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亿元二手房交易骗局背后

2022-02-22 星期二

记者/纪佳文 实习记者/程佳维 

编辑/刘汨


100多位卖房者陷入“炒房团”的骗局


这是一场被“炒房团”称为“游戏”的骗局。他们在支付首付、完成过户之后,单方面取消购房贷款,转而将房产抵押给其它金融机构套取资金。骗局之所以能被一次次地重演,是因为在当地二手房交易保障措施中的“漏洞”,让骗子们找到了可乘之机。

 

当“游戏”崩盘时,至少超过亿元的涉案金额背后,是100多名陷入困境的重庆卖房者,他们既失去了自己的房子,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讨回剩余的卖房款。


被骗卖房者自发统计的部分房产交易信息



让人生疑的房产交易


“一切都按合同办事,回家等着银行放款就行。”2021年9月26日,将房子过户后,刘景生收到了“买家”周兴才转来的53万元首付款。中介告诉刘景生,接下来的流程不需要卖家参与,新的房产证会被拿去银行抵押,贷款将会直接打进他的账户,并再三保证不会出任何问题。
 
三个月后,银行给刘景生打来电话,称并未收到过户后的房产证,贷款程序无法继续。到这时,刘景生还有90多万元的卖房款没有收到。
 
刘景生原本指望,这次卖房能帮全家人摆脱眼下的困境。他是重庆市武隆县人,和妻子在村里小学当老师,儿子在深圳打工。要卖的房子坐落在重庆市渝北区,面积90多平米,2010年刘景生和妻子买下这套房子,“准备给儿子作婚房”。
 
2020年5月,刘景生的妻子突发脑溢血,4个小时的开颅手术保住了妻子的命,但也让她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随后,儿子被查出身患重症。为了筹集治疗费用,儿子提出将市区的房子卖掉。
 
2021年7月,佳悦房产的中介联系到刘景生:“有人愿意买你们的房子。”此前,房子被刘景生挂在二手房交易平台上,迟迟没有卖出,房价也经过几次调整,从160万降到了148万。
 
在签署买卖合同后,8月11日,中介通知刘景生和妻子去银行配合办理按揭贷款申请。房产证上写的是妻子的名字,刘景生询问对方,妻子行动不便,能不能晚几天去,“交易的每个环节,他们都催得很紧,像催命一样。”当天,刘景生推着尚不能正常走路的妻子赶到约定地点,却没有见到买家。中介告诉他,买家因等待太久,临时有事,签完字提前离开了。刘景心生疑虑,“我们明明按时到了,怎么会等待太久?你是不是在骗我们?”对方向刘景生保证,“交易有中介担保,绝对不会出问题。”
 
一个月后,中介以前一家银行未通过贷款审批为由,通知刘景生和妻子到另一家银行重新办理贷款申请。这次,刘景生见到了“买家夫妻”周兴才与罗方梅,“我很疑惑,买房的两个人看起来年龄差距较大,不像是夫妻关系。”中介见状,劝说道“不用管他们的关系,卖房子收钱就行了。”刘景生后来才了解到,房子的真正买家并不是周兴才和罗方梅。中介解释,周兴才是帮自己的亲戚出面代签合同。
 
在这之前几个月,另一位重庆卖房人高颖也注意到了“买家”的可疑。
 
2021年5月12日,高颖在中介优居门店见到了自称买家朋友的陈某明。陈某明称,自己是一名数学老师,买房经验丰富,受朋友委托来和他们商谈买房合同事宜。高颖回忆,陈某明“40岁左右,戴副眼镜,说话口音很重”。关于合同内容和房屋情况,陈某明没有太多过问。
 
“这房子我觉得可以”,陈某明打电话给“买家”。几分钟后,“买家”来到现场,让高颖感到奇怪的是,“她进来后鬼鬼祟祟的,我问她问题,她都回答的很慢,好像要思考很久。”
 
高颖注意到,合同上“双方同意此次房屋产权过户登记落户落地人”的选项,中介勾选的是B项——买方指定的任何产权落地人。“买家”解释说,自己名下已有三套房产,购房缴税数额高,为了减少成本,让表弟作为指定上证人。“我当时有点怀疑,但想到优居是正规的中介公司,还是打消了心里的念头”,事发后,高颖才知道,所谓的“表弟”与“买家”没有任何亲属关系。
 
9月26日,刘景生夫妇到渝北区房产交易所办理过户,房子落到了罗方梅名下,周兴才将53万首付款转给了刘景生。根据中介的说法,房子完成过户,交易中需要刘景生夫妇参与的流程就结束了,银行工作人员也告诉刘景生,通过审批后,银行抵押贷款将在房子过户后三个月内发放。
 
“你们怎么还没有把房产证要回过来?”12月下旬,银行工作人员打来电话。刘景生让外侄查询房产状态,结果显示买家在银行的购房贷款申请已经被单方面取消,而房子已经被抵押给其它两家金融机构。
 
“演员”与炒房者签下的代持协议


同样被骗的“代持人”

12月24日,刘景生联系到了周兴才,这才知道,他是被“雇来”代签合同的,与合同上的买家并不认识。他和罗方梅也不是夫妻,都是“演员”。
 
周兴才告诉深一度记者,自己共代签过三次合同。是一位熟人找到他,说在帮一个姓刘的老板炒房,需要囤积一些房源,由于炒房客不方便出面,想委托周兴才出面代签购房合同。对方许诺,每代签一个合同,可以得到一万元的报酬。
 
直到刘景生多次找到周兴才,他才知道卖房人没收到尾款。周兴才联系了委托他代签合同的朋友,对方称正在凑钱,两天后会将房款打给刘景生。期间,周兴才多次催促,“阿姨都住院了,这是救命的钱”。对方告诉他:“老板被弄走调查了,先等一等再商量。”
 
罗方梅也是在朋友介绍下,加入这场“买房戏码”的。她的“角色”是上证人,要代持一段时间房产。包括罗方梅在内的多名代持人告诉深一度记者,根据代持人的征信情况,代持一套房产,一般可以得到五千到两万元不等的酬劳。代持人被告知,找他们出面是因为炒房者名下已有多套房产,或是工作原因“不方便”。
 
根据罗方梅的代持协议,双方约定,甲方委托乙方以乙方名义购买房屋,乙方需配合甲方完成银行按揭抵押合同签约、购房过户、抵押贷款手续、卖房过户等一系列环节,代持协议期限为两年。协议提到,甲方应按时按银行要求及时归还银行贷款。
 
罗方梅也怕自己被骗,在去银行面签时特意观察了刘景生,看他憨厚老实,才相信他是真的要卖房子。对于按揭贷款申请被单方面取消一事,罗方梅称自己并不知情。
 
对于雇佣他们的团体,周兴才和罗方梅所知的信息不多,只知道联系他们的是团体的骨干成员,领头的是一个叫刘某昊的人,“说他是一家银行的干部”。因为迟迟拿不到余下的90多万房款,刘景生赶去佳悦房产的门店询问,重庆佳悦置业顾问有限责任公司法定代表人梅林称,店里和刘某昊等人已经有一年多的“合作”了。
 
“以前他们也在我们这里买过房子,没有出现过这种问题”,梅林告诉深一度记者,合作始于2020年9月,“最初他们自称是炒房团,需要囤积房子,每个月我们给他们推荐一到两套房子。”推荐成功一套房子,中介可以获得1.5%的中介费。
 
知情人向深一度记者提供了“炒房团”在2021年11月24日的一段会议视频。视频中,刘某昊将他们的炒房模式称为一种“游戏”,已经操作了至少三年,“游戏”的源头是找房,而资金来源就是房子的抵押款,“(房子)一套接着一套,是一个循环式的。但是一定要把源头客户‘按平’,平稳地玩到房子能卖出去,钱才回笼。”
 
结合卖家与代持人的讲述,参与到这场“炒房游戏”中的核心成员有20余人。刘某昊等人以“炒房”为名,与卖家签订房屋买卖合同、支付定金,到银行办理按揭贷款面签,在向卖家支付首付款后,房子被过户到代持人的名下。
 
按照重庆的二手房交易流程,房子过户后,需要将房产证拿到银行完成按揭贷款手续,也就是所谓的“回证”,银行再将房款打到卖家账户。但“炒房团”成员在房产过户后,没有到银行“回证”,而是将房产证拿到其它金融机构进行抵押或多次抵押,以此套取资金支付中介费、代持人酬劳、偿还先前所欠房款,以及作为首付款购入更多房源。
 
“炒房团”与卖房人签订的结款期限多为5到7个月,当卖家发现房屋交易的异常,要求支付尾款时,“炒房团”则以未到合同约定期限、银行还未放款等借口推脱,如果实在推脱不了,便向卖家支付一小部分房款。
 
在会议视频中,有成员提出,如果业主将他们告上法院,便又可以拖延付款时间。这个“游戏”模式的要点在于,尽可能拉长支付房款的时间,囤积更多的房源,等到房价上涨时,将房产脱手获利。
 
2021年12月,陆续有卖家称自己没有收到尾款。经过梅林统计,2020年9月至今,佳悦房产与该“炒房团”共合作过26套房子,其中8套尾款已付清,剩下18套没有结清。
 
涉事卖家自发统计的表格显示,和刘景生有相似遭遇的卖家有140余人。“这还不包括我们没有联系上的(被骗卖房人)”,一位卖家说。2022年1月,他从重庆警方处得知,“该案范围涉及重庆主城12个区域,总金额至少超过亿元。”
 
“炒房团”内部会议视频截图


行骗团伙的内部视频

刘某昊口中的“游戏”看似天衣无缝,但要保证“游戏”持续下去,不仅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还需要各个环节都有相关人员进行配合。雇佣签约人、代持人,抵押贷款,卖房……一旦其中某个环节出了问题,“游戏”随时可能崩盘。
 
上述视频中,团队成员透露了“游戏”陷入僵局的真实原因:稳定的房源跟不上,积压的房子卖不出去,中间的高息资金需要偿还,成员之间因利益分配起内讧,这些因素共同导致了资金链断裂。
 
大量流动资金是保证“游戏”能够进行下去的关键要素,刘某昊在会议上忿忿地说:“这个星期,本来说有五套房子过户,但是到今天,一套都没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定金也没有,房子也出不来,资金的利息要付,每个人怨声载道。”  
 
在贷款的数额上,成员之间产生了分歧。有人提出,每套房子的抵押贷款不要贷太多,担心贷得太高房子不好卖,(房价的)八成差不多了。但这样的建议立刻招来一片反对声,“我不这样认为,你不涨价怎么卖呢?”“银行贷多少钱,跟卖不卖得出去,是两码事。”“能贷越多越好,做这个就是套资金。”
 
房屋过户给代持人后,“炒房团”会把房产抵押给新的银行或小贷公司,深一度记者注意到,在被骗卖房者统计的73套房产中,约三分之二的房子都曾被抵押给重庆农村商业银行。视频中的对话也证实了这一点:“做我们这个业务,农商行是最大的,本来这个业务是悄咪咪地做,心知肚明也不点破,搞得现在别的银行都晓得怎么回事了,看到你们的件(抵押申请),都是摇脑壳。”
 
会上还有“炒房团”成员提出,越来越多的卖房者发现没有收到尾款,选择报警、起诉或联系媒体等方式维权,“现在做这个事情就不是悄悄摸摸的了”。
 
一位成员在会议上提及,团队中已经有不少人“跑路”。会议的白板上,“炒房团军师”陈某明写下“天、地、人”三个大字,给成员分析局势:“大家都是‘走不脱了’这种架势,然后就开始窝里斗。陈某明声称,“游戏”的发展遇到了短暂的困难,只有所有人一起坚持下去,才能平稳下船,“现在关键要脱手,装修了房子卖了钱,该分利的分利,该归别个的钱还掉,就把自己救下了。”
 
“缺钱”,是团队成员达成的共识,现场几位成员均提到,当务之急,是把钱弄出来。也有成员想出“找人顶罪”的方法:“要找几个愿意背官司的人,帮我们扛三年,一年给别人多少钱。关键是给你扛,一定要给你扛了。”
 

交易环节中的“漏洞”
 
在正常的二手房交易中,从过户、按揭,再到房款,这并非一个全无保障措施的过程。
 
重庆某银行工作人员称,从提出按揭贷款申请到银行放款之前,买方随时有取消的权利。收到要求取消贷款的意愿后,银行一般会与中介和买方进行确认,由于银行与二手房卖家不存在借贷关系,故没有通知的义务。

就上述银行工作人员所知,很多买方或中介在过户当天,就会通过线上或线下的方式,将房产证“回证”给银行。按揭贷款审批时效为银行审批通过后的几个月到一年不等。如果审批时效将近,买家依然没有回证,银行会打电话催促买方和中介尽快完成回证。

重庆某房屋中介公司工作人员告诉深一度记者,在房产交易过程中,中介会督促买家确认房产抵押状态,如果在期限内没有完成抵押,中介通常会主动介入处理。这样就避免了因买家没有完成“回证”,导致卖家收不到贷款的情况。
 
深一度记者还从天津一家国有银行工作人员处了解到,当地的做法是房管局在银行设立资金监管账户,首付款和余款都会存入其中,“保证过户和抵押在一天之内完成,在卖家没有收到全款的情况下,买家也无法拿到房产证。”
 
但对于此次遭遇骗局的一些重庆卖房者,他们的房产交易保障措施却出现了“偏差”。
 
卖房者陆宇豪告诉深一度记者,去年4月,他在得知银行没有收到“回证”、终止放款后,曾去中介质问。对方回应称,在完成过户后,他们将房产证交给了买家,对于买家未到银行回证一事,并不知情。但陆宇豪表示,此前他曾提出和中介一起去银行“回证”,但中介表示,稍后会亲自把房产证交给银行做按揭抵押,不用陆宇豪参与。
 
在陆宇豪的几次催讨下,“炒房团”成员又给他转账了40万房款,并称“这不是骗局,只是把他的钱挪用了。”而当初经手交易的中介业务员,在老板口中成了“临时工”,如今已经跳槽到另一家门店。
 
刘景生也对介绍他卖房的中介佳悦房产有质疑,因为他们没有透露买房者“炒房团”的身份,也没有在按揭贷款申请被取消后,通知过自己。在刘景生提供的一段视频里,中介负责人梅林也承认,他们在过户后的环节,没有尽到职责。
 
梅林对深一度记者表示,他们确实没有介入按揭贷款的后续环节,而是把房产证给了买家,“之前的合作中,也是由他们自己完成的,没有出现什么问题。一般他们会在规定期限前,将尾款一次性付清。”
 
根据涉事业主不完全统计,已知涉及该系列二手房骗局的中介公司品牌有近十家,记者查询天眼查信息发现,多家涉事中介公司之间存在股权交叉关系。
 
被骗卖房人收到警方已经介入的回复


难以被追回的尾款

2020年5月至今,刘景生妻子先后六次入院,治疗费用花费约20万元,加上儿子看病吃药的20多万,刘景生一家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并借了亲友7万元钱。“原来想着把房子卖了渡过难关,没想到遇到骗子,真是祸不单行。”
 
妻子接受不了打击,精神变得恍惚,“刚知道被骗的那几天,她常常半夜醒来,喊着‘不要活了’”,刘景生说,两个月来,他很少能睡个安稳觉,既担心妻子出现过激行为,又发愁房款追不回来。
 
而另一端, “游戏”陷入僵局后,代持人成了夹在中间的人——一边是卖家的质问,一边是银行的还款催促。
 
从2020年11月起,李康一家人共代持了8套房子。“只需要跑几趟帮忙签几个字,就能拿到一万块钱”,通过朋友的介绍,李康的妻子、岳父岳母、表弟等亲戚都成为了代持人,他们遵照着“不要乱说话”的要求,一次次前往银行完成了签约。
 
“骗子,还我们的尾款钱!”2021年5月份,李康的妻子第一次接到了卖房人的催讨电话。在那之后,刘某昊团队的人也打来过电话,让李康和妻子继续“配合”签署代持协议,办理二次、甚至三次抵押。李康和妻子拒绝了对方的要求,并催促对方支付卖家的尾款,“你这完全是骗子行为,我配合你,那我就成了同伙。”
 
刚进入2022年,更大的麻烦出现了,李康的妻子没有收到代持房产抵押后的月供,一个月后,银行发来了催款短信。因为担心“炒房团”的报复,李康和家人搬离了原来的住址,隔几天就更换一次微信头像,“为了这一点钱,我们都被害苦了。”
 
李康找到三十多名有相似经历的代持人,他们多是来自云南、贵州、山西、四川等地的在渝务工者,被称为“三无”人员:没有正式工作、没房没车、文化水平低。有代持人称,自己无法承受巨额的债务,已经写好了遗嘱。
 
在“炒房团”的会议视频中,刘某昊提到,代持人对他们的业务内容并不知情,“我也是把别人忽悠来的,我说什么人家信什么,人家都配合。出了这个问题之后,把别人搞怕了。”对于不愿意继续配合的代持人,刘某浩提出,雇佣一些人来“收拾他们”。
 
因为迟迟收不到剩余的40多万房款,陆宇豪将“炒房团”成员以及涉及的房产中介告上了法庭。2021年9月14日,重庆市渝北区法院判决炒房团成员支付陆宇豪购房款41万元以及违约金,但驳回了陆宇豪对其他被告的诉讼请求。至今,“炒房团”成员处在失联状态,陆宇豪也未收到剩余的房款。
 
2022年1月,重庆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出台《关于优化存量房转移预告和抵押预告登记工作的通知》, 自1月12日起,存量房转移预告登记和抵押预告登记可以在网上并案完成,而撤销则需要通知买卖双方。一名当地中介人员告诉深一度记者,该《通知》的出台,意味着按揭贷款申请通过后,在没有获得买卖双方同意的情况下,即使是银行也无法撤销贷款申请。
 
据悉,重庆当地警方已经破获了这起以二手房交易为幌子实施合同诈骗的系列案件,目前13名犯罪嫌疑人已被批捕,案件在进一步侦办中。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周兴才、罗方梅、陆宇豪、刘景生、高颖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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