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被挂在孙笑川吧后,我起诉了挂我的人

2024-02-01 星期四

▲图/视觉中国

遭遇网暴有时候就像踩到了狗屎,而维权的过程就像在跟这坨屎搏斗。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王佳薇

编辑 / 李屾淼 [email protected]


在一条遭遇网暴求助的微博下,有人把汤欣欣的帖子转发在了评论栏里,很快被网友推上了热评第一,点赞数过千。分享这条帖子的人说,“可以问问这个人,她刚打赢了一场(维权官司)。”

2023年12月末,汤欣欣起诉将她照片挂在孙笑川吧(以下简称“孙吧”)的姚某一案宣判,判决书显示,“被告姚某发帖以后大量网友对原告进行辱骂,被告并未及时删除或管理。本院可以认定被告存在侵犯原告名誉权的侵权行为,应当承担侵犯原告名誉权的法律责任。”

2023年6月,汤欣欣在小红书发的照片被姚某盗图至孙吧。恶意接踵而至。在孙吧,她被成百上千人围观、辱骂、造黄谣、恶意修图。最先发现这些的是汤欣欣的一位“粉丝”,截图私信了她。那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孙吧,“挺多帖子是发女生的照片让别人评价,评论区大多是很低俗下流的话。”

这并非个例。2023年3月,一位短视频博主曾发布视频控诉孙吧内有很多从其他社交平台搬运的女性照片,吸引用户在评论区评论、辱骂。随后,孙吧发布公告称开展不良信息整顿工作,“全面清查吧内侮辱谩骂、恶意攻击、不实言论等信息。将持续打击不良信息的行为。同时贴吧也积极欢迎大家举报和监督违法违规信息。”

但整顿并不奏效。几个月后,汤欣欣在孙吧找自己被挂的帖子时,也在其中看到许多陌生女孩的照片,她们的遭遇与她如出一辙。

我们联系到几位照片被挂到孙吧的人——她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因为个人喜好或者工作需要会在社交平台分享自己的照片。被挂到孙吧是她们第一次经历大规模的网暴。愤怒之余,她们尝试报警、法律诉讼,有人成功,有人失败。无论结果如何,这条路是她们为数不多的出口。

孙笑川吧截止目前发帖数量超过一亿五千条 图/孙笑川吧截图


被挂在孙吧的女生

汤欣欣很早就听说过孙吧,印象中“挺恶臭的”。她是一名在校大学生,两年前开始在小红书分享自己的照片。2023年夏天,发现自己的照片被挂到孙吧后,她注册了一个账号私信发帖的人,要求删帖。

结果对方根本不理会。与此同时,她的小红书收到几十条私信和评论,用词粗鄙,全是谩骂与“+3”。她干脆关闭了评论区。

“+3”指贴吧用户每发帖、回帖一次就增加3点经验值,是孙吧的常用语之一。全称孙笑川吧的孙吧由游戏主播孙笑川的“粉丝”参与创立。早期,贴吧热衷于玩孙笑川本人的“梗”、讨论游戏以及生活记录,但渐渐风气转变,吧内充斥着各种评头论足。一些吧友搬运不同平台的帖子,邀请大家玩梗与羞辱。一位混迹孙吧多年的吧友曾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评价孙吧为,“人的精神上厕所的地方,用户可以在这里集中释放各类负面情绪。”

由于一则视频,方颖被挂到了孙吧。在吧内搜集证据时,她才大概搞清楚许多女生被挂的原因,“他们专门在小红书找拍照性感或是体型微胖的人,把人家的帖子截图发在贴吧里。”除此之外,“他们会在小红书上伪装成外国人私信女生,若对方较为礼貌地回复了之后,也要被挂。好像要表达女生都很崇洋媚外,看见老外就忍不住扑上去。”

方颖被挂在孙吧的那条视频,讲的是“女生收礼物不等于同意”。被截图到孙吧后,引起群嘲。她后来发过一条视频解释男女生眼中收礼物代表含义的不同。同样被照搬到孙吧,“被骂是母狗,说我制造男女对立”。

如今在孙吧内搜索方颖的账号昵称,结果显示有24万篇相关帖子,甚至还有孙吧吧友另行建了一个她的同名贴吧,讨论她的一言一行,关注者近两万人。

“好像我越回应他们越起劲,根本不在乎内容和真相是什么,只想找个人骂两句。”直到今天,孙吧内仍在更新关于方颖的讨论帖。

方颖不解,“为什么他们这么关注一个自己讨厌的人?”


“他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他错了”

几乎与汤欣欣同一时期,洋洋发现自己的照片也被挂在了孙吧。那时她刚玩小红书,“粉丝”数不过一千。在孙吧内,她的照片被修成黑白遗照,与丁真珍珠的照片被放在一起恶搞。她本来想息事宁人,私信发帖人,要求对方删帖和道歉,但对方态度恶劣,挑衅地说,“你告我啊”。

洋洋的照片被挂 图/受访者提供

“所以我真的去起诉了他们。”洋洋在小红书发了一条帖子求助,收获的建议包括录屏保存证据、报警与法律诉讼。

汤欣欣也发过求助帖,有人在评论区指出洋洋的经历。两人就是这么认识的。在一位网友的帮助下,汤欣欣找到发帖人的小红书账号,发消息给对方要求删帖并公开道歉后,得到了对方的一句“对不起”。

至于公开道歉,对方表示“没必要,我就转发一下。”

汤欣欣曾尝试与挂她照片的人沟通 图/受访者提供

“他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他错了。”负面情绪是一点点累积起来的。发现自己被挂当天,汤欣欣报过警。“警察说这件事根本管不到。”那天她特别无助,“不是因为被骂,而是我不知道如何反击。”她和洋洋后来一致决定走法律诉讼,辗转联系到律师蒋莹。

蒋莹记得第一次和汤欣欣谈话时,对方不太自信。“她当时不确信自己能不能打赢。另一方面,名誉权维权这类案子标的额较小,现实生活中确实没那么多人通过诉讼手段去解决。”

实际上,这类案子由于涉及金额少,愿意接手的律师也寥寥。委托蒋莹做自己的代理律师之前,洋洋在浙江本地几间律所咨询过,得到的答案都是“没必要。”

2023年7月,蒋莹分别为洋洋与汤欣欣拟定起诉状。9月,汤欣欣通过起诉百度拿到了发帖人的个人信息。11月,互联网法院开庭审理案件。12月,案子宣判,汤欣欣胜诉。

杭州互联网法院判令发帖人“姚某在百度孙笑川吧公开赔礼道歉,消除影响,恢复原告名誉;支付原告精神损害抚慰金1000元。”而洋洋起诉的三人,一位经过调解已经和解,一位正在等待开庭,最后一位发帖人还未调取到身份信息。

关于汤欣欣的案子,蒋莹解释:“尽管目前法律对于互联网名誉侵权没有明确的行为模式,姚某没有直接发表攻击性言论,但姚某是正常的民事行为能力人,负有维持文明网络环境的义务,当被侵权人联系他删帖而被拒绝时,他的行为构成间接侵权。”

这是蒋莹第一次经手这类案子。在她看来,两个女孩笃定地寻求法律诉讼是因为,“被造黄谣和严重地人身攻击之后,(她们的)情绪需要一个合理的途径发泄。但公安由于警力紧张往往优先处理刑事案件,这类案子涉及的侵权人和被侵权人分散在全国各地,公安很难受理。被侵权人只能诉讼维权。”


时间会抹平一切?

杭州互联网法院开庭时,汤欣欣第一次听到发帖人的陈述,“为了让大家评价一下()”。

“我非常生气,他这么做,我却平白无故要花很多时间和精力维权。”汤欣欣说自己非常理解那些没能坚持维权的受害者。案子最初悬而未决时,她整夜睡不着觉,被医院诊断为轻度抑郁情绪,吃了一阵子药才缓解。

洋洋也经历过这样的时刻。被抑郁情绪笼罩,脑子里一遍遍回想整件事的过程,吃不下饭。被恶意缠身的那些日子,她的工作也触了底。“他们通过小红书找到我其他平台的账号,一直言语骚扰我。”本是穿搭博主的她好几个月不敢接广告,是直到后来孙吧内有关她的帖子被删除后,骚扰才平息。

被挂的女生几乎都遭到了多平台的私信骚扰 图/受访者提供

2023年6月,最初将洋洋照片发在孙吧的侵权人提出庭前和解,以删帖、发帖赔礼道歉、赔偿精神损失费作为条件。“那个男生后来发道歉贴后被拉进一个群聊,孙吧的人都在骂他不够男人。他跟我说经历这些非常恐慌,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不应该把我发在网上。”洋洋觉得戏谑。

但方颖就没这么幸运。决定起诉时,她在小红书搜寻建议,看到了洋洋的帖子。后者将她拉进一个群聊,里面有六十多个女孩,她们大多曾先后被挂在孙吧、被造黄谣、被网暴。至今,这个群聊已有90个成员,对话停留在2023年10月。那时方颖通过起诉百度刚拿到几名侵权人的个人信息,四名侵权人里面有三人还未成年。

方颖咨询了好几个重庆本地律师,都告诉她胜算不大。处理过多起网暴案件的律师郑晶晶表示,“在我国,未成年人的侵权责任一般由监护人承担。监护人在未成年人实施侵权行为时,应当尽到监护职责,监护人需要承担相应的赔偿责任。”

在方颖的案子里,郑晶晶建议,“被侵权人调取到侵权人的身份信息后可以再请法院或律师向当地派出所发函要求协助调查,这些是需要沟通的。”但落到司法实践层面,“网络侵权这种人格纠纷的案子由于被侵权人起诉太多人,法院负担非常大,可能不愿意受理。所以需要被侵权人从中审慎挑选一两个人起诉,耐心沟通。”

案子第二次在互联网法院开庭时,方颖得知了四名侵权人的身份信息,同时被明确告知“未成年人没办法起诉”。

法官建议她试试在侵权人所在地报警,或者算了,“时间会抹平一切。”

方颖合计了一下,又在重庆报了一次警。警察说的话与法官别无二致,“找到警察也只能对他们(未成年侵权人)进行口头警告,他们也许会把(同名)贴吧关了,但说不定过段时间又卷土重来。我岂不是又要重新起诉,反反复复做这些事情?”


成长

但因为这次起诉,方颖反而被孙吧人“开盒”了。这件事她也是被“粉丝”私信才知道的。“一个女生私信我说,她在一个贩卖个人信息的境外群聊里看到我的账号名,下面有我的身份证、手机号和家庭住址。”

那阵子方颖接到许多骚扰电话。有人透过手机号找到她的微信,在添加好友的对话框里咒骂她;有人通过支付宝每天向她转账0.1元;还有死亡威胁短信。她把这些全部截了图。

大量骚扰信息内容粗俗不堪 图/受访者提供

而那个私信的女生,“她在小红书分享日常,脸都没露过。因为一个姐妹被人骂说钱来得不干净,她帮着说了几句,就被人肉了。”

有时方颖气不过骂回去,对方反而更加起劲。还有一次,她点进给她造黄谣的人的社交平台主页,很快找到了对方的女朋友。她发私信提醒对方小心一点。对方让她提供证据后,连连向她道歉。

这种事发生过不止一次,最后都是对方的女朋友在道歉。

方颖决定算了。面对不计其数的人,“我就算抓到一个维权成功,他向我道歉、赔了点钱,还会有另外一个人出来。这些事情挺累人的。”

再拍视频,她更谨慎地对待自己输出的内容,“尽量避免讨论男女关系的,也不能提到男的,在他们(孙吧人)看来这些就是在搞性别对立。”

可直到今天,她仍在被挂。2024年1月中旬她第一次开直播,凌晨一点,直播间内瞬间挤进来一万多人。这次直播后来在孙吧内的讨论度高居不下,孙吧人说她玩转了流量密码。

也有时候,她想自己最初是不是不该回应和起诉,“那样的话他们会不会挂我一次之后就不再理会了?”继而陷入内耗。

网络名誉权维权的另一重困境则在于,即使在互联网实名十分普遍的当下,仍有一些账号未被实名,实际侵权人隐匿于虚假的身份背后。这也是洋洋面临的状况。“这是一个很尴尬的困境。”郑晶晶说,“最后又回到了互联网要不要实名的问题。从侵权维权的角度而言,社交平台应该要求大家实名。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很多人主张用户的个人隐私保护,认为匿名才是网络的好玩之处。”

无论如何,方颖决定让这件事翻篇。她说被挂孙吧也不全是挫折,还有成长,“提醒我以后做视频要再认真一点。”成长——也是所有受访者在采访中会提到的一点。

比如洋洋觉得自己更强大了,“以前我有点讨好型人格,受委屈了总是忍气吞声。”被挂孙吧后,有次一位她工作时对接的商务在工作群聊“荡妇羞辱”她,她直接与其公司的负责人沟通,要求“他们为自己的企业形象负责”。洋洋说,“现在我不是软包子了。”

(应采访对象要求,汤欣欣、洋洋、方颖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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