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死神赛跑的男人

2021-01-06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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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职 业 故 事 -

好事的人听多了,渐渐地从起初的看好戏变成了理解和敬畏。一来,这会在当下中国,能在医院有个熟人总是好的,何况还是个三甲医院;二来,开救护车也是救死扶伤的事,谁家没个生老病死的。


2020年下半年,很多部门和单位开始对在上半年疫情期间做出杰出贡献的单位和个人进行嘉奖,医务工作者当然排在第一位,包括救护车司机。同学单位在整理疫情期间作出特别贡献的职工名单时,一个公认贡献最大的26岁小同事却拒绝了参加评选。问其缘故,她表示自己的表哥在医院贡献那么大都没要这个荣誉,她一个国企行政哪值得一提。

 

救护车司机的职业光环因为一场疫情得到了凸显,包括她原本平淡无奇的表哥袁正也闪闪发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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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正是从29岁那年开始做救护车司机的。

 

2018年秋季,他二期士官退伍,选择一次性买断回家自主择业。从部队转业回南通老家时,袁正考虑过很多谋生出路,开饭馆、搞养殖、做汽修,最后纠结再三还是干回了老本行——做司机。

 

那时的袁正急需一份稳定的工作和一个社会身份的认同,未婚妻一家巴望了6年的宝贝准女婿,最后回来连份稳定的工作都没有,不管是面子还是里子总归是不好看的。

 

而且,医院当年招聘120救护车司机的待遇也可以,有编制、年薪过10万,不过要求也不低:要有A1驾照,上24小时、休24小时,驾驶技术过硬,心理素质过硬。袁正想,如果能在三甲医院上班,听上去至少和做老师的未婚妻张红霞的差距不算太大,一个在医院,一个在学校。这样子也能勉强堵上那些总是挤兑张红霞找了个没文化当兵的做对象的人的嘴。

 

袁正的过往履历刚好契合了岗位要求,意料之中被医院录取。

 

急救中心连他在内共有8个救护车司机。因为在部队给首长开了几年车,袁正对汽车的保养、维护和修理等知识了然于心。上班的头一天,车子就开顺手了。

 

刚入职时,袁正对未来生活充满了希望和向往。他刚从部队退伍,整个社会对他来讲既新鲜又陌生。医院离张红霞家近,他下了班后会先去张红霞家吃饭,吃过饭再回家。一见到张红霞,他总是会事无巨细地告诉她,自己一天都学了、做了哪些事。

 

“‘120’是院前急救系统的俗称,是急诊急救系统的院前环节,是公共卫生资源,服从当地卫生部门调度。” “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可以违章。” “早上7点半至晚上7点半可以鸣响急救警报,此时段外,只可亮闪警报灯。”……

 

在学校做小学六年级数学老师的张红霞,总能像对待学生那般耐心,听他唠叨完所有的小喜悦。很多时候,都是袁正在讲,她在听。这和袁正在部队时刚好相反。

 

两人从2013年确定男女朋友关系后,一直都靠手机传情达意。从按键屏手机换到触摸屏手机,从QQ换到微信。6年,张红霞每天都会把自己的工作生活拿出来和袁正分享。袁正忙,她就自顾自地留言。现在,袁正回来了,张红霞反倒没话说了,倒是袁正的话特别多。他们认真接触的时间并不多,却已经有了一种老夫老妻才有的信任和默契。

 

而且,他们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婚礼的事了。确切的说,是张红霞一个人在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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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节省发车时间,熟悉路线,上班的第一个月,袁正都会在休息日期间开车走街串巷,很多次都是早上出门,傍晚才回来。除了熟悉路线,他还要学习各种急救知识和规章制度。出车收费标准就是其一。也是入了这行袁正才知道,中国老百姓公共卫生常识的薄弱,也包括他自己在内。

 

袁正出车救的第一个人是一个独居老人。老奶奶85岁,独自一人住在南通的市中心。她的儿女都很有出息:儿子在墨尔本大学教书;女儿在省会电视台做编辑。他们各自通过勤奋努力回馈给了自己母亲莫大的荣耀,但也仅仅是荣耀而已。

 

没一个儿女愿意接老人到身边生活。一个是因为居住在南半球,坐趟飞机都得一天一夜;一个是因为工作属于半个娱乐圈,话题、曝光度都比较高,不愿意自己有个目不识丁的母亲被电视台的人知道。

 

老奶奶以有两个有出息的儿女而骄傲。

 

每天晚上去跳广场舞时,她总会在不经意间来一句:我有个大教授儿子,有个大编辑女儿。也是一起跳舞的人发现她没来跳舞,上门找她才发现她跌断小腿,躺在地上寸步难行的。

 

老奶奶躺在救护车里时,一边因为疼痛难忍龇牙咧嘴地呻吟,一边还不忘和身旁的护士强调,她有一个大教授儿子,一个大编辑女儿。

 

到了医院,袁正管她收120出车费,她委屈地瘪瘪嘴:“救护车还收钱?”

 

袁正回:“是的阿姨,120是公共卫生资源,和医院的服务是类同的,看病收费合情合理,而且收费都是有统一标准的,车费、油费、担架费这些加起来也才200元。”而且出一趟车就得配一个医生、一个护士、一个保安,这些也是成本。


袁正想接着说只有vip人士才免费,但这句话被他咽回去了。多说这一句,还要把vip特指的“负伤警察、来投资的外宾、三无残疾及流浪人员、特困和低保人群”人员范畴解释一遍。

 

“我身上没带钱,放心,不会少你们的,我儿子是大学教授,我女儿是电视台编辑。”

 

陪护的阿姨,眼疾手快地替她付了钱。

 

这次出车的效率很高,从警报响到车子上路不到两分钟,全程基本平稳行驶。领导对袁正的表现很满意,袁正自己也很满意。


有一次,两人在婚纱店里试礼服。张红霞长得小巧玲珑,小脸、小鼻子、小嘴、小手、小脚,164cm的身高加上70多斤的体重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格外的弱不经风,但小小的人说话的声音却格外的洪亮。她捏着自己婚纱的裙角问道:“是不是有点小啊?”嘈杂的婚纱店里,就数这道声音最响亮。

 

“正好。”袁正不停地看着手机,抬头的间隙忙不迭地回了一句,接着又问道:“你说我这个星期要不要借辆车练一练?我感觉有时候走到拐弯处还不是太稳,遇到素质差的别车头的司机还不能心平气和。”

 

“好呀,稳一点总是好的。”张红霞洪亮的声音刚落,袁正就走到一边联系了一个家里有丰田海狮的朋友,约好借车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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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袁正专心练车和适应新环境,张红霞一个人买婚庆用品、订酒席、找婚庆。


因为有张红霞的无条件支持,没有后顾之忧的袁正,一个月不到,就已经是急救中心有口皆碑的骨干司机了。他既沉着又冷静,病情轻的,如皮肤擦伤、软组织挫伤、酒精过量的就稳着开;病情重的,如猝死、高处坠落、挤压伤、大型车祸就往死里加速开。


他在急救中心一举成名的出车记录是在2018年12月12号。


当天,护工师傅拉着平车在急诊室门口等候时,老远就听到了频率调得特别快的警笛声。眨眼的功夫,120就一路冲上了急诊室前的小坡,随即就是一个急刹车,120车后轮都飘了起来。


袁正从接单到赶到现场再到医院只用了15分钟。随行的值班医生下车时像醉酒一般摇晃个不停,随行的护士还在捧着垃圾袋狂吐。这情形一看就知道是严重病患。高速出口的大型车祸,主驾驶当场死亡,救回来的是副驾驶。即便以最快的速度运回来,并迅速以无名氏入绿色通道抢救,但患者最后还是在转运途中因为心脏呼吸骤停而去世。


袁正为此情绪低落了一个多星期。尽管周围的人都告诉他这事和他没关系,所有人都尽力了。而且,最重要是,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因为,这里是医院。


这次出车让袁正深刻理解了入职培训时,领导们讲的“120司机一辈子都在与死神赛跑”这句话的含义。可是拼劲全力还跑不赢,真的是件让人既沮丧又心痛的事。


袁正只能让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


在一次次诸如此类的出车经历后,他的胆子渐渐变大,性格也变急。难得的是,他还能一如既往地公私分明,开救护车时可以做到分秒必争,但休息时开私家车各种违反交通规则,闯红灯、逆行、超速这些很多120救护车司机惯有的恶习他一个都没有。


领导、同事们对他很放心,准丈母娘一家刚好相反。

 

买礼服、拍婚纱照时,袁正还能出个场,到了后来就全都是张红霞一个人在跑东跑西了。袁正在部队时,人家总是隔三岔五地问张红霞:“你有男朋友啊?人在哪呢?”袁正回来了,还是有很多人盯着张红霞问,这会人家问的是:“新郎呢?”

 

张红霞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他是120救护车司机,有点忙。”

 

袁正是真的忙。


他口袋里时常揣着两部手机,存着急诊科每个医生和护士电话的那部24小时开机,铃声调到最大,睡觉时都放在耳边。平常走路也不喜欢慢悠悠地走,一小段路基本上都是小跑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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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丈母娘一家对袁正颇有微词由来已久,到了结婚这个节骨眼时刚好到了顶点。

 

张红霞和袁正异地6年,袁正每年只有1个月的探亲假,就是算上张红霞的寒暑假,这对鸳鸯真正能相处的时间也足见。张红霞从24岁起就过着盼星星、盼月亮的日子,一直到29岁。这期间,给她做媒的人,向她示好的小伙子数不胜数。有同行、有公务员、有医生、有建筑师......准岳母恨铁不成钢道:“随便拎出一个都比袁正强!袁正有什么?”

 

比谁都没出息的袁正,还是在准岳母的嫌弃声里成了她的准女婿。

 

为了宽慰准丈母娘,他总是拿出急救现场的各种危险情形来开解。今天去车祸现场拉人,驾驶员的一条胳膊卡在了车轮底下,抽出来时还抽动了一下;今天出车很及时,一个心脏病突发的中年人因为自己早到了一分钟捡回了一条命......

 

这些既紧张又惊险偶尔还血腥的场景,总能在一定程度上打消丈母娘一家的不满。每每袁正百感交集地讲完,张红霞总不忘补一句:“这是积善的事,妈妈你们不总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袁正用来为自己解围的各种出车经历,挑头就被准岳父、岳母用来搪塞那些质疑张红霞找对象眼光的人。在找茬的人看来,乖巧懂事、大方得体,捧着教师金饭碗的张红霞,怎么也不至于找个5年制大专的司机做老公。

 

好事的人听多了,渐渐地从起初的看好戏变成了理解和敬畏。一来,这会在当下中国,能在医院有个熟人总是好的,何况还是个三甲医院;二来,开救护车也是救死扶伤的事,谁家没个生老病死的。

 

袁正在准岳母一家亲朋好友眼里的光辉形象是在他收到一面锦旗时达到了顶峰。

 

2019年2月份,袁正在转运病人回程的途中,偶遇了一个头部受伤昏倒在路边的中年胖男人。当时,中年男人随身携带的手机设置了密码,一时半会联系不到其亲朋。袁正没有一丝犹豫,立马停车将其运进了救护车。途中,袁正还是依规特地请示院长,院长的反馈意见和袁正的行动不谋而合——救人要紧。

 

到医院以后,袁正和护士、护工一起将男人抬到了病房。病人伤的是脑袋,一直处于昏迷休克状态,但因为送医及时,手术及时,男人当天晚上就苏醒过来了。

 

病人的家属隔天就给袁正送来了一面“无私救人献爱心 品德高尚暖人心”的大锦旗。

 

准岳母把这面锦旗挂在客厅的墙上,只要家里来了客人,第一件事就是把这面锦旗的来历讲一遍。在一遍又一遍的复述里,没有高学历、没有好工作、没有好家境的袁正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超级英雄。

 

说起袁正就瘪瘪嘴的准岳母,这会一提到他,眉开眼笑。为了犒赏袁正,准岳母一家特地在酒店摆了两桌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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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正对在身后无条件支持自己的未婚妻一家既感激又惭愧。因为,他的工作也没有他们到处宣传的那么崇高,被人耍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入职以来,袁正就出过十几趟空车。

 

深夜找不到家的醉汉、打架寻衅滋事社会青年也会打120求助,还有打了救助电话但到了现场却找不到人的。袁正接到过一通听上去十万火急的救助电话,但当他和同事们到了现场后却没有找到受伤者,在附近地区搜索后也没有发现。再拨打机主的呼救电话时,却显示电话已经关机。

 

这些不涉及生死存亡的空车经历发发牢骚也就过去了,但匪夷所思的是,还有接到人,家属却在半途要求放弃治疗回家的。

 

2019年12月底上午11点多,袁正在120急救中心接到调度电话,让他立马出车去崇州区城东街道某小区。电话里说,有一个30岁的女人因为产后抑郁症从家里3楼跳了下来。

 

车子刚进事发小区,他就见到一群人聚集在正对着小区大门的一栋楼的前面。看到救护车后,人群自觉地往后撤,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

 

一个身着白色针织上衣、黑色裤子、赤脚、披头散发的瘦小女人面朝下,直挺挺地趴在地上,右腿完全内翻变形,头颅底下一滩血渍,黑亮的头发被涌出的鲜血泡成了一种奇怪的暗红黑色。

 

她身旁跪着一对老年男女,女人匍匐在地嚎啕大哭;男人双手掩面,身子因为压抑地抽泣上下耸动。围观的人,有悄悄抹泪的,有哀声叹气的,有拧着眉头和身旁的人窃窃私语的:“真可怜,孩子才3个多月。”


“要死,抑郁症家里人看不出来吗?”

 

在去医院的途中,陪同的老年女人在接到一通电话后,忽然一改原本痛哭流涕的表情,焦急地抓住正在抢救她媳妇的医生胳膊,说:“医生,救不回来就算了,救回来不死也残了。”

 

这话一出,整个车里的人瞬间都安静了下来。医生没有听她的话,她便在救护车里大吵大闹起来。随车的保安、护士只得拥上前来制止撒泼耍横的她。那女人的公公干愣愣地坐在一旁,看着闹作一团的众人,没一会也帮着自己的老婆打起了护士和保安,大骂他们多管闲事。

 

跳楼的女人最后还是顺了她公婆的心,还没到医院就走了。救护车不拉没有生命迹象的人,袁正只得在半途还给他们送了回去。见惯了生死的医生、护士在回程的途中都眼泪汪汪的,40多岁的男保安更是一路哭到医院。

 

袁正把这事讲给张红霞听的时候,眼眶也是红红的。最后,他补了一句:“我肯定不会让你患上抑郁症的。”袁正开始尽可能抽空陪张红霞。包括结婚事宜在内,家里大小琐事他一律都听张红霞的,两人走到哪里都是手牵着手。天冷了,会提前给张红霞备衣物;只要在家家务都由他揽了过去;岳父岳母常用的药物也总是备的齐齐的;一家老小想去哪里,只要他有空,他都顺路给送过去。

 

张红霞幻想了很多年的细水流长日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临了。周围人感慨她苦尽甘来,虽然,日子不大富大贵,但踏实可靠。袁正还是那个敦厚、腼腆的年轻人,特别是在医院看多了人生无常后,对张红霞更是体贴入微。夸张红霞眼光好的人一波又一波地冒了出来。

 

每每有人问张红霞一家袁正的职业时,大家总是笑容满面地回:“救护车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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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丁家幺女,青年作者。

配图 |《在一起》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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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时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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