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国买了一座养鸡场,边教书边养鸡 | 三明治

2021-07-23 星期五


作者 | 陈静抒

编辑 | 李梓新



我想养鸡的念头由来已久。说不好是一只还是一群,反正我就是想养鸡。


不少朋友劝告我:鸡只是小时候毛茸茸的可爱,长大了就索然无趣。最主要的是,我居住的阿肯色州斯普林代尔市是全宇宙鸡仔的修罗场——泰森禽蛋公司总部。为了防止空气传播的交叉感染,市区居民不得在后院饲养禽类。


如果你看过最新的奥斯卡热门影片《米纳里》,就会明白泰森是什么。在本城,数以千计的家庭依赖泰森公司而活,本市由泰森公司捐赠冠名的学校覆盖了从小学到高中全年龄段。就在新冠刚刚袭来的时候,泰森公司还给全市居民每家发送一箱二十磅的预制炸鸡块。炸熟即可食用,我们发动亲朋好友整整吃了一个多月。


要在此地养鸡,无异与虎谋皮。



01


新冠元年,从三月开始大隔离到夏天,我的养鸡执念就像是棉袄上的一团墨迹,向四周和深处漫延。最终,压垮我的稻草是小区的论坛里有人高呼“坚决反对戴口罩!” 新冠袭来四个月,全州确诊人数破万,这个口号击倒了我的神经。


我再也忍受不了跟这群既蠢又坏的自私鬼住在同一个小区了。况且还没有鸡!


我在半个小时车程之外的市郊买下了一块农场。农场占地十多英亩,牧草一望无际,我开始畅想小鸡欢快奔跑的样子。买农场的过程并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么复杂,不过是在手机看房软件上将筛选参数调整一下,其他的交接过户手续与一般买房无二。


手机上显示有一个校长的未接来电的时候,我正在从家里往学校去的路上。买下农场之后我们并没有时间马上搬家,旧的住处离我工作的学校只有三分钟车程,我趁着还有便利,在下午下班之后赶回家给孩子们安排晚饭,然后再折返回学校参加四点半的教职工会议。


买农场的决定打乱了我年初辞职回家照顾孩子写论文的计划。因为又多了一份房贷,八月,我接手了朋友转介的这份工作,入职家门口的这间高中,回到久违了十来年的中文教学岗位上。


“小顾确诊新冠……提供课上他六英尺范围内十五分钟以上的密切接触名单。”开学不过三四周,我的大脑还是一片混沌,校长的话在耳边嗡嗡作响。小顾,我依稀记得是一个黑头发矮个子的墨西哥裔小孩,十年级生,发音不太好,但学习热情很高。他的周围坐了小何,小毛,小李,小尹……不知道小顾的情况严重吗?现在如何了?


忽然,我想到,他最后一次出现在课堂的那一天,因为一个莫名其妙坏掉的投影仪,整节课我有一大半的时间都站在教室过道中,而小顾的座位就在最中间。六英尺以内十五分钟以上,这条隔离标准精准击中了我。


一股寒意沿着手臂爬上来,我发短信的手开始瘫软。“我会得新冠吗?会很严重吗?家里怎么办?哦我可以去住农场隔离。那他们现在安全吗?会不会已经被传染?”无数念头在我心中爆炸。


在核酸检测阴性之后,面对凭空而来的十四天带薪隔离假,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去农场也算是从我家到我家,并没有违反隔离要求吧?


我开始奔走在家和农场之间,想着赶紧收拾好,就可以早点搬过去,开始养鸡了。


听说学生确诊人数也越来越多,每天都能收到通报。倒是小顾同学,在十四天的隔离里,每天积极准点提交作业。我发过两次邮件问他如何,他都是欢快地回答,我还挺好!


隔离结束之后不久,我们也终于搬进了农场,离我的鸡又近了一步。


我的通勤时间,从三分钟变成了三十分钟。


小顾安然回到了课堂,接下来,小张消失过,小陈缺席过,小石也不来了……课堂上就像打地鼠一样,每天稀稀落落缺少小猫三两只。在这里,新冠是疫情也是隐私,只能看到谁没有来,并不知道是因为确诊新冠,还是普通的头疼脑热,又或者是连坐的作为密接者被隔离……


我也开始渐渐明白,有些人缺勤,就只是因为缺勤。父母工作,托儿所停业,作为高中生的姐姐小徐只能在家干瞪着眼看弟弟;我每周最多只能见到一面的小李,父母在疫情中失业,他一周兼职两份工,所有的收入交给母亲补贴家用;缺课最多的是小迪,他是一个患有各种慢性病及并发症的先天染色体异常小孩,聪明调皮,却常常因病消失。




02


第一批小鸡,终于在感恩节后来了。中文一班的课程,也学到了家庭和宠物。


猫,狗,乌龟,蜗牛,猪,马,牛,羊,我们逐一认识大家生活里都会有的动物。当然,还有鸡。在西北阿肯色,谁的生活会离开鸡呢?不少墨西哥裔和马绍尔裔孩子的父母,都在小鸡工厂干活。南部人民最津津乐道的食物就是炸鸡,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炸鸡店值得一说。鸡,一只鸡。我爱吃鸡。多么简单易学的中文。不像继父、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爸爸未婚妻的好朋友、养母的前夫,这么冗长拗口。


第一批小鸡,来自邮局。是的,供销社暂停了店售,改为网购邮寄。我们在一个凛冽的清晨,从邮局接回了十四只小鸡。它们是罗德岛红和普利茅斯岩石,还夹杂了一只花色驳杂不知品种的小鸡,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花生。


这是小花生


“如果你以后会吃掉你养的鸡,要义就是,不要给它们起名字。”我的旧邻居艾瑞卡告诉我。


可是我忍不住。小花生蹦蹦跳跳,小花生毛茸茸,小花生走在客厅里,随地大小便,大娃说,“妈妈,小花生的屎亮晶晶,像钻石。”你爱它,便是万物可爱颠倒众生,屎如钻石。


十四只小鸡里,渐渐脱冠而出一只公鸡。在西北阿肯色,公鸡公认是没用的东西,不下蛋,爱吵嚷,浪费粮食耽误母鸡工时,活该丢掉。电影《米纳里》中,爸爸带着孩子在小鸡工厂外面休息,对儿子说,你看,我们男的得努力证明自己有点用,不然就要被丢掉。


我们没有舍得丢掉。小鸡长到六周之后就离开我们住进了露天的鸡舍里,公鸡开始学习打鸣,在旷野中有一种奇怪的令人迟疑,第一次听到我以为窗外来了狐狸在之哇乱叫。


后来越来越嘹亮,最后,它长成一个欺负人的坏蛋,啄过二娃的脑袋,在大娃的脖子上掠过两道血痕。孩子们还是舍不得。




坏蛋大公鸡


从小雏鸡到开始下蛋,是差不多半年的漫长等待。在那之前,一场数十年不遇的罕见大雪忽地在二月奔袭而来。


在疫情中坚挺至今从没转为线上教学的我们,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面对了一周网课。


大雪绵延不绝地覆盖了整个农场,整个一周气温都持续在零度以下,有几天达到零下二十多度。在电脑摄像头前,学生们问起我的小鸡。现在它们已经是年轻的小母鸡了,然而风刀霜剑严相逼,最终,我们还是不放心地把一些看起来不那么健壮的母鸡挪进了车库。


网课上成了失踪游戏,缺勤率在三分之二以上。终于到了有一节课,摄像头打开四十分钟,竟没有一个学生出现。后来有人跟我说,当时我在医院。有人说,我在外城参加葬礼。有人说,我早上没能起来。没有关系,都没有关系,此时此刻,谁能和小母鸡们一样安然度过严寒,就是合格。


我们又陆续添加了一些鸡仔,然而只有这一批在我们客厅散过步、在车库躲过风雪的母鸡,跟我们最亲近。每天下班回来,它们总是扑扇着翅膀,三两步一个助跑,接着便借助空气滑翔起来,冲到我的车前撒欢。那些朋友们都说错了,小鸡长大了,也可爱。


春假结束,让大家写两真一假的造句,“我在春假第二次得上新冠住院。”小迪写道。这句话竟然是真的。可是转头让大家举手表决到底该不该取消口罩令,他又举起了手。




03


冬去春来,我已经渐渐看开,关于口罩关于疫苗,关于学业和出勤,每件事都能出乎我的想象。


从来不缺席任何课的小陈,某一次网课没来,事后她来问我要一个课堂参与分。她的成绩已经是A,这扣掉的一分无足轻重,我不过是想借机提醒她缺了一次课。“可是我家停电了,不是我的错。我想要得满分。”她对我说。三岁被父母拖着从墨西哥翻山越岭偷渡而来,稍有不慎就会被蛇头无情扔下,往后的人生里全靠不回头三个字在支撑。“好处是,到了写大学申请文书的时候我不用考虑该写点什么了。”她笑。


大自然也教育了我们的想象。某一天深夜,前门忽然传来一阵怪异的惨叫,我打开门灯,什么也没有见着,最后在墙角的旮旯里发现了一只受伤的母鸡。


它的脖颈处和左翅下被撕咬开来,浑身觳觫不已。那是我第一次在超市和厨房之外见到裸露的鸡肉,尚在一只活鸡的身上。


犹豫了片刻之后,我们放弃了安乐死的想法。用酒精和抗生素药水冲洗了伤口,把它单独安置在了车库。


再去检查鸡舍,一扇没有关紧的门,便让我们损失了四只母鸡。不知道浣熊还是黄鼠狼或者狐狸,弄清楚元凶也没有多少意义。我想起罗尔德达尔《了不起的狐狸爸爸》。天地不仁,生活在这苍莽山林之间,谁都得果腹。


学生们问我,老师你今天还好吗?生活在这里,每个人多少都有点丢鸡的故事可以互相慰藉。


小顾说,我继父的表弟在密苏里的农场,也丢过鸡。小陈给我一袋墨西哥糖果,小雅写了一张卡片放在我的信箱。他们总是有办法安慰我,不管是因为鸡,还是因为我刚刚失去远在半个地球之外的外婆。


我们常常忘记新冠,甚至忘记去看每日增长的确诊人数。虽然病毒乃至死亡的阴影已经降临到了我们当中不少人的家里。在教室,我们也会偶尔摘下口罩,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吃小份包装的零食,一起看电影。看《米纳里》。孩子们的父母,仍在小鸡工厂里靠日复一日丢掉没用的公鸡为生。疫情停产,复工,空气不流通疫情复发,全家感染。这是《米纳里》没曾设计过的情节。


终于在一个迟迟春日,母鸡们开始下蛋。母鸡们有自己的浪漫,有的下在车库门口的纸箱子里,有的下在后廊的沙滩椅上,小花生甚至执著地躲进一个废弃的兔子窝里,我们过了好几天才找到它一口气存下的四只蛋,鸭蛋青的颜色。它总是这么与众不同。


最靠近镜头的是长大后的小花生


没有一只鸡肯屈尊去准备好的下蛋箱里,鸡蛋就像草地上的蘑菇神出鬼没地冒出来,就连受伤鸡也在痊愈之后孜孜不倦地神秘开工。孩子们再也不用稀罕公园组织的复活节游戏,那是多么拙劣的复制。


天气越来越热,终于临近暑假。送走了一些毕业生,教室里越发空荡荡起来,倒是多了很多闲聊和玩游戏的时间。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中文一A班的小卢和B班的小辉是表姐弟。还是很少开口、特别腼腆的小卢告诉我的。我问成天叽叽喳喳一进教室就大喊“陈老师好!”的小辉怎么没有提起过,他调皮地一笑,“我怕你要开始教我说那些中文里的亲戚名词!太难了啊!”小卢小辉和小雅一样都是马绍尔族人,从遥远的夏威夷迁徙来这荒凉的山区腹地。在本地人眼中,马绍尔人总是一团神秘而模糊的影像,没有人会说他们的语言,没有人了解他们的母国,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爱吃这样那样的食物。而现在,他们于我,是面目具体可亲的小卢小雅和小辉。


终于登记完所有的成绩和考评,关上电脑的最后一刻,邮箱里弹出小卢特意写来的邮件,温柔而暖心。


自从放暑假以来,我就不再打开学校的电脑。那一场新冠元年坚持了一整年面授课的奇迹,仿佛一个久远的梦境。搬到农场,入职中学,极大地改变了我的生活轨道,我却从来没有后悔过。这个城市里,有很多人因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感染、传播、甚至再感染,或者戴与不戴口罩,打与不打疫苗。然而,我的旧小区里那一群住着几千尺带泳池的豪宅,隔离期间请乐队在家门口草坪上演奏解闷,只为了自己舒服就坚决打倒口罩令的人,仍然还是一群又蠢又坏的自私鬼,毫无疑问。我很高兴离开了他们。




天气很热的时候,鸡就会像狗一样仓惶地唼啑着小小尖喙,除此之外,它们还会挓挲起翅膀散热,走起路来大大咧咧。此刻,它们就这样在后廊上一边乘凉,一边把脑袋伸到玻璃上,旁敲侧击地打探着我的动静。我拿起一盘前晚的剩饭剩菜,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如同一个君王准备打开门面向我的臣民,坐朝问道,垂拱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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