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到耶路撒冷:一个中国青年的留学琐记

2024-01-26 星期五

口述 | 小松

整理 | 徐鲁青

 

编者按:小松2023年7月大学毕业,他申请了许多海外高校的研究生,好几个月的等待,结果却是一封封拒信。最后耶路撒冷一所大学给他发来了录取通知,当他准备动身时,却发现巴以之间爆发了剧烈冲突。在动荡的他乡和上海的独守之间,他选择了前者。下面以时间为序记录了他的见闻和感慨,中间的新闻事件为编者所加。

 

2023年10月,上海

10月8日,《环球时报》:当天清晨,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从加沙地带向以色列发射了大规模火箭弹。以色列对加沙地带的哈马斯目标发起代号“铁剑”的行动。巴以冲突陡然升级震惊世界。

 

去以色列读研是个意外。我本科在上海一所高校读书,最开始计划去国外读研究生,申请的都是美国直博,没想到被“全聚德”。收到一封封拒信后,再想申请其他学校为时已晚,只剩下以色列一个选项。让我意外的是,申请没多久,希伯来大学录取了我,虽然不给奖学金,但学费也没那么贵。申请的事情弄得我很疲惫,我不想再花力气折腾,决定去以色列读书。

直到临行前几天,我才发现,巴以冲突成了国际新闻的焦点。大概情况是哈马斯向以色列城市发射了火箭弹,还绑架了以色列公民。以色列总理向哈马斯宣战。对我来讲,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历史纷争过于复杂,不要说各种政治势力,连地理位置我都有点稀里糊涂。

不过,行李都已打包,我不想改签,决定先过去再说。

对我来说,远方的战争比悬在上海一直等待更可怕。按我了解的一手信息,希伯来大学所在的耶路撒冷,生活没有受到太大影响。而在上海,我就要一直等待开学通知。在上海的人,这辈子最怕的事,大概就是等通知吧。跟家人住在一起,我不仅要忍受自己的焦虑,还要忍受他们的焦虑。

10月中旬,我跟希伯来大学我的导师打电话询问入学情况。她说,目前这种情况下,可以推迟一个学期入学。

作为一名中国学生,我无法忍受延迟。如果推迟一学期,毕业的时间和申请博士的时间就会错开。我最焦虑的是人生失去了预期。在上海的中产家庭,人们恨不得把孩子的人生直接规划到死。

 

10月26日,上海——耶路撒冷

《耶路撒冷邮报》:哈马斯向以色列中部发射了大量火箭弹。特拉维夫、里雄莱锡安、拉马特甘、荷兹利亚等地响起防空警报。哈马斯方面未承认对袭击负责。

 

从上海飞以色列,首先落地的是特拉维夫机场,从那里坐火车20多分钟可以直达耶路撒冷。

踏出机场,阳光明媚,但马上就闻到一阵大麻味。公交车里,一个老哥下车前就从口袋里拿出一卷大麻,出门后马上大嘬一口。这成为我对整个以色列的第一印象。阳光,白人,甚至有点像美国。

耶路撒冷则完全不同,这是一个宗教文化氛围更重的地方,整座城市都透出悲伤。在这样的混乱时局,身为一个不懂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的外国人,要想心情愉快是不太可能的。

其实,耶路撒冷到底属于哪个国家,哪种文明,也是各说各话。自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之后,以色列控制了全部的耶路撒冷地区。现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都声称耶路撒冷是他们的首都。

在耶路撒冷,救护车或者烟雾警报响起,我总是想找个地方躲躲。但现实是,我在房里待了半个礼拜,一次都没出门,耶路撒冷从来就没有响起过空袭的预警。

 

11月 耶路撒冷

11月3日,《耶路撒冷邮报》:以色列已经开始将位于以色列境内和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工人送返加沙地带。

 

希伯来大学有很多国际学生,俄罗斯人是最多的。大约有200万以色列人会讲俄语,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多次移民潮的结果。我认识一个犹太小孩,他家就来自俄罗斯。苏联解体后,公民可以自由进出国境,他们就举家搬到了以色列。听说近两年还有一些犹太裔俄罗斯人,为逃避俄乌冲突的兵役,申请了临时公民身份来这里。没想到来了以后,这边又开始打仗。逃了大半个世界,还是逃不开战时状态。

在国际学生里,中国人可能是第二大群体,大多来耶路撒冷读书的学生都有宗教背景。有些年纪较大,拖家带口地过来读书。

要不要遣返巴勒斯坦劳工,这个事情在当地争论得厉害。《耶路撒冷邮报》有篇报道称,以色列已经开始将位于以色列境内和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工人送返加沙地带。

开战这个月,很多巴勒斯坦劳工被遣返,以色列的许多工程只能半途搁置。一般来说,巴勒斯坦劳工便宜,而且就住在工地旁边。随着近年来冲突越来越多,许多地方换成了中国劳工。我在机场就碰到了一个中国大叔。他50多岁,以前在安徽搞装修,疫情之后老亏钱,他想,不如出国打工。正好认识一个老乡曾在这边工作,就一起过来了。这些人很厉害,一句英语都不会讲也敢过来。他在机场跟着我,我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大多数中国劳工每天干12个小时,拿六七百谢克,而且大多是在离战区最近的定居点。中国人真是卷遍全世界。

耶路撒冷的城市面貌特别复杂,阿拉伯聚居区的建筑比较破旧,犹太区则有一些新建筑。但即便是市中心,也就跟上海郊区的人流差不多。

周末是犹太人的安息日,从周五日落到周日早晨,所有商店都不开门,城市基本陷入停滞。只有在阿拉伯居住区能找到一些店铺开着,交通也仅限阿拉伯公司的公交车在运行。所以,周末的耶路撒冷是没有生活的,除非去阿拉伯区买点东西,否则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当地的夜生活最多是在酒吧里喝两杯,没人开party。我从没去过酒吧,听说特别贵。这边的东西都比中国贵,我还在刷爸妈的卡,花钱很有负罪感。我在超市买过葡萄酒,一瓶大概40元人民币,可以喝个三四天,我每天都在认真喝酒。

过来一个月了,我的手一直在疯狂掉皮。一是不适应这里干燥的气候,另一方面是因为没有免费的洗衣机,去洗衣店很贵。所以,衣服和碗都是我自己手洗。每一次花钱,我都觉得非常愧疚。我没有拿到奖学金,如果年底还没弄好申请的话,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12月 耶路撒冷

12月2日,《以色列时报》:以色列中部和南部多地遭火箭弹猛烈袭击。阿什杜德(Ashdod)、瑞荷渥特(Rehovot)、卡法尔毕路(Kfar Bilu)等地拉响警报。

 

希伯来大学有将近一百年历史。大学第一届董事会理事包括爱因斯坦、弗洛伊德等顶级学者,有四位以色列总理曾毕业于希伯来大学。除了俄罗斯人、中国人,这里也有不少阿拉伯学生。

我最近认识了几个阿拉伯朋友。在目前的局势里,他们的处境有些尴尬。一般来说,阿拉伯学生和阿拉伯学生玩,犹太学生主要和犹太学生混在一起。在课堂上,没人会指着对方鼻子说话,氛围还算友好。但座位还是有些微妙的区分,有两个阿拉伯女生会靠着我坐。教室不算大,我们就坐在靠边缘的地方。后来,我跟一个犹太女生聊了几次,此后那两个阿拉伯女生就不会主动来找我说话了。

这个以色列女生比较爱国,她会用一些社交媒体,如ins和TikTok来传播一些政治信息。她认为,必须要这么做,才能让世界理解以色列的处境。我无聊的时候,会和她在ins上互发表情包,她也经常跟我发以色列的新闻,比如外国人有多么仇视以色列,比如被哈马斯抓到的人质的处境有多惨。

不管阿拉伯还是犹太学生,他们的共同之处就是,都不喜欢各自的政府。我的聊天秘诀是,对战争立场拿不准时,只要说,但你们的政府是垃圾,同意吧?他们就会说,没错,我们的政府确实是垃圾。

 

12月24日,加沙地带卫生部门发布数据,自10月7日本轮巴以冲突爆发以来,以军在加沙地带的军事行动已造成20424名巴勒斯坦人死亡,超过54000人受伤。

 

有一天我不小心撞进教学楼的一个房间,里面都是学生在献血,怪吓人的。我本想找个地方倒点水,结果看到很多人躺在床上,把我吓坏了。

虽然一次防空警报都没听到,但街上仍能看到战争的痕迹。经常有些人穿着军装,背着枪走过,大概是刚从前线回来的预备役士兵。去教室上课,也能看到几把枪靠在墙边。许多学生是预备役士兵,他们的枪不能离开视野范围,所以上课也带着。

在社交软件Tinder里,大部分当地女生都差不多:白人,喜欢拍美食和好看的照片,和美国加州、澳大利亚墨尔本的女生没什么区别。最大不同是,她们会放上自己的军装照。看来大多数人对参军这件事情都挺自豪的,有些同学的WhatsApp头像,也有自己服役的头像。

这里的朋友问我最多的问题是,为什么来以色列?碰到年纪小的,我会说,这是一个很复杂的职业选择问题。我并不是从小对着世界地图,向往以色列这个国家。年龄大一点的,比如我的美国导师,我就不需要解释什么。不用说她也明白,因为她和我类似,因为其他地方教职难找,才来这里的。别人问我的问题是 Why did u try to come here? 而她见到我问的是How did u end up here?问题一出来我就觉得,懂行。

 

2024年1月

1月14日,这轮巴以冲突进入第100天,这也是75年来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间持续时间最长、造成伤亡最惨重的一轮冲突。

 

在这里,所有人都知道合适的言论界限在哪里,不合适的是什么?比如说,停战。战争最开始的时候,以色列就有反对之声,学校一些老师会签署反战的联名信,但学校不接受这样的声音。前几天,我在厕所看到有人写了个stop genocide的标语,过了几天再去,前面就多了一个don’t。

我有种感觉,大家都在假装要关心点什么。战争已经100多天了,大多数人都很疲倦,整个耶路撒冷陷在一种巨大的沉闷里。街上贴满解救人质的海报,但风吹雨打后已经烂了破了。一个以色列同学跟我说,仗打了这么久,所有人都很累。最开始他会给海外的朋友更新一些信息,包括翻译希伯来语的新闻,但时间一长,他也不想做了。对战况保持关心是一件非常消耗人的事情,不是所有人都能坚持下去。就像俄乌冲突打到现在,很多人都快把这件事忘了,但实际上每天还是有很多人死去。

爸妈非常担心我的人身安全。对于我跑到这样动荡的地方去读个文科,他们一直不太支持。他们认为,我应该去做公务员,或者国企员工。但是,你怎么知道十年之后国企员工、公务员会怎样?在这个时代,根本不能计划多年以后的事情。

焦虑的时候,我跟爸妈说,我不支持你们规划未来的心态,因为我觉得你们在做梦。请允许我不去做你们的梦。这大概是我申请美国博士失败之后的变化。我的计划明明做得不错,但后来没有学校录取我,临出发前几天,行李都收拾好了,这边突然开始打仗了。做这么多计划有用吗?

我经历了很多次把人卡住的事情,感觉一切都在失控。任何现实主义都像是一个乌托邦。如果还指望灾难会过去,危机会过去,事情都会恢复到原来的轨道,未来仍然是你想象的那样,那就是“残酷的乐观主义”在作祟。你大概率就是在做一个幻想。

 

 

——完——

作者徐鲁青,界面新闻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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