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去世前,曾经是一位“仙儿” – BIE 别的

2021-03-30 星期二
我知道小孟的姥姥生了很严重的病,但姥姥具体生了什么病,她始终不肯说。姥姥一直是她挂在嘴边的一个迷。 
去年整个十一假期,她都留在老家照顾姥姥,甚至耽误了即将到来的精算考试。但考试失利并不算什么,她依旧为那 7 天里没有浪费一点和姥姥相处的时间而开心着。
然后仅仅过了半个月,小孟就突然消失了,走之前只留下一句,姥姥不太好。之后几周,发出的问询还有已经想好的安慰,都如石沉大海。 
等小孟从悲痛中从恢复过来之后,我们决定去雍和宫走走。恰巧那天是释迦牟尼天降日,我们目睹了一年一度的盛大法事,回响于整个大殿的诵经声仿佛会催眠,或许是在这种神秘气氛的包裹下,人更容易放下心防,小孟第一次跟我开口说起了姥姥的事。
“我想知道姥姥去了哪儿。她去世前跟我说,这次不会再转世了。那我以后……该去哪儿找她呢?”
我由此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在我 “不合时宜” 的追问下,逐渐拼凑出了一个 “如有神在侧” 的东北女孩的成长故事,故事中交织着错综复杂的神秘亲属关系,除了有能帮人 “出马” 和 “看事儿” 的姥姥,还有身为 “黄仙” 的干妈,以及十几位有着不同动物化身并被称作 “老爷爷” 的 “保家仙”。而姥姥既是从小陪伴她长大的最亲密的家人,也是 “老爷爷” 和 “干妈” 的沟通者和化身,她/ta们都在小孟成长过程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现在随着姥姥的逝去,都逐渐定格为小孟从未与人道的记忆。
那天正是深秋,通往雍和宫的甬道上落满了厚厚一层银杏叶,在大风的搅动下泛起金色叶浪,吹得人睁不开眼。我忽然意识到,在过去长久的无神论意识形态的支配下,还隐藏着一个巨大的、与死亡紧密相连的未知领域,在主流话语中我们避讳它,在资本循环中我们物化它,在时代更迭中它不断转变着面貌,但只要死亡的幕布微微掀开一角,它就会从生活的缝隙里遛出来,化身房间里的大象。
大象既出,我试图循着小孟的线索,窥探它在东北民间信仰中的样子。

老家

小孟出生在靠近铁岭附近的一个 “名字听起来很像一道菜” 的小村落。
她和 “仙儿” 的故事要从她出生前说起。因为,如果没有 “仙儿”,可能就没有她了。
在即将步入21世纪的东北农村,重男轻女的陈腐观念依旧盛行,而她妈妈怀上小孟的时候,正是在还未开放二胎政策的90年代末期。怀孕期间,奶奶知道了小孟的性别,便要求打掉这个女孩,再怀男孩以延续家族香火。
于是妈妈习惯性地在这样的重大抉择时刻,拜托姥姥去问 “老爷爷”(保家仙)的意见。“老爷爷” 说,这个女孩挺聪明的,应该留下这个孩子。妈妈是笃信 “老爷爷” 的,于是离婚、分家、生子一气呵成。生下小孟后,她就把孩子留给了姥姥、姥爷抚养,为给女儿成长提供更好的经济支持而独自离开了村子去外面打工挣钱。 
小孟从小没有爸爸,所以自然随了母姓,而这个谜一样的 “老爷爷”,正是孟氏家族代代相传的 “保家仙”。
小孟的姥爷却从一开始就不承认她是 “孟家” 的一员。这个深受传统父权文化影响的男人,时常将这个女儿留给他照顾的孩子称作 “累赘”,甚至用刀指着她说 “滚去你该去的地方”(指生父家)。他就如同老家的大多数农民一样,相信 “嫁出去的女儿应如泼出去的水”,但在信仰这个问题上,他却比小孟更像是一个孟家的异类——他不相信 “保家仙” 的存在。 
或许因为不信,这个粗鲁的男人对待生命也毫无敬意,时常打骂家人或虐待牲畜,以彰显他在家里的 “绝对权威”。小孟眼中,姥爷是一个坏透了的人,而 “老爷爷” 要比他好多了。
在暴力事件一次次的升级下,担心小孟安危的姥姥决定与姥爷决裂,带着年仅6岁的她离开老家,去投奔在城市里打工的妈妈。在她们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姥爷在怒火中砸毁了姥姥平日里供奉着 “保家仙” 的香炉,并以此为威胁,但她们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并且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甚至连姥爷去世的时候也没有——直到去年姥姥病危。 
香炉被砸以后,造成了 “仙堂” 的大混乱,身负 “保家仙” 的姥姥曾一度与家族的仙家失去联络,直到她后来通过一些复杂的仪式才修复了原本与 “保家仙” 的关系。被小孟形容为 “很有脾气” 的 “保家仙” 经此一事,也不再管姥爷的事。
而姥姥作为家族这一辈中唯一 “被选中” 的仙-人沟通者,也是陪伴她长大的最爱的亲人,就成了她这段隐秘的记忆中绝对的主角。

姥姥

小孟听姥姥说起过,她小时候就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但 “保家仙” 真正 “过继” 给姥姥,是在她嫁给姥爷很多年后。
在此之前,那个人是小孟的太姥姥。
在孟家,当上一代沟通者去世后,就会在新一辈中随机产生一个被选中的继承人,其征兆是一个原本健康的人突发 “疯病”。在尝试过现代医疗手段无效后,他们就求助于其他 “会看事” 的人帮忙,如果方法得当,这个人就会恢复正常神智,并同时拥有 “帮人看事” 的能力,不然就会一直 “疯” 下去。据说,小孟的太姥姥就疯了一辈子没有醒过来。
小孟从没见过她的太姥姥,而自打她记事起,姥姥就已经在 “帮人看事” 了。小孟的妈妈向我们补充了姥姥最初成为 “仙儿” 的那段记忆。她说,姥姥在她十五六岁的时候有过一段状态非常不好的时候,经常生病,但医院又查不出问题,于是他们就到处带姥姥去看 “外科”(在巫文化中,“外科” 是与现代医学相对的、因外部病源如鬼怪附体而引发的疾病),那时就知道 “该领堂口了”(指开始供奉 “保家仙”,仙家称堂,有堂主)。姥姥是幸运的,她在特殊的帮助下逐渐恢复到与常人无异的状态,也开启了作为 “仙儿” 的生涯。
民间通常将姥姥这种人通俗地称为 “大仙儿”、“跳大神” 或者灵媒,但实际在东北地区,“保家仙” 的承载者是一样集合了巫医风水师萨满道士等多重宗教职能的地方性、综合性的 “神职”,既能看病、问事儿,还能画符、看风水。小孟的姥姥来自东北农村,从来没上过学,更没上过班,除了从小照看小孟长大,这个 “神职” 便是她在广义的社会分工中所仅有的位置。
但小孟的妈妈说,这个 “职责” 一开始落在小孟姥姥身上的时候,她是不情愿的,因为怕被街坊邻居说 “不好好过日子”,而小孟和妈妈在姥姥在世时,也从没跟家族以外的人说过姥姥有这个特殊的身份,因为怕被当成 “奇怪的人”。
说是 “神职”,但她们也没有把它当做一种真正的职业。“保家仙” 的规矩为家族内的人免费服务,但外人就需得象征性收一些 “香火钱”,用来答谢仙家,价格也没有定数,收的钱仅够用来打点仙家祭祀供奉和购买香火供品。如果问的事得到了印证或解决,“仙儿” 的名声便会在熟人圈子里口口相传,姥姥也便因此有了事做,但并不以此为生。
小孟的妈妈打工挣到钱以后,她们三人又回到了东北生活,并在铁岭开了一家甜品店,一家人靠经营甜品店就这样在城市里落了脚。

保家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姥姥的这个特殊的能力,小孟说她小时候就很容易招一些 “奇奇怪怪的东西”。她说,小学的时候,学校在清明节组织大家去烈士陵园扫墓,回家后她就开始生病,吃药也不管用,然后姥姥就借 “老爷爷” 之手画了道符并烧掉,她的病立马就好了。
后来,为了让她平安长大,姥姥还特地画了个护身符让她一直戴着,小孟直到到现在也没有摘下来过。“我也不知道姥姥走后这个符还管不管用,但就当做姥姥的一件遗物带着,也是我对她的一个念想吧”,小孟说着拽出了颈部的红绳给我看,但符不能给外人看,她就简单画了下它的样子。

符画在红纸上,叠成三角形拴在一根红绳上,外面可以再包上一些用作保护的防水材料,除了洗澡都不摘下来。至于小三角里面画着什么,小孟自己也从没打开看过。

然而姥姥在世时,时常跟小孟说,她实际上就是一个 “白人”(指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人,我的理解是类似哈利波特里的麻瓜,只是容易被感召成为容器),不管是 “看事” 还是 “画符”,都是借助 “老爷爷” 来做的,她的能力只是成为其中的媒介。所以,来找她看事的那些亲戚邻里,也只会把她当做一个温和且不具有特殊威慑力的普通老人来称呼和对待,而不是什么 “大仙儿”。
但 “保家仙” 可就不像姥姥这么好脾气了。
据小孟所知,她家所供奉的 “保家仙” 有十几位之多,和华北地区流传的所谓 “四大门”、“五大仙” 的动物信仰差不多,其中有胡仙(狐狸)、黄仙(黄鼠狼)、白仙(刺猬)、蟒仙(蟒蛇)等,每一位有不同的称呼(名字),也有各自的性格、说话方式和爱吃的东西,不仅每天都要上香不得中断,而且每年三月三、九月九和十月初一(鬼节)外加各类传统节庆,都要举行祭祀仪式,提供的贡品也总要考虑到各家的不同喜好,不能厚此薄彼。

小孟的姥姥在时,会为“保家仙”设置一个专门用于祭祀的房间,房间里的香案上放着供奉的香炉、祭品还有一块红布写着各仙家姓名的红布,但从小姥姥就告诉小孟“没事儿憋(bie四声)瞎瞅”,所以她也只大概偷偷瞥见过几个名字,并且不能透露给外人。图为学者所搜集的东北地区常见的保家仙名字 | 出处:刘正爱. "东北地区地仙信仰的人类学研究." 廣西民族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 29.2 (2007): 17

虽然她家的仙门多,但常下来的也只有几位,比如一位睚眦必报、又记仇又直肠子的老蟒仙(男),据说在她们搬家的时候,姥姥在火车上看到他所化身的蟒蛇一直在窗外的草丛里若隐若现,一路随着他们从老家出走;还有一位听说学习特别厉害的黄仙(女),性格稳重,且喜欢吃烧鸡和黄豆。 
对于这种比较熟悉的 “保家仙”,小孟一家还会将其认作自己的干亲。这位黄仙就是小孟认的 “干妈”,而小孟的妈妈则管那位老蟒仙叫 “老爸”。在这种特殊的信仰中,与 “白人” 结为干亲是地仙延续 “香火” 的一种方式,也是一点为人办事的报酬。
小孟详细跟我描述了姥姥跟 “保家仙” 沟通的方式,一般有两种:一是姥姥直接在心里问出问题(或者说祷告),“老爷爷” 就会听到,然后经过半天左右的时间,他们就会在姥姥耳边给出相应的答案,再由她传达给当事人;另一种是通过 “让 ‘老爷爷’ 下来”(即“附身”)的方式,可以当场对所提出的问题给予答复,结束后,姥姥就用双手摸一把自己的脸,或者伸个懒腰,“老爷爷” 就走了。 
“我当时好奇,也问过姥姥,在给别人查事的时候,她是什么状态。姥姥说她有时候是知道的,有时候就像睡着了一样,就看‘捆得严不严’。”
“捆……捆人类吗???”
“你可以理解为,如果‘老爷爷’不想让姥姥知道这件事情的话,就会‘捆得比较严’,这样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但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当他们 “下来” 时,从姥姥的说话的口味、面部表情和态度上,就能判断这次来的是哪位。 
“如果用心理学来解释,应该就是多重人格症吧”,小孟说。

联系 “老爷爷” 是一件很废精力的事情,只有在姥姥身体健康且精力充沛的情况下才能做到。小孟经常看到姥姥在仪式过后,就因为疲惫而久久昏睡。而在姥姥生命的最后两年,她就因为身体不济而联系不上 “老爷爷” 了。
姥姥去世前一个月,她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将写着 “保家仙” 名字的红布和她另外供奉的三尊佛像、一个太上老君像都一并送到了寺庙里暂为保存,直到家族新的继承人出现。
姥姥去世前曾经告诉小孟,她此生结束后,就不会再转世了,也就有了小孟在开头跟我说的那句话。
姥姥去世是在深秋。 
小孟想念姥姥,迫切地想知道姥姥最后去了哪,在 “那边” 过的怎么样。大概姥姥也放不下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孙女,在小孟跟我讲完这个故事之后,她做了两个梦。
第一次梦到姥姥,是这之后不久的事情。那晚,姥姥来了她在北京一个人租住的房间里,她还穿着下葬时穿的那身寿衣,初冬刚来暖气的房间有点热,她就把寿衣外面那层外罩脱了,放在她的床脚,然后坐在床边跟小孟说话。她在梦中终于向姥姥问出了这个困扰她已久的疑问,姥姥回答说,她跟着 “老爷爷” 走了,这是他们生前就约定好了的事情,她在 “那边” 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这个梦给了小孟很大安慰。因为姥姥最后是因为食道癌去世的,临死前形容枯槁,声音也很沙哑,但在梦里再见到她时,她的面色又变得红润起来了,声音也恢复了正常。她现在觉得不管姥姥去了哪,起码她的气色看起来都很不错,那就可以安心了。 
第二次在梦里见到姥姥,是今年春节期间。梦中姥姥还是很健康的样子,对她说:“过年了,给姥姥拜个年吧。” 于是小孟按照往年的习俗,在梦中给姥姥照旧拜了年,行了大礼。能在梦里再见到姥姥,她忍不住地开心。
“姥,我很想你” 
“嗐,想啥想啊!”
这样的对话在姥姥生前就反复出现过。现在,小孟终于又一次在梦里听到了这句姥姥万年不变的经典回复。
回忆这两个梦的时候,小孟总是连声音都变得轻快起来。
自从姥姥去世后,“保家仙” 就失去了继承人。按照以往的惯例,“老爷爷” 会在孟家后代中继续选择新的 “代理人”,但这个人要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最终会找到谁,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无论如何,这已经和小孟还有她的妈妈无关了。虽然同样姓孟,作为已经外嫁的女儿和随母姓的外孙女,她们已经被排除在 “孟家” 之外,不仅失去了葬入老家的祖坟的资格,而且按照家族的规矩,在姥姥去世的三年后,她们作为外人甚至不能再去姥姥的坟前祭拜。
去年年末,在东北已经没有牵挂的小孟妈妈也搬来了北京,和大学毕业后留在这里工作的小孟同住。

写在最后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试图问小孟要一些可以证明她所言真实性的图片,比如那个名字很像一道菜的老家、铁岭那家甜品店、姥姥的照片、或者任何关于 “保家仙” 的图像,都可以。
“因为现在写得……太没有真实感了。如果不是我亲口听你讲了这些,我大概……不,我百分百会当成灵异故事来看的。”
小孟想了半天,只找出一张姥姥生前一直玩的消消乐的记录,已经玩到三千多关了。那个平板一直是姥姥在用,姥姥走后她们都没有动过。这个细节一下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姥姥,她也爱玩消消乐,这是她唯一会玩的手机游戏,这时,小孟姥姥的形象才在我心中真的落了地。
她没法理解在笃信无神论的家庭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我在听说这样的故事之后的心情,我也没法完全理解一个从小就有神仙存在于自己家族谱系中的女孩的成长历程。
在初听到姥姥的故事后,我试图像往常一样用科学的 “可证伪原则” 对信仰和灵性的荒谬进行仲裁,但小孟却以她所见证的 “老爷爷” 的预言来反驳我。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她虽然是一个 “保家仙” 的信仰者,却并不缺乏逻辑思辨的能力。
于是我只好问道:“那你会不会认为姥姥是女巫?”
“姥姥就是姥姥啊,就是很正常的普通人,只不过姥姥会通过‘老爷爷’回答一些凭借当下的理性难以回答的问题,比如我应该选文科还是理科,我应该选A大学还是B大学,以及——我现在应不应该跳槽?”
最近正考虑转行却迟迟下不去决心的小孟,不无遗憾地说道:“如果姥姥在的话,我肯定会让她问问老爷爷。只要老爷爷说辞,我二话不说立马辞职,都不带犹豫的。”

主要参考资料:

1、刘正爱. "东北地区地仙信仰的人类学研究." 廣西民族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 29.2 (2007): 15-20.

2、海宁. "我国东北地区狐仙信仰的调查研究——兼与日本狐崇拜比较." 世界宗教文化 1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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