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束复原小组池文汇:复兴路上,中华原生的服饰艺术是强大的价值和力量

2024-02-19 星期一

编者按:在2024年央视总台春节联欢晚会上,展现中国传统服饰纹样之美的节目《年锦》引发了全网热议。四位仪态优雅的女明星领衔,春晚舞台上第一次出现了严格复原的传统服装。有别于人们印象中的影视戏服和“中国风”时装,这种原汁原味的“古人衣冠”让观众眼前一亮,也让一直致力于在现代场景中推广传统服饰的“汉服爱好者”们兴奋不已。

在这个节目背后,有许多热爱汉服的年轻人参与,其中就包括17年来致力于传统服饰研究和复原的“装束复原”团队。

近年来,身边穿传统服饰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春节期间,无论是打卡节日灯会、给小朋友添置拜年新衣,还是假日逛街旅游,作为流行服饰的传统款式“汉服”都成为了越来越多年轻人的选择。

十几年前由一批最早的汉服爱好者“同袍”自发地制作复原传统服饰,穿着这种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还非常陌生的衣服走上街头,从被大众误解和嘲笑,到现在被越来越多的普通人接受,这背后有什么样的潮流变迁和推动?

与此同时,这场“汉服运动”从形成到现在一直面临众多争议,内部也有许多不同的流派和声音,是什么心态促使着这群在互联网上聚集和造梦的年轻人重拾“古人衣冠”,在他们的心中,“汉服复兴”的目标和意义又是什么?

针对这些问题,观察者网专访“装束复原”小组团队成员池文汇,聊一聊她心中的中国传统服饰“复兴之路”。

【采访/观察者网 新之】

观察者网:最初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和您的伙伴聚集在一起,尝试复原中国传统服饰?

池文汇:和很多同龄人一样,我对传统服饰文化的兴趣最早发源于小时候看的历史题材影视剧,比如说80年代的电影《张衡》、《李冰》,90年代的电视剧《三国演义》和《东周列国》。在那个资料和相关研究都比较匮乏的年代,老一代的影视工作者就尝试让历史学者和文物界参与,努力复原和呈现古代的艺术面貌。虽然那些服饰现在看来远远不够还原,但古典艺术的气质,给幼小的我带来非常大的震撼。

八十年代电影《李冰》中再现的汉代人物面貌和礼仪陈设

长大之后,当我开始积累一些文物知识,阅读了《史记》、《三国志》、《后汉书》等史书,发现影视剧、历史读物甚至历史教科书上呈现的人物服饰都是有问题的。比如说让秦始皇、汉武帝戴着旒冕,这完全和史实相悖。

在大学和研究生阶段,我受到学术上的专业训练,能够方便地查找服饰相关的文物和文献资料,进行系统地探索。而且,那时候正是中文互联网的迸发期,我很幸运地通过互联网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伙伴。早期的贴吧、论坛是一个精英化的讨论平台,那时候,我们一群人每天都在围绕古代服饰大段大段地讨论技术性、学术性问题,大段大段地贴资料、分享信息。有赖于信息技术,大量的古迹、文献、文物资料、照片都在那个时期数字化了。我们这些年轻人的视野一下子打开了,不用再像老一代学者那样,为了一个小问题花费很多时间埋首故纸堆,还很难找全,而是能快速全面地掌握文献文物信息,大大提高了效率。

2007年我们成立了基于兴趣的装束复原小组,2010年在上海正式成立了实体的工作室,开始专业做古代服饰的研究和复原。我们一开始的梦想就是要还原最原汁原味的中国古代装束,做历代服饰艺术的系统研究,除了衣服、首饰和妆容造型,还包括室内陈设等,呈现古人的真实生活面貌。我们的想法很简单——中华服饰是这么伟大的艺术宝库,在那里等待挖掘,为什么我们毫不自知,守着金矿要饭吃呢?

观察者网:在起步阶段,你们是如何积累设计素材的?

池文汇:我们复原一款古代装束,首先会参考大量的文物和文献资料,确定它的年代、款式和属性。文物方面,有出土的服饰实物、织物,也有同时期的陶俑、塑像、壁画、书画、纹样等。文献方面,需要梳理史书、礼书、类书的直接记载,以及诗赋、笔记、小说等文学作品中的名物记录,还有出土的衣物疏等。复原的方案,需要多重证据的共同支持。

其次是必须要弄清一个时代服饰的结构和剪裁思路——不是每一个时代都有出土的完整服饰实体,但是服饰的基本结构是相对稳定的。时尚的演变像生物演化一样遵循一定的规律,把这些搞明白,才能把握每个朝代不同时期的服饰风格,以及如何通过剪裁细节的调整来实现。

最后是服饰的细节,主要是材质、纹样和搭配。这些面料,都需要复原它的纹样和印染工艺,重新设计并订制。例如唐代的半臂要用织锦,圆领袍多选用绮,而女装则多用更为轻薄的纱、罗等。再如一条间色裙,面料应该用什么,暗纹是什么样,颜色如何搭配?当时的间色密度是什么样的?用什么样的颜料印染?只有抓住每一个细节,才能真正还原古代服饰的质感。

装束复原小组复原的西汉、南朝和晚明时期的人物衣冠造型

复原工作的专业性是第一位的。我们团队的琥璟明老师是服装专业出身,对于古代服饰结构的把握非常准确。他曾经担任过百度汉服吧的吧主,造诣很深,并且他会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包括数据公开,对于当年这个圈子刚起步时期的贡献非常大。胡晓老师是西安美院的高材生,有很高的艺术修养和造诣,对于历代服饰的纹样、首饰工艺方面都有深刻的研究。团队的首饰、发型大都是他复原设计的,很多采用了几近失传的非遗工艺。

装束复原小组的魏晋复原作品,下裙采用了手工绞缬工艺

观察者网:我一直看到有种说法,中国自古以来对于前代的服饰细节都不会有特别准确的保留和重视,比如说成书于明代的《金瓶梅》讲的是宋代的故事,但是里面对于服饰的描写完全是参照明朝的服饰来写的;清朝末年的戏曲舞台上,“四郎探母”里的辽国公主则完全是按照满洲贵族的造型来穿戴的。你们在还原古代装束时是否有这样的困惑?中国的传统服饰真的已经“断代”了吗?

池文汇:古人站在自己的时代美学里去想象前代,这很正常,但不代表服饰传承是“断”了。

实际上,在世界各个古文明中,我们华夏文明是几乎唯一将服饰文化序列保存完整的民族,并且传承性极强。由于研究的缺乏,许多东西之间的内在联系没有被发现,因而被误读。

我曾经发表过一篇论文,考证了中国古代女性最有代表性的首饰——步摇。以前学界普遍认为,步摇源自中亚地区,是外来的黄金冠饰。但根据我的考证,步摇完全是中国本土原生的首饰,两千多年来一直在传承发展,演变出各种不同形态,这些脉络以往被忽略了。

战国文献就明确记载了步摇。马王堆一号汉墓的棺椁里,就出现了步摇的实物,一朵金花,十九只耳珰,三枝簪笄,原是一整套,出土时已经散乱了。以往没有人知道它就是步摇,也不知道它的最初形态。我根据马王堆出土帛画、洛阳八里台汉墓壁画等,结合《后汉书·舆服志》做了详尽的考证,把这套散乱的步摇复原出来。这款步摇比中亚所谓的黄金冠饰早了一百多年。

马王堆一号墓主人头戴金花步摇的形象

早期步摇是一组套件,金花簪插在发髻正前方,左右两边各插一枝簪珥固定。簪珥就是在簪首连缀耳珰的簪子。就这么一个简单的1+2组合,后来演化得非常复杂。到了东汉,金花簪变成一棵硕大的金花树,成了皇后和命妇的礼仪首饰——皇后步摇是一雀九花,贵妇也有一雀七花等样式,甚至东汉农妇也模拟步摇头戴三朵花,两边插簪。

装束复原小组根据西汉陶俑复原的金花+簪珥的早期步摇套组

汉代男子也在冠上附着步摇,到汉末魏晋时,鲜卑慕容家族效仿燕地汉人,在他们的冠帽上加步摇。“慕容”的本意就是步摇。

前燕和北燕时期的鲜卑步摇冠

鲜卑步摇随之蔚然成风,并向东传到了高句丽,再从高句丽传到新罗、百济和日本岛;又向西传播,成为西域诸族的三叉冠饰。朝鲜半岛和日本的步摇冠,下面是金座圈,上立三棵金树,连缀金叶、勾玉,两侧加坠饰,对应簪珥。

韩国庆州校洞出土的新罗金冠

后来日本在此基础上又发展出天冠、巫女冠和一些贵妇首饰,它们都是步摇进一步的变体。可见,步摇是大中华文化圈一个特别宏大的首饰体系。


日本贵族女性冠——天冠



日本巫女冠

而在中国,“一雀九花”的步摇逐渐发展成了花树和凤冠,簪珥演变成博鬓。隋炀帝萧后墓就出土了满头金花、两侧博鬓的花树冠,是“凤冠”的前身。历经唐、宋、明的制度化,后妃命妇按等级配置数量不一的凤、花、钿。另外还演变出翟冠、雀钗、凤钗等分支体系,以及民间妇女诸多类似首饰。

隋朝、宋朝、明朝的皇后“凤冠”,可以看出在造型上基本有着非常严谨的传承

清朝末代皇后婉容经常在发髻正中戴一个大型凤钗,两侧插簪,垂流苏,据说是模仿梅兰芳的戏曲头面。民国时新娘出嫁还有用凤冠的,历经两千多年的演化,它们都没有脱离原始步摇1+2的基本结构。

末代皇后婉容的头饰

由此可见,服饰文化的源流远比我们想象的更深更广,传承性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强。你提到,明代人弄不清宋代女装到底是什么样,但她们的服饰也是从前代发展来的,许多结构具有一致性。而且宋人、明人还喜欢根据前代的古画,作摹古式的创新。前不久,我们刚复原了晚明仕女风行一时的复古服饰,这些服饰结构还是明代服饰,却在具体剪裁和搭配上,模拟魏晋南北朝的味道。这种时尚,又成为后世一些虚构的仕女图以及戏曲服饰的范本。这是中国文化典型的层累现象,非常有趣。

民国初年人们尝试复原的“汉服”日常女装


晚明仕女的复古服饰和梅兰芳戏曲中的古装仕女形象

服饰史可以说是中华文明史的一个小小缩影和镜子,而且许多东西是从中华文化圈的核心扩散到周边。只要经过严谨的探究和溯源,我们就会发现中华传统服饰不仅没有“断代”,而是多样化地被传承了下来——她不是凝固的、定式的,而一直是鲜活的、流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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