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府路某书店门口,手拿二胡,一坐一天,风雨无阻,像一只看门的石狮子。
对刘丽光的琴艺,听众评价普遍不高。
有人说,他的二胡,拉出了大锯的感觉,年轻时可能是个伐木工。
出于同情或好奇,成都某报采访过这位高龄的街头艺人,写了一篇新闻。
网上仅存的,二胡大爷的照片,摄于十多年前,作者待考。
写稿记者肯定没料到,17年后,这份报纸已经不在了,刘丽光居然还在。经过多年勤学苦练,刘大爷的琴艺,似乎有了一些进步。但掉光牙齿的嘴,把不住风,唱起歌来,更加吐字不清。不变的是,大爷笑起来,还是那么乐观,带着一点和年龄不符的天真。

我扫了琴盒上的收款码,收款方头像,是一位老年女性。刘丽光说,这是他的“老伴”徐姐,两人相识于一年前。目前,由徐姐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替他管账。
1952年,19岁的刘丽光,考入成都第二师范学校(后并入成都大学),成了一名大学师范生。
刘丽光保留的毕业证书。
1955年,刘丽光毕业,后被分配至东城区第六中心小学(现聚星小学),任地理老师、教导主任等职。
妻子云素清,是刘丽光的同乡,与他同岁。两人算是青梅竹马,早在1947年,刘丽光14岁时,两人就在家长主持下订婚。刘丽光评价,这是一段“家长包办和自由恋爱相结合的婚姻”。但地理老师刘丽光和平、安宁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1962年,受政治运动和家庭成分影响,刘丽光丢了工作,被迫离开成都,回到老家中江,当了一名农民,户口也被迁回当地。从大学生、教师,再到农民,刘丽光一度无法接受这种巨变。“那时我情绪崩溃,神志不清,幸好有云素清鼓励我,要我坚持务农,热爱生活,我才忍辱负重,活了下来”。
相比情绪低落的丈夫,长期在农村生活的云素清,面对命运的波折,显得更淡定从容。她陪着刘丽光,度过了接下来30多年艰难、贫困的日子,并生育了三儿一女。作为村里学历最高的人,除了务农,刘丽光还在村小当代课老师。这种半农半教的生活,一直持续1994年,他60岁“退休”为止。
刘小琴,刘丽光的女儿。小琴活泼可爱,爱唱歌跳舞。刘丽光现在还记得,大人在地里劳动,她给大家送饭的样子。她是刘家第一个离开的孩子。7岁时,吃过打虫药后,死于蛔虫引起的肠梗阻。刘丽光说,那时农村条件差,没法救,“如果我还在成都教书,她就不会死”。刘启国和父亲年轻时一样,头脑聪明、爱看书、学习优异,“是个读大学的料子”。“我一直想把他培养成个人才,他有出息了,我们家就有转机了”。
但因家庭经济太差,刘启国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四处打工,后来随老乡去了广西鹿寨,在修桥工地当钢筋工。

他说,“爸爸,我在工地抬钢筋,钢筋比我还重,我扛不住”。诉苦归诉苦,刘启国还是坚持着,没有回家。“他从小懂事,替人着想,是这个性格害了他”。
1997年,云素清接到一封电报,上面说,刘启国死了。刘启国还是回家了,一个28岁的小伙,成了一小坛骨灰。“刘启国很遗憾,没能见到香港回归”,刘丽光说,“他还在的话,今年也53岁了”。
一位过路的摄影师,给刘丽光拍了组照片,塑封后送给了他。
他也不能理解,“为什么烧成骨灰才告诉我,为什么不死掉就通知我呢?”“我的儿子,到底是冷死、被车撞死、还是被野兽咬死的?我都不知道”,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疙瘩,时不时冒出来,让他难过一下。
选择这行,一是年龄大了,不好找工作;二是妻子患有心肺病,需要钱治病。“刘启国死后,云素清身体越来越差了。她说,一想起刘启国,她就心脏疼”。
我和刘丽光聊天的那个上午,他挣了25元现金。
1999年,被丧子之痛和疾病折磨的云素清,离开了人世。
女儿、儿子、妻子相继去世;大儿子去了广东打工,生活也很艰难;二儿子做了别人的上门女婿。
观察刘丽光一段时间后,她找到他,开门见山地说,想和他一起生活,一起卖唱。没有年轻人爱情故事的波荡起伏,名字仅一字之差的两位老人,几天后在一家照相馆拍了结婚照,没有扯证,没有仪式,就算结为了夫妻。

婚后,刘丽光和刘光清在五桂桥租了房,白天在家练歌,下午去市中心卖唱,晚上一起收摊回家。
刘丽光说,刘光清是个好女人,她顾家、会心疼男人,“自己穿得破破烂烂,也要把钱省下来给我买新衣服”。
刘光清双目失明的母亲袁俊茹,也被接了过来,三人一起生活。
70岁这年,刘丽光又有了一个家。

收摊前,刘丽光把他的设备仔细包裹起来。
袁俊茹待刘丽光也很好,“她把我这个女婿,当成了亲儿子,把亲女,当成儿媳妇”。
刘丽光再次感受到了,阔别多年的家庭温暖。
他对未来多了信心,有了长远的计划——卖唱挣了钱,要带袁俊茹去治眼睛。

万象城的工作人员,对刘丽光很熟了,平时对他很关照。
见到刘丽光,保洁大叔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
但刘丽光这个新家,来得匆匆,去也匆匆。
2004年,80多岁的袁俊茹,因病去世。
同年12月,和刘丽光一起卖唱的刘光清,突发脑溢血,“她忽然说头晕,接着开始吐,脖子也动不了,说不出话,倒下去了”。
被送进医院后,当天晚上,在刘丽光的陪伴下,刘光清也去世了。

刘光清曾告诉刘丽光,她有过一段婚姻,还有一个儿子,“但直到她去世,也没告诉我她的儿子在哪里”。
一年里,刘丽光办理了两次后事,一次给袁俊茹,一次给刘光清。
他把母女的骨灰,撒在了五桂桥桥下。
他给大儿子说,“以后我死了,也撒在这里”。

刘丽光爱干净,出门带着一个小瓶,供吐痰用。
回家前,他在路边冲洗小瓶,揣回兜里。
送走刘光清母女,刘丽光又恢复了孑然一身的状态。
至于之后十多年时间里,在遇见徐姐之前,他是否还有过其它感情经历,怕再勾起他的伤心往事,我没有再问。
就让往事随风吧。
当天卖唱结束后,我随刘丽光一起,前往水碾河附近,他和徐姐的住处。

去公交站的路上,刘丽光的举动,让我为他的安全深感担忧。在城市生活多年后,他对它的运行原理、规则,似乎并不完全了解。他的力气和注意力,都花到了手上沉重的物件上,时而走上机动车道,时而分不清红绿灯。

等待公交入站时,刘丽光做出了一个让我瞠目结舌的举动:他径直走过马路,走到隔离带,撒了一泡尿,又走了回来。


走进一个老小区,穿过没有路灯的巷子,我来到了刘丽光的住处。
开门的是徐姐,今年59岁,遂宁人。我认出了她,是刘丽光琴盒上,那个收款码头像的主人。
房子不大,住着刘丽光、徐姐和一只猫,每月房租约1000元。
对一个快90岁的老人来说,有一个家、一个伴,不单是感情需求。在生活上,刘丽光也迫切地需要一个搭档,“即便是哪天突然去世了,也需要一个收尸的人”。刘丽光吃饭、起居,都需要有人搭把手,在认识徐姐前,他曾和孙子一起居住。刘丽光说,孙子在成都开出租车(也可能是网约车),“85年生的,30多岁还没找到老婆,对象要4万彩礼,后来改成2万,他给不起”。刘丽光很感谢徐姐在生活上对他的照顾,“有了徐姐,我每天一回家,就能吃到热饭”。徐姐患有银屑病,刘丽光需要每天为她抹药,两人相互帮助。

他认为,“女人照顾好家里就行,挣钱养家,是男人做的事”。刘丽光说,徐姐偶尔会出门打打小麻将,这让他很担心,不是怕她输钱,而是怕“回来晚了,路上遇到流氓”。2009年,刘丽光拿出卖唱的积蓄2.3万元,以民办教师的名义,在中江为自己买了社保。“起初每月能领350元,后来逐年增加,现在能领2200元”。他说,这是国家对老年人的关怀,“只要我活得久,以后还能拿得更多”。这笔钱,刘丽光也交给徐姐保管,一半支付房租,一半存着给她买养老保险。在刘丽光家里,我见到了那份保险合同。刘丽光解释,“每年付1万2,交满10年后,每月可领1000元”。刘丽光希望,自己还能再拉10年琴,替徐姐把保费交完。

刘丽光说,还是很好的。“只不过徐姐脾气急,偶尔也会吵一下架”。“我是男的,姿态要高一些,不和她争”,刘丽光认为,“妇女翻身是对的,但不能翻过来压男的”。
“等给她买完保险,我也想存点钱”,他说,“我们可以设定个比例嘛,比如,她管7成,我管3成”。“这样我也有条退路,即使婚姻失败了,还能救燃眉之急”。
第二天中午,我再次来到万象城,在老地方找到了刘丽光。
他正在吃午饭,保温杯里盛着热粥,塑料袋里放着两个鸡蛋糕和一个白水蛋。

这都是徐姐给他准备的。
鸡蛋糕在粥里泡热了,软和,不伤胃,抿一抿就能下肚,“出门可以不用带假牙”。

保温杯,是刘丽光的“歌迷”送给他的。
不光保温杯,“我这一身穿的,衣服、裤子到袜子,都是别人送的,没一样是我买的”。刘丽光说,前段时间,还有两位年轻人拿出3000元,帮他交了3个月房租。临走时,他们在一本书上,抄下自己的电话号码,送给刘丽光,让他有困难时,打给他们。
虽然嫌刘丽光的二胡像“拉大锯”,调侃他歌唱得“左”,但这座城市里的人,并不吝惜他们对这个无名老人的关心。
一位可能在附近工作的女孩,端一杯热水,从远处走来,递到了刘丽光手上。从她和刘丽光的熟悉程度来看,应该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大概是为了照顾老人自尊,他解释,“是给员工订的餐,订多了”,像是在请刘丽光帮个忙。
有人把钱装进红包,放进了刘丽光的琴盒,真诚地祝愿他,“新年快乐”。
见到众人对刘丽光的关心,我对老人的未来,多了一点宽慰。
我甚至也相信,他还会再拉满下一个十年——前提是不要闯红灯、走机动车道,尤其是晚上。
“无论身在何处,遇到什么困难,最好的选择,就是勇敢面对”。我曾犹豫,要不要把这句话写出来。因为它太书面、太励志,像是一句电影台词,不像一位卖唱老人能讲出来的。
本文根据刘丽光老人口述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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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匡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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