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 人 拍 农 村 戏 了
2023-10-20 星期五
这一次的“南阳事件”,我感觉要能改编成一部农村题材电视剧那就太牛逼了。你想想,音乐节举办地的南阳市卧龙区常住人口不过100万,乡村居民那就更少了,在短短几天之内涌入了15万人次的摇滚乐迷,他们带来了大量时髦的都市审美、社交习惯和生活方式。而在距离音乐节舞台不远的墙外,同一片土地上就生活着一群基本不知道音乐节为何物,视露营、POGO和泥地打滚为聚众发疯的父老乡亲。这无疑是一次严峻的思想冲击,双方都打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城乡文明遭遇战。就在这一亩三分地,年轻人打开手机短视频刷出来就是激情跳水、热泪盈眶,是众人托举着轮椅青年和露营区的不插电大合唱。村里的大爷大妈也打开手机了,短视频里刷出来的是音乐节结束东西不要了,去晚了抢不着了。乐迷惊觉欠身,回来一看此地空余一人一扇一抚尺而已,当场就破防了。更让大家震惊的是,老乡们为什么可以表现得如此从容淡定?高端的拾财,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获取方式。走进来,拿出去,从塑料袋到小货车,发挥工具的能动性,就像秋天的收获,仿佛自然的馈赠。成群结队,劳动之余,即使面斥不雅,依然乐此不疲。“南阳事件”本质上带给了当代网民一种认知上的强烈冲击。都什么年代了,村里老乡们居然还在搞传统零元购?这在今天听起来是一个相当陌生的叙事。网民们现在热衷以此取乐,是一个充满负面意味,愚昧、滑稽而猎奇的“农村人”形象,在互联网限时返场的爆炸性戏剧效果。这两年提到农村的人和生活,大家脑子里第一反应的是谁?别告诉我是李子柒。在此之前,关于农村的父老乡亲,我们有过很多想象载体,你没在农村待过,还没看过农村电视剧。2002年上映的电视剧《刘老根》看过没,那药匣子李宝库一出场,就是跟胡科俩人从相反方向偷同一根电线碰上的,胡科的包放在那还差点让药匣子给顺走。被胡科贼喊捉贼之后,药匣子先说自己其实叫刘老根,被识破之后又强调自己是缠不是偷。再者,还有习惯往家拿集体或者说公家东西的,刘老根那龙泉山庄,服务员从后厨偷苞米回家喂猪被高秀敏抓了个现行。2011年上映的《乡村爱情交响曲》,里面有个情节是香秀说想吃玉米,李大国开车路过苞米地顺手就下去掰了几棒,结果差点让老乡一叉子给定在那。2004年上映的与《浮士德》齐名的《马大帅》,马大帅从出村开始,先是在乡间公路上钱包被偷,再到进城后悄悄跟着别人脚后跟后面捡钱,最后甚至打过拉三弦瞎子盆里的钱的主意。这种情节设置,用现在的眼光看特别政治不正确是吧,老乡你咋能这样呢,不应该拾金不昧吗?甚至在十分正能量的乡村创业剧里,比如2005年上映的《圣水湖畔》,对于村里的“坏人”也是有刻画的。给谁造谣传个闲话啊,为蝇头小利挑拨离间啊,骚扰谁家的寡妇啊,给谁的鱼塘下点药啊。就算在后来讲乡村扶贫的电视剧里,比如说2014年的《马向阳下乡记》,也不乏展现乡村里确实存在着一些守旧的、狡黠的、认情理不认法理的风气。这个熟人社会有着不同于城市里的生存哲学,更别提对于公德约束和财权定义的边界,平时马书记想宣贯点小事都挺难,更别提绕开村民去办音乐节了。要说这种政治不太正确的负面展现,曾经的农村题材影视作品里太多了。偏严肃一些的,2005年管虎拍的《生存之民工》,进城务工的农民工里面,有欺软怕硬的,有出尔反尔的,有吝啬算计的,有通风报信的,小偷小摸的已经不上数了。进一步展现了部分乡村生态之残酷的,比较知名的还有2011年的《Hello!树先生》。都市白领老说kpi把人给异化了,这片就告诉你,有的农村可能把人异化得更狠,弱肉强食和底层倾轧的逻辑不写在考核表里,是上来就扇你脸上。放在树这个村里,别说你帐篷了,要不刚才外边人多,你还得跪下道个歉。小众一点的,2011年河北导演郝杰拍了个片叫《光棍儿》,被评价为非常“原生态”,里面有荤口、卖淫、性饥渴、同性恋甚至是拐卖妇女。《刘老根》、《马大帅》、《乡村爱情》又称农村题材电视剧的三座大山,而在早些年,这些电视剧无一例外都收到过类似的投诉,说赵本山之流刻意丑化农村人。然而,上述提到的作品,后来几乎都是公认的优秀农村题材影视剧。剧里演得那些事是纯编的吗?那不少都是有现实原型可依的,只是进行了一定戏剧化融合而已。电视剧里负面的农村人存在,但其实正面的农村人同样不少。这样以现实为母本的刻画让农村人的群像丰满起来了、立体起来了、亲切起来了,真正践行了“哪里都有好人,哪里都有坏人”。更重要的是,早年农村题材电视剧呈现了农民在城市化加速进程中遇到的问题和挑战,探讨了其自身的局限性和试图超越这种局限性的焦虑。这些作为城乡差异和矛盾这个复杂讨论面的必要元素而出现,我觉得挺好的,非常的有必要,有助于大家深刻理解脚下这片土地的丰富性。随着这些年城市化进程走入深水区,农村视角的电视剧几乎绝迹了。可以被戏剧化呈现出来的城乡矛盾似乎消失了,“农村人”真空了。你这两年看过任何一部反映当下农村生态的电视剧吗?《乡村爱情》拍到现在已经是空中巴比伦了,不具备讨论意义,《鹊刀门传奇》算是精神内核上沾边,但时间架空了。对于“南阳事件”,读过点书的纷纷想从理论和制度建构的层面,为他们的行为寻找出一个依据,有人援引了费孝通的《乡土中国》,有人提起了冯军旗的《中县干部》。可惜农村叙事,从来就不是文娱宣传里的主流,属于一直被忽视的平行文明,只有比较有坚持的创作者,才往这个坑里照一下,让那个世界发发声。那个世界不发声,不代表没有生命力,那生命欲望可要比城市小资浓烈多了,要生要死,要操要吃,要杀生要赚钱。你不理解,不代表他们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