薄的塑胶,站那能听到密集的鸟鸣声。我问隔了这么多年,现在来这什么感觉?他说,很深厚的感觉。吴小安也记得许多小操场的事,说有时阿姨们来占场地跳广场舞,他们只好悻悻然离开,可能就一起去师父家喝酒了。


练拳的事需要有人牵头,以前是梅剑华,他2007年毕业留校后,就不能继续担任武术协会会长了,最后只好请一个师妹帮忙,接手管了一两年。师妹离开后,他又请一个师弟接任了一两年。到2014年,武术协会办不下去,梅剑华刚好从北大博士毕业回首师大当老师,成立了教职工翻子拳协会,又维持了一阵。再之后,他离开首师大去别的学校任教,没人愿意接手了。


做武术协会会长每年需要在学院备案、填交申请、上报活动计划,琐事多却没啥好处,自然没人情愿。


新来的学生对这没兴趣,曾练过的同门四散,翻子拳协会2019年冬季只好被迫注销,教拳失去正式空间。梅剑华心里一度很落寞,但没办法。汪师傅心里也可能也是。有阵汪师傅总提退休后想到处走走,旅行结束后再回北京找个地方教拳,和大家一块练,去年疫情,两件事都作罢。


去年大家都过得不容易,东直门也比往常冷清了很多。我刚回北京时想下楼去以前常吃的牛肉火锅店,发现倒闭了,走了几百多米想去吃碗潮汕砂锅粥,结果也关了门。最后只好随便找家店,与服务员聊天时,他强调自己是调酒师,不是服务员,只是去年三里屯一直封着,他丢了工作交不起房租,只好出来找工作。


汪师傅那时候经常打电话给我,偶尔能听出来师父喝多了,电话里说只是想我了,打过来问问,我说忙完手头的事就来练拳,汪师傅会很迅速地说不用,你这年纪,要做好自己的事。拳就当玩玩,来了我就高兴。


对于练拳,汪师傅觉得其实没别的,很简单,就是把身体练自然了。有时简单到没人愿意信。


现在看,最后在练的其实也只剩汪师傅。大家的生活迎面而来,练拳的日子都已经离得很远。


梅剑华没练了,胥世成和王颖转去学了太极,吴小安毕业后忙于工作,去了西安一所大学任教。还有许多人,可能像我一样,因为各种原因来了又没怎么练下去。


今年我去丰台看汪师傅,他又换了住的地方,还是独居,租的老年人补助房。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搬家。那天汪师傅戴了顶棒球帽,到房间拿下后,露出一头白发,他说早白了,少白头,以前是染的。到家前,汪师傅冰了西瓜等我,不敢提前拿出来,怕不好吃。


那天三个菜,蒜蓉炒肉、青椒炒蛋和一盘下酒的花生米。我们喝了一中午的酒,师父说起退休后的这两年,他还是像以往一样,每天起很早去练拳。偶尔有学生来看望,但没人跟着练了,都没时间。


喝高后,可能提起了一些伤心事,他说这辈子全给毁了,也没啥爱好,就这点乐子,还有教过你们这帮学生。


虽然总唠叨没用,他又给了句,如果没习武,一辈子可能就任人像面瓜一样捏了。我想这里说的不是表面得失,像他讲的,谁乐意练这一辈子就是跟人打个架。





徐隐  青年写作者

所有图片都由作者提供


责任编辑  谢丁

Weibo 先生制造  WeChat 先生制造

© 图文版权归《时尚先生》杂志所有。


原文地址:点击此处查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