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我们吃了什么
每一顿饭都应该是有意义的
我和另一位朋友约了小西在安福路的一家卖贝果的店见面。她刚从云南回来,晒得有点黑,穿着一件牛仔外套,戴着两只很有民族风情的亮色耳环,面前摆着一份沙拉。这是相距上一次见面半年后,我再一次见她。
店是小西选的,她说自己想吃点中餐以外的东西。面对这个需求,各式文化碰撞之下的“巨富长”(巨鹿路、富民路和长乐路的总称)一带从来都是不错的选择。
如果去探究一下贝果的发展历史,会意外发现它后面藏着一段犹太人迁移史,里面不光散发着食物的诱人香气,还有着无法被遗忘的无奈、恐惧、歧视和对自我的守卫。而如今,这些往事都已慢慢淡去,贝果的故事也简化为了让人愉悦的全球化生活方式。
小小的贝果店里,一到午餐时间就坐满了人,统一的画像大概就是“年轻”,“有朝气”。四周大家热火朝天聊得基本也都是自己在做和将要做的事情。这种氛围似乎很适合一些乐观积极的话题。
小西的状态也比我想象中更积极一些。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刚由一个全职太太升级成为一个全职妈妈。我们的孩子生日前后就差十几天,一开始就很自然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她会热心地分享给我关于辅食、维护孩子牙齿健康和夫妻关系之间的经验。我们还和另两位孩子生日也很接近的朋友一起给四位小朋友们庆祝了一周岁的生日。
很多感觉都好像是停留在那时候,四个还不太会走路的小朋友围坐着,泡泡机一边响着欢乐的儿歌,一边吐着泡泡。我们拿起手机不停地给孩子们拍照片。
那时候总觉得等孩子再大一些,我们会相约在世界上更多新鲜的、热闹的、能让人暂时忘掉疲惫感,轻易就得到一种欢乐的地方出现。但谁也没想到,之后翻过年的那个夏天,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我们几乎一路看着小西经历了对咩咩病情的怀疑,再到确诊,到处求医,公开求助大家捐献血小板,最后到咩咩离世,她和前夫分手。
如今的她看起来还不错,恢复到了讲话时总是能笑出浅酒窝的样子,总是劝我们少看手机。而聊到本以为跌跌撞撞还能继续走下去的婚姻,被前夫过年从老家回来后的一句“我们什么时候去换证”画上句号时,也都已是云淡风轻。
这次离开上海的契机是她在自己家乡找到了更适合自己存在的地方。小西说,之前舍不得离开是因为这个城市有着她随处可见的回忆。而如今,她觉得自己可以以一种开放的心态和这一切告别了。家乡的自然氛围让她有了做自然教育的念头,准备在这件事上深耕。
在更深的羁绊关系中,小西的压力也少了很多。“我妈变了很多,以前的控制欲也少了很多,我觉得我又可以和她住在一起了。”我看到她和她妈妈在各种旅途中互相给对方拍的照片,里面有着很能让人放心的笑容。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却又感觉还有很多纵深处的话没说到。于是我和小西约了第二顿饭,就在她家。
当我走进那间小小乱乱的出租屋,看到穿着上下一整套海绵宝宝睡衣的小西,才感觉我一脚踏入了她另一部分的真实世界,或者说,我们生活里更接近真实的那部分。
离婚以后,她独自在这个一室户住了三年。这间屋子里有很多她新添置的东西,比如不能倍速看剧和电影的投影仪。我也见到了一些我熟悉的旧物件,一些旧时光存在过的痕迹。
我惊讶于小小一个房间里居然塞了3个不同颜色的宜家手推收纳车。小西解释说,这几个收纳车本来是在咩咩的事告一段落后,准备和前夫搬去新家时买的。那时候她已经开始计划怎样布置和安顿,“既然他提了,我刚好也就答应了。
更多的东西已经被装入一个个叠放在一起的正方形纸箱内,等待被物流运走。卫生间内挂着一件深色的潜水服。“为什么学潜水?因为咩咩在海里,我想去看看他。”
在咩咩被火化后,小西把他的骨灰撒入了嵊泗的大海中。她给我讲了大量的梦境、幻觉和一些巧合。小西把这些统统看作一种信号,是咩咩从遥远的那一边传递给她的信息,帮助她离开了束缚自己的关系,一点一点从深海中出海面。
房间里靠窗边的小圆桌上放着一本大概率不会出现在我书单里的书:《与神对话》。小西极力建议我读一读这本书,她的原话是:字字句句都写到了心坎里。我在豆瓣上翻了以下这本书的评价,很多人谈到灵魂和真相,也有幻象里的沉沦、痛苦、颠倒和荒谬。我不知道这里的每个人都经历过什么,就像无论了解再多,我也无法完全嵌入小西的情感中,百分百感受她所感受到的一切。
小西随手拿起一旁的袋子,也顺势递给我,我接受了她的邀请,一起吃她买的零食。
大概有十来年的时间,我再也没吃过小浣熊干脆面和鱿鱼酥了。这种饮食习惯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在我还在回忆这个问题时,小西告诉我:“现在的小浣熊是直接把调料加在里面的。”
我一直以为小西会从事和吃有关的工作,毕竟曾经的她对这件事是那么有热情,想要开个和吃有关的公号,也为很有名的美食大号做过内容。和吃有关的事,曾被我们看作是一种“治愈”。但她却说吃对自己而言已经不再是享受的事了。
“我一直关心的都是别人吃了觉得好不好吃。这个别人已经消失了。”
事实大概真的是这样。我去翻了一下她很少发布内容的下厨房账号。被6000多人收藏的万能香菇肉酱菜谱下面写着:李先生说想吃香菇就买了,结果发现买了太多吃不完......于是就有了这个不能浪费香菇又能下饭又能吃很长一段时间的菜哦......"
另一个菜谱是核桃饭团,是为了给小朋友春游带出去吃的。
来自小西的下厨房账号
接近中午的时候,小西叫了外卖。我们席地而坐,就在紧靠着打包好的纸箱边的小圆桌上一起吃饭。
我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多米饭,整整一碗,几乎塞满了外卖的圆形锡纸盒子。把拌饭汁浇上去,就变成了我小时候钟爱的“巧克力米饭”。每个菜都有着过于饱满的味道。两个硬硬的压缩蔬菜包用开水冲开后,就化成了紫菜蛋汤。
吃饭间隙,我也讲了一件关于食物的记忆。咩咩过世后第一时间我就去了小西家。我眼见她在前夫和妈妈的痛彻心扉的哭泣声中走向冰箱,打开后取出半罐已经开封的酸奶。她侧身对着我,坐在圆形的餐桌前,一点一点用小小的勺子舀出酸奶送进自己嘴中。“那天李咩咩吃了一点我们就急着去医院了。”我被这句话击打到什么都讲不出来,只能看着眼前的她一边吃那罐酸奶,一边安静地掉下眼泪来。
小西听完我的讲述后先是笑了,然后眼眶里有泪水翻涌。
她说当时给自己设计了几种死法。一是割股动脉,但怕吓到下班回家的前夫;二是抱着咩咩的骨灰去邮轮,撒完骨灰就跳入大海,但是邮轮公司要安检,也不可行。
“有好几次我都想从这里跳下去,但怕影响别人。”
“房东吗?”
“还有楼下的人,整个小区的人。多倒霉啊,房价可能都会跌一些。”
我们都笑了。
“你还会选择再当一次妈妈吗?”我问她。
“可以啊,为什么不呢?”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
这和我之前的印象不一样。如果每隔两三年拿出同样的问题问同样的人,我们也许可以从这些变化中得到很多人类机体中的算法是如何慢慢调整到自洽模式的线索。
临走前,我们一起喝了几杯低酒精度的小甜酒。我抱怨她去了那么多好玩的地方,却总看不到照片。小西告诉我,她只在没什么人认识自己的即刻上发过一部分照片。
一开始是被油煸香的海米味,紧接着是蔬菜的气息,然后是粉干加入后那种焦香的日常烟火味和滋滋声,在锅里不断翻滚。
作为午饭这碗粉很简单,但又那么好看,混杂着赤酱咸香和蔬菜贡献的多种味道。
不知道是怎么开了头,小西讲起了她少女时代暗恋的人。故事并不奇特,和很多青春期少女所经历的差不多,而这些自卑与喜悦交织的往事都让我们感慨万分。
“大概是因为没有得到,那种粉红泡泡一直都在。他已经成了我想象出的人,像一座灯塔一样,很美好。“
这刹那我才意识到,我们在互相认识时就已经自带着“妈妈”这个身份,交流都是围绕着孩子、夫妻和家庭生活,我们竟然从来没有聊过自己。关于这个身份以前的梦和幻想,在这一刻才源源不断被倾倒出来,让我们重现再认识彼此。而时间却走到了要暂别的时刻。我像是从这些话语制造的梦境中苏醒过来一样,发现已经到了要去幼儿园接孩子的时间。
“夏天带悠悠来我们那里玩儿啊!”
“可我想先一个人去找你玩。”
“没问题,四五月是我们那里最好的季节,不那么热,很舒服。”
“那就说好了。再见!”
这个栏目的初衷很简单,写我感受到的人间真实
我会从我身边的朋友先下手
一起吃饭,聊聊生活、选择、命运什么的
希望你也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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