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萨布兰卡的这家二手电器店的老板今天很诧异:角落里的一台破电视,平时顾客都不会多看一眼,今天这个阿拉伯语说不利索的德国大胡子,怎么进来就往电视机屁股后面掏。
他掏出了一摞黑胶唱片。老板的确在70年代搞过黑胶分发公司,但不久黑胶过了气,他就另谋财路。这些有四十多年的唱片,他就随便一放,这位顾客却吹去上面的灰,一张张端详起来。
老板越想越诡异,况且他一向讨厌这种闲逛不买的家伙,于是礼貌地请他出去,没想到第二天丫又来了。
当时老板还没法知道,这个德国男人之后成了北非甚至全世界最有名的音乐digger。
我最初听到Jannis Stürtz的厂牌名称“Habibi Funk”,还以为是在骂人。他自己说过这名字没啥意思,就是阿拉伯语的“亲爱的”和一种音乐门类拼凑在一起。
作为一个再发行厂牌,他对他寻找的音乐概括为:“七八十年代的有机阿拉伯声音,带一些外来影响。” 说了跟没说一样,而且令让人联想到乌德琴、肚皮舞女郎和《十二木卡姆》那些东西。
但你如果这就被劝退了,就太可惜了。当下真正对音乐有追求的人无人不知Habibi Funk,他ins的九万粉丝不算多,但都是爱惜自己耳朵的,Drake都是其中之一。
你如果有幸在上海或北京DADA听过Habibi Funk(他的DJ名也是这个)放的歌,就会明白他为什么能俘获世界的心智。
“哈比比放克”不止于放克:利比亚雷鬼,苏丹爵士,突尼斯迪斯科……简而言之,就是北非从没传出来过的动静。而且你就算熟悉这里每个风格名,也绝没在世界其他地方都听过类似的声响。
刚听Habibi Funk的人会提出公路商店的新粉常问的问题:你们是怎么找到这些鬼玩意儿的?
他和公路商店的回答也类似:都在破电视机屁股后面,和类似的犄角旮旯。
闲鱼上搜张黑胶只不过动动手指,广州大沙头也早声名远扬。Habibi Funk才真的是在“淘”碟。
2014年,他作为艺术指导陪伴着雅加达艺人Blitz the Ambassador巡演,在卡萨布兰卡的街头发现了文首的电器店,从这里找出的摩洛哥歌手Fadoul的唱片成了他的第一部再发行作品。
Habibi Funk说Fadoul是摩洛哥版本的“灵魂乐之父”James Brown
明显受到放克音乐的影响但同时生猛得很朋克
大胆唱着关于酒精、药物和抑郁症的歌词
之后七年里,他淘音乐的路子一直这么野,第一世界安乐窝里的黑胶玩家们都不敢想象。
在突尼斯,他找过理发店的前台,也钻进过堆满纠缠在一起的卡带的废弃工厂… 在贝鲁特,他有回在旧货店翻出一张名为“灵魂”的乐队的唱片,一问店长40年前就是乐队鼓手本人,他在店铺的地下室里还藏了套架子鼓。
北非诸国动荡的历史让这些旧唱片没可能广为流传,只散落在各个音乐家驻扎的小区域。“这些音乐粗粝、原生,无论用英语还是阿拉伯文都谷歌不出来。让它们在数字时代消失太可惜了。”
突尼斯一家为利比亚生产卡带的工厂
“随你挑吧,” 老板对Habibi Funk说
但当Habibi Funk决定再发行这些音乐,找艺人签约可不像上文里偶遇老鼓手那么容易。他几乎发挥出了做私家侦探的潜质。
为了找到已辞世的Fadoul的家人,他组成了一个由当地音乐家组成的搜寻小队,最终将范围缩小到一个街区。逼得没法的他们于是拿着唱片封面的照片,到每一家咖啡馆问门口闲坐的大爷:“你认识这个人吗?”
街上的陌生人带他们到了Fadoul的哥哥搬去的地方。开门的女人一脸茫然:唱片封面上的男人像她爸却不是她爸。等她电话了姑姑才搞明白:在自己出生前过世、从未谋面的二叔是个音乐家,而她的姑姑就是Fadoul的亲妹妹。
Fadoul和Habibi Funk的周边胸针
或许说这是“侦探潜能”并不恰当,Habibi Funk靠的更多是狗屎运。
许多厂牌想给阿尔及利亚作曲家Ahmed Malek做再发行,但找不到他的家人,Habibi Funk也不知道如何下手。他有次在贝鲁特DJ,和一位来捧场的朋友提起这事,朋友说:“我在阿尔及利亚有朋友,帮你问问。”
他心里想:好家伙,阿尔及利亚有四千万人口呢。结果是两周后收到回话,说朋友的朋友就和大作曲家的女儿住在同一栋楼。
当然了,虽然叫它狗屎运,但只会依赖算法推荐的大多数当代人永远踩不到这坨狗屎。
大作曲家在参加大阪世博会期间吃雪糕
和其他再发行厂牌不一样的是,Habibi Funk的每张唱片呈现的不止音乐,而是北非往事的一个断面。
15张唱片每张都跟小册子,里面没有那些类似国内DJ介绍的、像生成器吐出来的文字,而是包含扎实的注解、照片和采访,以及一切他能找到的关于艺术家的资料。用他的话说,“留下这些故事,和留下唱片一样重要”。
照片和唱片封面中的视觉元素,从不使用金字塔、骆驼…这些会让西方异域文化爱好者颅内高潮的标签。他用的是艺术家的家庭私家珍藏的相片,那里面的北非旧人顶着爆炸头、脚蹬喇叭裤演出,说是同时代纽约哈莱姆区夜店里的弄潮儿,都有人信。
自以为“发达”的世界的人去到“欠发达”的地方,往往是用怜悯包装着优越感,去看一场沉浸式真人秀。然而Habibi Funk不用凝视去切割北非,只把北非的另一面原原本本端到你面前。
他为此动用了一切平台:在ins上发旧杂志里找到的苏丹首位女足球裁判的照片;在迪拜和阿尔及利亚众筹开展览;还为两张唱片拍摄了纪录片,窥探和平年代里人们享受音乐的样子。
这些影像里留下了太多瞬间。
比如为阿尔及利亚作曲家Ahmed Malek拍的纪录片《Malek星球》里,一位电影导演回忆和大师的合作:“我们去他家里,那里有台合成器。他一放音乐,女儿就会突然出现,接着唱下去。
Malek会笑着说:‘看,她心中已经有了音乐,这证明这是好音乐。’ 而我一直认为这是他和女儿为了把音乐卖出去编的一出双簧。”
但细品Malek的这句话,每个想成为制作人的家伙都应该把它贴在工作室门上。
Malek的女儿,和印有她父亲相片的Habibi周边毛衣
再比如北非夜生活的侧影。苏丹爵士之父Kamal Keila说:“曾经首都喀土穆的每家酒店里都有支乐队,每晚全城都有十三四支乐队在带领人们狂欢,这是在伊斯兰教法禁止爵士乐之前。”
一张1968年贝鲁特老照片里,俱乐部中央的男女亲吻着还不耽误热舞。
Habibi Funk接受采访时曾被问过:“去北非国家淘碟不会很危险?” 他干笑一声:“可能跟在巴黎走夜路一样危险。”
音乐最好了,不论你听过多少音乐也只是沧海一粟,世上永远有的是你没听过的好东西。
这个时代,全世界都向流量倾斜,偶尔被提起的北非都是一幅固定的面貌:导弹撕裂天际线,街上恐怖分子和只露出眼睛的女人擦肩而过。现在如此,并且似乎一直如此。
幸好还有的是人会多听一听好的音乐,并由此留意到他们不只是在流弹中逃窜的惊恐面目,或是冲上海岸、泡发了的难民尸体。
牧民在用便携式黑胶机放歌
不过Habibi Funk本人的终点并非将某种北非奇观发掘给西方人观看。
曾经,这些国家的石油储量是乔装成福报的诅咒,这里被外来殖民者践踏得伤痕累累。现在,Habibi Funk希望,他亲手从这里引出的能量,能流回到这里。
他所有社交网络的帖子都用同时英语和阿拉伯语发布,还特别强调过:“我可不是暗示阿拉伯国家的人不会英语哈”。唱片售出的收入,他和艺人或其家属平分,至于搜寻音乐需要的差旅费用,都从他所得的那一份中扣除。
他还常受邀去黎巴嫩、阿尔及利亚、突尼斯这些国家打碟,用产自这片土地的音乐唤起当地年轻人跳舞的本能。当然了,也为了节省些淘碟路上的飞机票钱。
厂牌主理人都会被问到对于厂牌的长远展望,而他是唯一一个会答“希望被取代”的人。“当地已经有了第一波人民自己建立的厂牌。希望Habibi Funk能为当地这一类小众音乐的生态开路。”
在这个遥远的远景实现之前,他改变着一些人的人生并默默无闻。
2021年1月3日,苏丹爵士之父Kamal Keila逝世。Habibi Funk在ins上发出了一段影片。文案中说道,Keila在他某次造访时给了他一些自己的旧唱片,因为没有唱机,这些自己的作品,大师从90年代起就再没听过。
“我们将唱片带回德国数字化,在我们发布之前回了趟Keila家,放给他听。”
视频里,大师跟着自己的音乐唱起歌,几十年来第一次。
撰文 小饼干 编辑小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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