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关珺冉 编辑丨漆菲
经历两个多月的战火，埃塞俄比亚北部提格雷州的平民们如今正饱受饥饿威胁。
外媒的镜头下，不少身体虚弱的儿童在饮用河水后腹泻而亡；商店被洗劫一空，青壮年只想要“一块饼干”；当地妇女瘦弱的身躯背后，是被战火烧毁的庄稼地。
鉴于埃塞俄比亚老牌政党“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下称“提人阵”）与总理阿比之间的紧张关系，去年9月，当阿比宣布因新冠疫情推迟议会选举后，“提人阵”自行在提格雷州举行选举。新当选的州政府拒绝承认阿比政府为合法政府。这刺激到后者的敏感神经，双方矛盾逐步升级，直至“内战”爆发。战争爆发之初，提格雷州630余名中国公民已被平安撤离。
由于不断有平民被杀的消息传出，2019年获得过诺贝尔和平奖的阿比成为外界批评的对象。此前他一再宣称，政府军已成功完成任务，这是对提格雷州的“执法行动”而非“内战”，并坚称“没有平民被杀”。
埃塞总理阿比获得诺贝尔和平奖。
这使得人道主义救援在“互不干涉内政”原则下受到阻碍。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米歇尔·巴切莱特对埃塞政府和“提人阵”的表态均表示了不满，指责双方将“已经胆战心惊”的平民置于更大的危险中。
前驻华大使被击毙
围绕提格雷州的冲突早有端倪，但从去年11月开始全面爆发。
11月4日，“提人阵”的安全部队突袭了驻扎于该州首府默克莱的埃塞国防军北方司令部。他们给出的解释是，是国防军率先发动了袭击。
阿比随后宣布了为期六个月的国家紧急状态，并切断提格雷州的电力、通信、网络等服务。11月10日，国防军攻占了包括胡梅拉机场在内的提格雷州多地。
不甘示弱的“提人阵”接着空袭了邻国厄立特里亚的马萨瓦港和首都阿斯马拉，并与厄立特里亚军队在多处交火。“提人阵”指责厄立特里亚帮助国防军，因此越境攻击当地武装。
至少有5万多人越过邻国苏丹逃离至难民营。
11月22日，埃塞政府对“提人阵”发出72小时的最后通牒，还警告称，国防军将用坦克包围默克莱并实施炮轰，不会对城内任何人手下留情，民众最好在战役前逃离自救。
眼看默克莱将沦为战区，联合国警告，由于交火双方没有提供人道主义通道，默克莱即将面临食品短缺。
自始至终，“提人阵”都高喊着要“战斗到底”。随着最后通牒期限的到来，国防军发起总攻，于11月28日拿下默克莱，并控制了几个主要城市。
不甘示弱的“提人阵”开始在农村展开“游击战”。据法国《世界报》报道，随着“游击战”出现两条新战线，且发展势头强劲，使国防军陷入困境。
当地时间1月13日，埃塞国防军对外宣布，多名来自“提人阵”的前政府高官因拒绝投降被当场击毙，这些人当中包括前外长、前驻华大使梅斯芬，前议会执政党党鞭阿斯梅拉什·沃尔德赛拉西以及前联邦事务部长阿巴耶·蔡哈耶。另有5人被俘。
据了解，事发地点位于提格雷州，国防军与“提人阵”在一场战斗中交手获胜，随后发生了上述一幕。此前，国防军声称已经逮捕了“提人阵”创始成员赛博哈特·内加，并打死了十多名成员。
现年71岁的梅斯芬曾在1991年至2010年担任埃塞俄比亚外交部长，并在2011年至2018年担任埃塞俄比亚驻华大使。他在谈到中埃两国交往时曾说：“从担任外长起，我就被中国的高速发展所吸引，积极寻求中国发展的秘诀。”
作为“提人阵”的高级官员，梅斯芬还是去世的“提人阵”强势领导人梅莱斯·泽纳维的密友。据悉，直到斗争最后一刻，梅斯芬都拒绝投降，最终被杀害。
此次冲突中，中资企业在提格雷州承建的瓦尔凯特糖厂遭炸弹袭击，三枚炸弹落到糖厂厂区，导致混凝土搅拌设备等均损毁。不只中企受损，埃及投资者的损失据称超过1000万美元。埃及政府计划提起国际诉讼，以保护埃及企业在埃塞的利益。
已经撤离提格雷州的一名中资企业员工告诉《凤凰周刊》，目前他仍在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待命，“很长一段时间将无法返回提格雷”。
历史矛盾如何步步升级
在提格雷生活过的一位华人曾评价说，提格雷人特别团结又特别倔强，是桀骜不驯的。或许正因如此，在历史上，提格雷人统治了埃塞俄比亚近30年。
北京大学非洲研究中心主任刘海方告诉《凤凰周刊》，近代以来至当代，提格雷人为埃塞俄比亚的解放和自由做过不可磨灭的贡献。“不管是长远而言还是面对当下的困境，埃塞人都需要实事求是、平衡且团结的历史认知。”
位于东非之角的埃塞俄比亚于1896年获得独立，此后经历了40余年的国内战争才终于建立起了完整的联邦政府体制。1991年时，埃塞俄比亚人民革命民主阵线（下称“埃革阵”）推翻了门格斯图政权成立过渡政府，并于1995年经过选举，正式成立了埃塞俄比亚民主共和国。
建国后，来自“提人阵”的领导人梅莱斯开始掌权，直到2012年去世。接任总理的海尔马里亚姆继续推行梅莱斯时期的政治路线，“提人阵”仍手握实权。
早在1980年代对军政府的战争中，提格雷州就是“提人阵”的根据地。据“国际危机组织”估算，经历过多次战争的“提人阵”及其盟友共有超过25万士兵，拥有大量武器装备。
提格雷人
2018年，长期积累的民族、社会矛盾集中爆发，中南部的奥罗米亚州和西北部的阿姆哈拉州等地连续爆发示威游行，海尔马里亚姆被迫辞职。来自奥罗米亚州的阿比就任总理，这也是20世纪以来埃塞第一大族群，却长期受到他族压迫的奥罗莫人首次担任国家领导人。
阿比上台后执行了一系列被认为针对“提人阵”的不友好举措，尤当他将执政党中的其他成员合并成立新执政党“繁荣党”时，“提人阵”拒绝参加。这意味着“埃革阵”由此退出历史舞台。
受新冠疫情影响，原定于2020年举行的大选被一拖再拖，最终埃塞政府于2020年年5月宣布，大选将无限期推迟至疫情平息，本应于10月任期届满的阿比将在大选前继续执政。此举遭到包括“提人阵”在内反对党的不满。“提人阵”更是呼吁建立一个过渡政府。
2020年5月15日，“提人阵”宣布提格雷州将在10月10日前进行选举。9月9日，提格雷州“率先”举行地方选举，“提人阵”宣布自己获得98.2％的选票，因而在地方选举中“获胜”。埃塞政府则认为“该选举无效”，并从10月起切断了与提格雷州政府之间的联系，并停止向该州拨发财政资金，双方矛盾就此升级。
“内战”未停，外患来袭
国内爆发冲突以来，提格雷州的大批难民逃往邻国苏丹。如今，埃塞不仅国内战火不停，与苏丹的冲突也开始升级。
1月16日，埃塞民兵在边境杀害了两名苏丹牧羊人，还偷走了250头牛。对此苏丹方面称，埃塞民兵对边境地区的村庄发动袭击，至少6人被杀。苏丹要求埃方停止侵略行为。
但根据埃方的说法，这件事是苏丹的错。埃塞外交部长梅科宁认为，这是因为苏丹军队对难民开火，阻止他们进入苏丹境内。
埃塞俄比亚和苏丹边境地区
如今，苏丹军队已经占领了位于埃苏边界的大片农田。苏丹政府还特别强调，这次攻击是针对埃塞国防军，并不针对提格雷州的民兵。
埃塞俄比亚和苏丹的争端集中在法什卡地区的农业用地上，该地区处于苏丹的边界内，但埃塞农民长期在此居住。埃塞俄比亚和苏丹之间的边界存在争议有一个多世纪了，两国多次尝试就边界的确切位置进行谈判，但均以失败告终。
更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内战”期间，埃塞俄比亚、苏丹和埃及还开始试图解决有争议的埃塞俄比亚复兴大坝问题。外界不禁生疑，苏丹军队背后是否有埃及的支持？
没有哪座大坝能像复兴大坝那样，引发长久的地缘政治争端。复兴大坝坐落于尼罗河上游的青尼罗河段，邻近埃塞俄比亚与苏丹两国边境。它是非洲最大的大坝，用时十年建成，于2020年7月底开始蓄水，预计蓄水量将达到740亿立方米。
埃塞政府2011年为这座大坝奠基，引发尼罗河下游国家的担忧。埃及严重依赖尼罗河水源，担心埃塞修建大坝将影响本国每年555亿立方米尼罗河水域的使用份额，甚至会影响阿斯旺大坝的发电能力。苏丹的立场相对缓和，但其也担忧复兴大坝蓄水会导致本国用水量减少。
三个国家为此举行了十几次会议，以解决水资源的分配和新设施的启动问题，但分歧犹在。从1月3日开始的最新一轮谈判，在1月10日晚又因陷入僵局而告一段落。
中方相关人士向《凤凰周刊》披露，去年11月底国内爆发冲突期间，埃塞政府还邀请了来自印度、韩国、日本和中国等国的专家共同研讨关于复兴大坝的谈判与建设问题。
复兴大坝
有分析认为，埃塞“内战”有可能加剧复兴大坝的紧张局势。埃塞专家Yohannes Woldemariam推测，埃及可能希望为埃塞持不同政见的人士团体提供资金，引发复兴大坝之争。
国际社会担心，由于厄立特里亚和苏丹已被卷入其中，埃塞国内的冲突可能会扩散到整个地区。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问题研究所副研究员李因才指出，“非洲之角”正经历艰难转型，苏丹正处于政权过渡期，南苏丹和平进程的推动刚刚露出曙光，“一旦埃塞的局势发生变化，可能对地区局势造成冲击”。
人道主义救援严重受阻
赢得胜利后的埃塞国防军在占领提格雷期间一直强调“没有平民被杀”，但当地一家医院的医生向法新社讲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医院已经接收了数十名在炮击中丧生的平民。”这位医生提供了幸存者的照片。这些幸存者伤势严重，或是四肢不全，或是内脏器官暴露在外。
埃塞俄比亚人涌入的苏丹难民营
在提格雷，有的人死于饥饿，有的人在睡眠中被杀害。1月5日，法新社收到提格雷阿迪格拉特镇天主教教会的来信。信中写道：“人民因战争而丧生，缺少食物、胰岛素和其他基本药物。这就是每天的现实。”
战争之下是难民之殇。提格雷州有600多万居民和10万厄立特里亚难民。提格雷紧急事务协调中心估计，需要粮食援助的人数为450万人，并有220万人流离失所。
来自国际危机组织 (ICG)的一名官员称，已有数千人丧生，成千上万的难民越过边境涌入苏丹。如今，来自提格雷的五万多名难民正在苏丹难民营避难。
总部位于卡特尔的半岛电视台最近获得了国际援助组织和埃塞官员在1月8日一场会议上的机密文件副本，该文件进一步凸显出危机的严重性。该文件引述埃塞一位地区行政官的话称：“如果不加大粮食援助力度，数十万人将面临饿死的风险。”
但自始至终，埃塞政府都强调，这是对提格雷州的“执法行动”而非“内战”。这使得人道主义救援在“互不干涉内政”原则下受到阻碍。
直到2020年12月中旬，埃塞政府还在拒绝国际援助组织进入提格雷，导致欧盟不得不推迟交付将近8800万欧元的援助资金。此后一些援助物资被允许运抵提格雷，但救援人员抱怨，埃塞政府一直阻碍他们的援助，只有极少数平民得到了物资。
联合国人道主义事务协调厅在今年1月的一份报告中指出，多达三分之一的货物和食品被埃塞当局拒绝。1月中旬，欧盟确认，对埃塞俄比亚的预算支援已无限期暂停。
在苏丹难民营的埃塞俄比亚难民。
1月15日，欧盟外交事务高级代表约瑟夫·博雷尔在一份声明中说：“我们不断收到有关针对种族暴力、杀戮、大规模抢劫、强奸难民的报告。尽管人们迫切需要援助，但进入受灾地区的机会仍然有限，这使得提供人道主义援助非常困难。”
“拒绝（人道主义救援）无障碍进入该地区，是为了掩盖饥饿境况和埃塞国防军虐待平民的消息。”欧洲大学研究所教授梅哈里·塔德勒·马鲁批评道，埃塞俄比亚政府和厄立特里亚部队持续阻挠人道主义援助，导致媒体、学者、救援组织都得不到一手消息。“限制信息本身就是国家隐瞒其罪行的一种行为。”
据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巴切莱特披露，联合国已收到有关其违反国际人道主义法和人权法的指控，“包括对人口稠密地区的炮击，蓄意袭击平民，法外处决和大规模的掠夺。例如大规模屠杀西提格雷小镇迈卡德拉（Mai Kadra）的数百名平民”。
有媒体披露，埃塞国防军去年12月底突袭了位于贝尼桑古尔·古穆兹地区西部一座村庄，打死42名提格雷武装人员，当时的死状可以证明其生前遭受了惨烈屠杀。另据埃塞尔比亚和平委员会称，国防军在武装动荡地区烧毁房屋并杀死100多人，歼灭大批“提人阵”成员。
国际危机组织分析师戴维森(William Davison)认为，这可能会使埃塞政府赢得提格雷战争的行为变得更加复杂化，还将引发对总理阿比长期执政的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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