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拍下了属于情人酒店的好梦一日游 – BIE 别的

2022-03-20 星期日
这是我第三次写关于日本的事情,期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关于东京 / 日本的文章那么多呢?似乎在这个地方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比如,因为会让男性员工感到压力,而不让女同事戴眼镜——听到像这样的事情后大概也只会让人说一句:“哦,这很日本。” 
但“很日本”到底是什么呢?到现在我还是没能找到一个词准确地抓住这些表象之后的逻辑。这是一个依赖并纵容幻想的国家,人们(绝大多数是男性)按照 ta 们对世界的想象将周围的一切塑形,又用常识和伦理为名的理由画出安全距离,就这样安静地相敬如宾。生活在东京已经五年了,比起批判,我对从现实与幻想粘合不牢处生出的荒诞更感兴趣。这次故事的主角就是一个把镜头冲向这些的观察者,她叫 saya ,一个喜欢独自出入情人酒店拍照的女孩。
我跟 saya 只在朋友聚会上见过一次面,跟很多日本 OL 一样,没有办法从外表上判断她日常生活中的爱好。我们的对话开始于一个在日本的外国人经常会被问到的问题:
“你喜欢东京吗?”
“还好,但有时候会觉得有点冷”
“有点能懂,那你在日本有喜欢的地方吗?”
“热海吧”
她笑了一下,说“哦,外遇圣地(不倫の聖地)”
热海不是一片很热的海,实际上它被海湾拥抱的水面非常平静。而 saya 提到的这个名号来自于热海的区位优势——离东京不远的距离和众多的度假酒店,可以想像 80 年代的男男女女带着各自的情人驱车夜奔至此,游山玩水一个周末之后再重新回到各自的承诺里。
位于静冈县内的这座小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是隐藏在东海岸线上众多不知名避暑地中的一个,被修建成旅游城市还是两次经济高速发展期的时候,到了泡沫经济时人们在这里铺上人工沙滩,修建海滨度假酒店,热海迎来了它的鼎盛时期,一年四季都有烟火表演。但在泡沫破灭之后,投资快速撤出,留下至今还未完工的高级公寓和现在看起来算是复古审美的昭和街道。

电影《一一》中的热海,下文中提及的秘宝馆位于背景远处的山上

“那里还有一个秘宝馆,你知道吗?”
“我去过,特别神,就是不让拍照挺可惜的。”
“你要是喜欢的话,应该多去一些情人酒店看看,其实差不多,还可以躺着休息拍拍照。”
也许是意识到这话有点奇怪,saya 拿出手机,打开一个相册,调亮屏幕递给我看。我翻了一下,照片里很少有人的出现,各式奇妙的铺陈在暧昧的光线下让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看起来更像是古怪二手家具的卖家照片,或者某一类审美独特的游乐园。但仔细一下,这种熟悉感来自看展之后的朋友圈。
把手机还给 saya ,我知道这个 OL 不简单。社会学学生的我又近乎本能地想开始对她的采访,于是话题逐渐转向她的经历。

有想象过只为你开放的夜间游乐园吗?它就藏在涩谷的某栋楼里

情人酒店在日本到处都是,不过她的初次体验是发生在来到东京之后。第一次去情人酒店的 saya ,作伴的是一个着急的男孩加上目的性很强的夜晚,他们选择的酒店没有很特别的主题和太多设施,一张圆形的床,和吊在天花板上大大的粉色弧形板构成的一个过于写意的贝壳,这也许就是区别于普通旅馆的最大特征。 
事后,saya 没有像她的伴侣一样倒头睡去,在陌生的地方她难以很快地产生睡意。没有开灯,她轻轻翻身爬下贝壳,回头看着床上用薄被子潦草遮盖的裸体,她觉得有点好笑,“这应该是世界上最丑陋的人鱼姬了。”没有理会伴侣的早点休息之类的嘟嘟囔囔,想到进来这个房间之后自己还没有好好看过周围的一切,在天亮之前好好泡个澡或者看看 DVD ,总之,让自己 AA 的那部分更值得一点。 

之后的探店中发现的另一片贝壳

走进卫生间,打开灯, saya 才发现瓷砖上看似杂乱的白色波点其实是在模拟泡沫,她想起卧室壁纸上的海星和热带鱼样式的装饰,那门把手上凹凸不平的触感难道是想做成珊瑚的感觉?低头一看,答案已经出现了。这一刻 saya 的心情近乎于感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就泡在粉色贝壳状的浴缸里一边傻笑一边想象着一副画面:看起来有些苦恼的中年大叔为了实现人们在海底龙宫寻欢的幻想,用自己有限的预算购置各种物件又思考它们的摆放和布局——是鲸鱼还是海星更能让人带入呢?最终一切妥当,大叔拍了拍手说:“这样就行了吧。”于是这个被大叔塑造出来的海底幻境开始在不同的夜晚迎接一对对的欲望,酣畅淋漓或者贻笑大方当然依靠客人们的个人审视。
我想起之前在热海秘宝馆的另一种体验。在那里你可以手摇驱动一个巨大的气吹,产生的风会从玛莉莲梦露造型的塑料假人下方涌出吹起她的裙子。像是这样的让我尴尬的藏品填满了整个展馆,最后在电梯音乐的陪伴下穿越墙面嵌满人体模特躯干的长廊到达礼品店,这次体验结束了。
整个流程下来,仿佛是你在浅草居酒屋里偶遇的昭和大爷跟你开了一个小时油腻的黄色玩笑,他也许知道这些不会让人提起“兴趣”,但是仍然带着泡沫时代东洋直男的审美对你说个不停。
但比起这个空间是否能为自己“助兴”, saya 对人们按照自己的理解而营造出一类幻想的行为本身更感兴趣,并乐于在观察之后以看展的心态融入。
“欲望本身也有很多形状,就像人们累了饿了就会想吃点好吃的,但不同年龄和国家的人想吃的食物也不一样对吧?”

看完《在路上》,谁不想来段爱的公路旅行呢?

从此之后只要路过情人酒店,她都会仔细观察看板上那些主题房间的实景图。憧憬转化为行动,在不找到邀约的晚上, saya 决定干脆自己出发,反正向同伴轮番解释为什么自己对这个房间的兴趣要大于在同伴本身也是一件麻烦事——有时候就是这样,一起去电影院的目的只是为了看那一场电影,在漆黑中构思自己对电影的独特评价,和想象接下来的可能会发生的对话是多余的。 
由于工作原因 saya 经常会出差于日本各个城市之间,就像《孤独的美食家》一样,她在工作结束之后穿梭于当地的繁华街,寻找当天想做的梦。情人酒店的主题五花八门,对应的是人们性幻想的极限。在宫城是牧场,在仙台是体育馆,在九州是太空站。从秋田乘坐新干线返回东京的前一天夜里, saya 就已在电车主题的房间睡着了,那里的车厢吊环更多更长,也许正好足够把人绑成大字。
但即使是最普通的情人酒店, saya 仍然抱有热情。诚然,这些房间的用途是被默认的,但如果仔细留意过房间内其他设施就会知道,其实这里除了性还有一些别的温存。大多数的情人酒店都会有电视,除了地上波的节目和三级片外还可以看一般向的电影。在电视旁边大概率还有一部不会新于 PS3 时代的游戏机,以及肯定会有一个以上的手柄。根据店家的具体情况而不同,除了计生用品和玩具之外,你也可以买到零食,甚至可以订到专门的外卖,这在日本实属罕见——简单来说,关上无论哪一家酒店的门,这里能提供的最低限度幻想是跟爱人在家里窝着的一个周末。 

摄于宫城。AKAI KUTSU 意为红鞋子,是一首在日本传唱度很高的童谣。如上文所述,这家酒店的特殊之处只有卡拉OK 和一个可爱的名字

“说得我都想去看看了。”
“一个人吗?那如果有人来问你,你最好说你是先来的,同伴待会就过来。” 
这里为了回应我的不解,saya 又跟我科普了一下:入住时,付费拿钥匙等大多都不会和店员有直接接触,但这不代表没有人在管理。在日本,大部分情侣酒店入住的默认人数是两人,且一男一女。多于两人时店员会现身并向客人解释“基于安全上的考虑”云云,再根据店员的自身判断给予拒绝或放行。这样的麻烦事也在一人闯进的 saya 身上发生过,当她还在探店初期阶段时就有过两三次被盘问的经历,不过最后都顺利入住了。
“有的人就会说,我们是为情侣准备的酒店啊跟一般的住宿是不一样的之类。提到这些有点生气呢,一个人两个人都是住,而且我又不会把用完避孕套到处乱扔。”
“确实,相当于还少了清扫的成本。”
“所以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况,我都会扮出可怜脸,说让我先进去吧,同伴待会就来,也许吧。”

Shane Thoms, 2015

上面的这段回忆来自 2018 年,某种意义上,saya 在无意之间成为了当下为数不多的记录者,在她拍下的照片里很少能发现属于这个时代的痕迹,如家具或装潢——那时我们都没有意识到,当时我们热烈讨论的情人酒店正在逐渐消亡。 
正在酒店门外发生的变化不会停下,前几天 Vice Japan 重新发了一遍 Shane Thoms 拍摄的关于已经荒废的情人酒店的照片选集,根据一份 2015 年的统计,18 至 39 岁的人有四分之一认为自己的欲望水平低。近年来在日本有越来越多的情人酒店正在被废弃,如今这个行业的收入的早已仰仗于旅游业。赶上东京奥运会的浪潮,原计划翻新以迎接各地游客的再建计划也因为疫情而被拦腰打断,就像本文开头提及的热海当时面临的情况一样。 
也许在这个时代,像情人酒店一样能提供合适的交欢幻境的场所已经过时,而找到能和你一起体验的人则更难。事实是,女仆咖啡厅,按天数出租家人/情人,这些事物的出现已经验证了我们正在滑向一个更加悲观的端点——比起营造与爱人的性爱幻想,造出自己正在被爱的幻想更符合这个时代的需求。 
那时靠在人行道护栏上,我和 saya 又沿着别的话题谈了下去。如果走下道玄坂,能看到临近末班电车的时间涩谷站车站仍然人头攒动。其实每当从爬山旅行回到东京时,我都会有点负面情绪:城市其实是更加吵闹又复杂的森林,个人空间其实只是一个个被水泥围起的隔间。 
像这种时候,我会希望可以有 10 分钟的透视眼,让眼前的一切变成无数图层叠加构成的剖面,让我看看每个隔间内人的生活——街道上的行人,夹在上方居住层和下方办公层之间的大厦里的酒吧,而在地下是不是还有派对在进行。和 saya 交流过后,这份妄想中又加入了藏在情人酒店街的幻想动物园和电影院。当和能让你感受到爱意的人共处一室的愿望,也变成一种可以出租的幻想时,即使是现在看来会让人尴尬的那些摆设也会显得可爱。
告别的时候我问 saya 今天也会去“探店”吗,
“当然了,听说这附近有一家是过山车主题呢。”
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几天后我在她的 SNS 上看到了一张她坐在像秋千一样的木头椅子上的照片,背景是人工痕迹明显的蓝天白云和城市远景,她的双手高高举起,笑得很开心。
当我在键盘上敲出这些字的时候:东京都内单日新增感染 10169 人;テレビ東京中断节目查播公布俄罗斯与乌克兰交战的消息。平复心情,我想起了之前看过的一个话剧,《三月的五日间》,在美军轰炸伊拉克的前后五天里,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六本木的 Livehouse 相识,之后一起去了涩谷的情人旅馆,当他们第三天出去吃饭时,才知道他们亲昵的这几天,伊拉克战争爆发了。然而,他们还是回到旅馆和前两天一样,第五天早晨,俩人 AA 付账后离开旅馆。
现实的此刻,这片大陆上的某处已经响起爆炸与枪声,而在另一个岛屿上,一个女孩正窝在六叠半的空间里拍下某一个人对性和爱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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