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国界医生眼中的加沙 “这里糟糕到超出我们的想象”

2024-03-01 星期五

▲2024年1月25日,在加沙地带南部拉法,一名巴勒斯坦男孩在以军轰炸过后的建筑废墟上眺望 图/新华社

“ (加沙的) 所有人都生活在死亡的威胁下……受伤的人们只能留在原地,他们无处可逃。”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

编辑 / 陈雅峰  [email protected]



2023年10月7日,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持续向以色列境内发射数千枚火箭弹,之后巴以冲突升级。10月9日,以色列宣布对加沙地带实施全面封锁,切断供水和电力供应,禁止食品和燃料进入,同时加大对当地的空袭行动。此后,加沙地带没有一处安全的地方,当地230万巴勒斯坦人的生活变成一场灾难。


武装冲突导致的伤亡人数每日都在增加,人们处于恶劣的卫生条件中,伤口感染和患上传染病的人数也在增加。考虑到当地紧急的医疗需求,原本就在当地开展工作的无国界医生(Médecins Sans Frontières,MSF)在重重阻碍下,持续派出外科医生、麻醉师和重症监护专家等医护人员去加沙。无国界医生是1971年成立于法国的国际医疗人道救援组织,致力于为因战争、流行病、自然灾害而无法获得医疗服务的人群提供医疗援助。


意大利护士恩里科·瓦拉佩尔塔(Enrico Vallaperta)是无国界医生的医疗项目顾问,2023年12月中旬,他来到加沙进行医疗支援,至2024年1月18日离开。2月16日,瓦拉佩尔塔接受了《南方人物周刊》的线上采访,描述了他所见证的本轮巴以冲突后加沙的残酷现状。


瓦拉佩尔塔在意大利和英国工作了近二十年,随着工作年份的增长,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没有触达想要帮助的人——那些无法获得基本医疗服务的人。2017年,他加入了无国界医生,长期在急诊和重症监护室工作的经验让他很快就适应了在极端环境中进行紧急救援。


2024年2月22日,以色列总理办公室发表声明,以总理内塔尼亚胡向安全内阁提交了关于加沙战后安排的方案供审议。根据这一方案,以军将继续在加沙地带的军事行动,直至实现其目标。军事行动结束后,以色列将“无限期维持在整个加沙地带的行动自由,以防止恐怖活动死灰复燃”。


作为一名医疗人员,瓦拉佩尔塔希望双方立即停火,解除对加沙地带的物资和人员进出限制,否则灾难性的人道状况将继续恶化。


▲2023年10月23日,加沙城一家医院,医护人员在为伤者治疗 图/新华社



非正常生活


2023年12月的支援行动是瓦拉佩尔塔第二次来到加沙,上一次在2021年底。这次来加沙所看到的景象让瓦拉佩尔塔十分震惊,“两年前的情况完全不同。”


在2021年,虽然身处以色列封锁之下,但巴勒斯坦平民还能过上相对正常的生活,而本轮冲突席卷了整个加沙地带,摧毁了大量建筑物,两百多万人不得不拥挤在仅剩的狭小的土地上生活。一切生活必需品都是稀缺的,喝一杯水意味着生命能存续几个小时,如果想要食物就得等待发放。“即使有食物,人们也不得不省下来,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得到更多的食物。”


加沙正处于潮湿寒冷的季节,夜间温度降至8℃,瓦拉佩尔塔裹在睡袋里,又盖了一条毛毯,仍然感觉很冷。而很多巴勒斯坦平民仅仅睡在塑料篷布里,共用一条毯子,严寒迫使人们在街上焚烧卡板来取暖。


2023年11月14日去加沙的另一名无国界医生罗德里格斯写下他初到加沙的感受:“我到加沙最初的几个小时里,印象深刻的是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以色列用来监视人群的无人机所发出的声音。这种令人紧张的、响亮的声音整日甚至整夜都没有停止。我还看到断裂的大地和倒塌的建筑物,尽管我提前知道了加沙的恶劣条件,但依然感到震撼——眼前的一切都成了废墟,人们在瓦砾下寻找食物,排着无尽的长队去得到面包。在加沙,没有一个地方没有被摧毁的建筑物。”


▲2023年11月29日,患者和流离失所的人们在阿克萨医院求医,避难 图/MSF


加沙的大多数医院已经停止服务,还在运作的医院要接待超出承载能力两倍多的患者。瓦拉佩尔塔被分配至加沙中部的阿克萨烈士医院(Al-Aqsa Martyrs Hospital)工作,医院有240张病床,但他到达时,院内已有超过650名病人。


加沙的医疗工作特别危险。根据巴勒斯坦卫生部的数据,2023年10月7日至12月11日,加沙地带有286名医务人员被杀,57辆救护车被炮火击中并损坏。


阿克萨烈士医院周边也不断遭受袭击,瓦拉佩尔塔能清晰地听到爆炸声。有一次炸弹击中的地方距离医院只有200米,“我能说出正在爆炸的是哪一种炸弹,是来自空袭还是来自地面。夜晚安静的时候,炸弹声听得更清楚,我们在医院甚至能感受到空气的颤动。”


▲在阿克萨医院里,无国界医生的一名护士 (左白衣者) 在检查患者的状况 图/MSF



“这是政治问题”


在阿克萨烈士医院,瓦拉佩尔塔主要支援复杂伤口的手术和术后护理,这是无国界医生医疗队在该院的重点支援工作。除此以外,还会协助心理健康支持和健康促进。不同的医院条件不同,侧重点也不同,有的医院重点是妇产科。外科和妇产科是医生们的惯常关注点,但实际工作中瓦拉佩尔塔发现病人对基本健康保障的需求非常大。


在一天之内,瓦拉佩尔塔和同伴大约要管理200名患者。他们根据病人伤病的严重程度进行检伤分类,只有少数患者能接受手术,例如儿童、烧伤患者。“我们缺的不是外科医生,是医疗物资。我知道在加沙有的医院要在没有麻醉剂的情况下进行手术(Al-Shifa医院),我们没有遇到过。但大多数时候,我们要尽可能地节省,因为物资供应经常会延迟,我们不确定接下来的一周或十天里是否有足够的物资。”


瓦拉佩尔塔认为解决医疗用品短缺的办法就是让物资进入加沙,“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们的物资供应已经准备好了,但被禁止进入(加沙),数以千计的汽车都在外面排队等候。”


更严重的难题是医院过载,没有足够的空间,很多患者不得不躺在地上。“有时候做完手术,患者还得在手术室待上好几个小时,因为没有床位了,这又会导致后面的患者无法在手术室内接受手术。”


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瓦拉佩尔塔说,“在加沙,单单几块木板也能拯救生命。”他接着解释,“人们需要木材建造新病床,病床对于术后的护理不可或缺,有更多病床意味着能为新病人腾出空间。木材也可以用来制作拐杖,帮助那些没有拐杖就无法走动的人离开医院。空间是最大的问题,在这里空间永远都不足够。”


对于这个问题,瓦拉佩尔塔认为解决办法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停火。让人们自由地移动,去更安全的地方,让更多援助进入加沙。”


在加沙挤满患者的医院,在医疗物资短缺的情况下,有的患者无法获得任何形式的医疗护理。而作为一名医疗人员,瓦拉佩尔塔对此无可奈何,“这是政治问题。”


瓦拉佩尔塔不愿意称他们的救援项目为人道行动,“试图满足一群人的需求才叫人道行动,而对于加沙发生的现况,无国界医生和身处这里的其他组织所做的事情,算不上人道行动。这只是对一个前所未见的情况给予的微小帮助。”


▲2024年2月21日,加沙地带汗尤尼斯,以色列发动袭击后,一处无国界医生的员工避难所受损。袭击造成一名无国界医生员工的妻子和儿媳罹难,另有六人受伤 图/视觉中国



“这里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糟糕”


2024年1月6日,瓦拉佩尔塔在阿克萨医院工作的第20天,他发现继续留在医院极不安全。此前一天,一枚导弹落在治疗部。6日当天,医院正前方150米处的街区收到撤离令,“医院附近的无人机袭击、狙击手射击和炮弹轰炸,使该空间无法安全工作。” 瓦拉佩尔塔和医院的大部分员工决定撤离,700名行动不便而无处可去的患者依然留在医院。几天后,当地卫生部的员工和多数病人也离开了。


在汗尤尼斯,无国界医生医疗队支援的纳赛尔医院(Al-Nasser Hospital,in Khan Younis)同样收到撤离令。1月23日以来,医院周围经历了数周的猛烈轰炸和武装冲突,90%的员工不得不离开,150名伤病员被困在医院内。


加沙的生活空间在撤离令下不断被挤压。无国界医生医疗队认为,撤离医院的命令非常残酷,是对重病和重伤者的死刑判决,并迫使医务人员离开他们的病人。


▲在拉法印度尼西亚医院里,患者们大多数遭受了战争导致的烧伤以及暴力伤害 图/MSF


瓦拉佩尔塔继续在加沙南部的医院支援了10天,帮助医院重新梳理应对工作的方向。在加沙南部,有超过150万人挤在方圆几公里的范围内避难,过着完全失序的生活。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无法描述,无法预期,除非你看到我所经历的‘世界’。”这次来加沙之前,瓦拉佩尔塔没想过自己会遇到如此灾难性的情况,除了“灾难性”,他很难找出另外一个词来形容眼前的场景,他说其他有着三十多年经验的无国界医生也从未遇到像加沙一样的情况。


自从加入无国界医生,瓦拉佩尔塔总是在战区工作,他经历过一些紧急情况,但仅持续几小时,最长只有一天,而加沙的紧急状态是持续不断的。“人们会因为任何原因、任何疾病而死亡。”没有卫生间,没有水,传染病肆虐,人们无法获得药物治疗,“我们不必去计算一天的伤亡,必须意识到,所有人都生活在死亡的威胁下。”


加沙的儿童伤者异常多。瓦拉佩尔塔曾于2022年去乌克兰参与救援项目,初期也见到了很多妇女和儿童受伤,但不久他们就能被送往其他地区。而在加沙,人们无法前往安全的地方,“受伤的人们只能留在原地,无处可逃。”


在这样的境况下,“绝望”与“希望”变成没有意义的词语,瓦拉佩尔塔说,“人们只是开启一天又一天的生活,但是不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不确定是否还能找到他们的家人,也不确定他们的家是否还在。”


▲在加沙南部小镇拉法的社区,流离失所的巴勒斯坦儿童将水运回自己生活的帐篷里 图/Mohammed Ab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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