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带瘫痪前夫改嫁的16年:三人一个屋檐下生活,现任丈夫称他大哥

2021-09-13 星期一
采写/陈冬艳
编辑/刘汨

周玉英和两任丈夫在一起

8月底的一天,从早上开始,周玉英就和赵金龙穿梭在院子里的4台茶叶烘干机间,检查成色和脱水的情况。眼下正是茶期最忙的时候,现在的辛苦决定了他们一家人下半年的收入。
 
忙过一阵,周玉英回到一楼的房间,问床上的前夫刘豪瑾:“还有水吗?”无论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她都会拎起保温壶,倒满茶几上的水杯,坐下闲聊一会儿,再回到院子里继续忙碌。
 
和丈夫、前夫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这是在上一段婚姻夭折之后,周玉英为自己做出的选择。

刘豪瑾与周玉英曾有一段幸福的婚姻

天塌了

1994年,经朋友介绍,刘豪瑾与周玉英相识。二人都来自浙江省松阳县,老家隔着一个村子,骑电动车10分钟就到。同在杭州打工,刘豪瑾休息的时候,就去周玉英工作的餐馆吃饭,“要有个借口去看她,跟她聊天嘛。”说起这些,刘豪瑾现在还是会羞涩。
 
偶尔赶上两人一起工休,他会约她去西湖边走一走。“那个年代,牵手都不敢的,见面也要偷偷摸摸。”
 
到了年关,两人各自回家。刘豪瑾忍不住,起大早帮家里把农活干完,换上唯一一套西装,推着自行车去找周玉英。那时候镇上已经开了舞厅,知道周玉英喜欢跳舞,刘豪瑾花上两块钱,早早把舞票买好。不想跳舞的时候,两人约着去音像店,看一下午的电影。
 
二人相识后,刘豪瑾让母亲上门提过亲,第一次被只有22岁的周玉英以年龄小为由婉拒。刘豪瑾不气馁,第二次提亲,周玉英一家同意了。除了被刘豪瑾的诚意打动,周家也有更现实的考虑:刘豪瑾学过三年的木工。在那个年代,有一技之长代表能吃上饱饭、供养家庭。
 
刘豪瑾的手艺也确实让周玉英过了一段不愁吃穿的日子。婚后,刘豪瑾在外做木工活养家。到了农忙时节,便停下活计回来插秧施肥。他不让妻子下地,也不要求她挣钱,“我只要她在家把孩子带好,做好饭等我回家。”刘豪瑾说,他不懂表达,也很少给她买礼物,只会把工钱如数交给她,“想买什么她自己买。”
 
家中的人情世故也不用周玉英操持,无论红白喜事,出钱出力,刘豪瑾都处理得妥妥贴贴。“我觉得自己还像个孩子,什么都不用管。”周玉英这样形容婚后5年的自己。
 
周围的人都羡慕周玉英嫁了个疼人的好丈夫。她自己也觉得,他们那时候已经有了女儿,这会是段一直幸福下去的婚姻。直到2000年。

刘豪瑾和周玉英始忘不了那个命运被改变的时刻:9月10日早上10点40分,刘豪瑾正在镇上工地干活,脚下的木头突然断裂,他从三楼摔到二楼,腰椎磕到了堆放的木材上。着地的一瞬间,刘豪瑾感觉下半身失去了知觉,“坏了,肯定严重了。”
 
刘豪瑾住院两周后还是动弹不了,周玉英忍不住去问医生:转院去省里、去北京,会不会好的快一点?对方叹了口气,“没办法了,别浪费钱。”
 
“当时就觉得‘嗡’地一下,我什么都听不到了。”周玉英靠着医院的白墙慢慢走出医生办公室,她只记得“当时浑身都是麻木的。”
 
刘豪瑾下半身永远失去了知觉,后半生还要面对肌肉萎缩等并发症。思虑再三,周玉英决定瞒着刘豪瑾,一来怕他想不开,二来她还没有彻底放弃。
 
刘豪瑾记得,从医院回来后,周玉英总是默默祈祷,听说某个法师能够治病,她马上就去请。得知金华一家中医馆的药有效,她天没亮就搭车出发,到晚上才回家。现实很残酷,各种偏方尝试了两年,刘豪瑾的身体仍不见起色。
 
比治病更艰难的是生计。刘豪瑾出院后,周玉英开始打理家中的两亩水稻,尝试摆小摊卖香烟和饮料,都难以为继。她一狠心,跟妹妹借了钱,把自家的稻田改种茶叶,才勉强解决了一家温饱。最难的时候,去法院争取赔偿,除去路费和时间,“有时候复印材料的钱我都出不起。”

另一个人

刘豪瑾后来还是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2002年,他在电视里听到医生宣告放弃一个相似的病例后,心情低落,甚至通过绝食轻生。
 
“我那时候30岁,正是干事的时候,家庭那么幸福,来这么一下,真想一了百了。” 刘豪瑾躺在床上,一旁的周玉英抬头看了他一眼,像19年前一样,她一言不发。
 
如今,在刘豪瑾听不到的地方,周玉英才会说起当年的隐忍:每天早上把饭端到刘豪瑾面前,就出门干活。常常是中午回到家,碗里的饭还没动。她不吭声换上新的饭菜,又出门忙活。公婆年迈,周玉英一个人挣钱养家,照顾丈夫和女儿,争取赔偿,家里拿不出钱打官司的时候,她在夜里咬着被子哭,“为什么是我?”
 
刘豪瑾曾经劝过她,“你不要管我了,带着孩子走吧。” 亲戚朋友也打来电话,劝她去过自己的生活。周玉英从没想过改嫁,她打定主意,刘豪瑾是为了这个家才受伤的,自己不能抛下他。
 
当周玉英苦苦支撑着一家人生活的时候,安徽人赵金龙来到了松阳,怀着对“高大上”茶叶的好奇,他踏上了前往当地的大巴。
 
在赵金龙的想象中,松阳像电视里的画面一样,有山有水,水塘里野鸭漫游,人们忙时在半山腰云雾飘渺的茶庄采茶、唱歌,闲时在塘边垂钓赏花。走出县城汽车站的那一刻,他傻眼了,放眼望去,只有一条扬着尘土的水泥路。通往镇上的公交车停在路口,他沿着半米宽的泥路走到村里,“连自行车都骑不稳。当时真的很失望,感觉自己被骗了。“
 
失望归失望,为了生活还得工作,赵金龙盘算着学几个月种茶手艺就离开,却不想遇到了周玉英。
 
赵金龙到松阳的那一年遇上了倒春寒,茶叶少,没什么活干。闲着的时候,几个小伙子出去瞎逛,“经常能看到她。” 当时的周玉英既在市场摆摊卖香烟和饮料,也得打理家里的农田,赵金龙回忆,无论是在家门口、集市,还是地里,“她都是一个人带着孩子。”
 
某次吃饭,赵金龙假装无意问起,才从老板姐姐处得知周玉英的情况。他的第一感觉是对这个女人很佩服,“当时就想,哇,真的有这么重情重义又坚强的人。”
 
周玉英的坚强和勤劳,激起了赵金龙的保护欲,他偶尔也会和工友们去她的烟摊买香烟和饮料,熟了之后,有空便去帮她采茶叶。
 
周玉英不爱打扮,“那时经常穿个睡衣穿个棉袄就出来了。”长时间的劳作让她皮肤黝黑粗糙,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十岁。“你看她现在也是不打扮,穿个睡衣能过一天。”赵金龙说着指了指周玉英穿的白粉相间的大波点裙子。也正是这种大大咧咧,让赵金龙更觉得她真实,萌生了跟她在一起的念头。

周玉英在去查看自家茶园的路上
 
就没想过再找一个

“你就没想过再找一个?”一次去地里帮周玉英采茶叶的时候,赵金龙凑到她旁边,手上摘着茶叶,假装无意地问。
 
“我要找什么,我这种家庭谁想来,还不是拖累人家。”周玉英头也不抬。赵金龙读懂了她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即使改嫁,也要带着前夫和女儿。他还是忍不住接茬:“我想啊。” 
 
事实上,表明心意之前,赵金龙已经纠结了很久。
 
“我原本是来打工的。”赵金龙坦言,他没想过要在松阳安家,何况如果喜欢的人要带着另外一个男人跟他们一起生活,他很难接受。“我那时候心里是有疙瘩的。”但另一方面,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连续大半个月,赵金龙躺在宿舍的床上翻来覆去。直到某个早上,他心一横,从床上弹起来,决定去找周玉英。“我还是想跟她在一起,反正只要能在一起,我都接受。”
 
听到赵金龙的表白,周玉英没有立即回答,只是临收工时留下一句:要回去跟刘豪瑾商量一下。
 
“我以为他是骗子。”周玉英回忆,那时候的赵金龙皮肤很白,不像干过活的人,加上老是剃个光头,不像个信得过的人。犹豫了十来天,她才跟刘豪瑾提起这件事。
 
刘豪瑾记得,那天下午周玉英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便起身去做饭。等到晚上坐下吃饭的时候,她才闲聊似地提起,“就说有个人愿意来跟我们一块儿过,问我怎么想。”刘豪瑾的回答是:只要不被骗就好。
 
但没过多久,赵金龙便告诉周玉英,茶叶生意进入淡季,他要去义乌找一份工作。虽然他说过,第二年春天再来松阳工作,也偶尔会打来电话问候,但周玉英总觉得,“他不会回来了。”
 
周玉英等到了第二年,“他确实回来过,但待了两三个月就走了。”这让她更加坚信:赵金龙是个骗子。她不再抱着希望等待。过好一天算一天吧,她想。
 
2005年端午前一天,赵金龙又回来了。他带着两身衣服和一百多块钱,在周玉英家旁边的空地上搭了一间七八平米的小屋子。他告诉周玉英,这次回来不走了。周玉英这才知道,赵金龙之前回了安徽老家,告知家人:他在浙江松阳认识了一个叫周玉英的女人,他要回到那里去和她结婚。
 
“我是很独立的,我决定的事情他们不同意也没有办法。”在周玉英面前,赵金龙对家人的反对轻描淡写。直到妻子离开房间,他才讲出,其实他很怕家人不同意,所以到了离家最后一天才告诉他们自己要结婚了,第二天便收拾行李踏上了开往松阳的火车。直到一年多后,他和周玉英生下女儿,才将真实情况告诉了家里。
 
名分

新家庭的组建并不顺利。最抵触赵金龙的,是刘豪瑾与周玉英的女儿。女儿把不满都写在了脸上,“开始那个月她根本不会靠近他。”周玉英说,那时候女儿总是站得远远地,指着门口让赵金龙走。
 
赵金龙要面对的,还有与刘豪瑾的相处。“本身我们两个的身份就很特殊,加上我们之前没什么接触,就更没话说了。”刘豪瑾回忆起赵金龙刚搬过来住的日子,周玉英在的时候还好,一旦两人独处,尽管双方都在找话题,但大部分时间只能听见电视的声音。
 
为了尽快融入这个家庭,赵金龙主动承担起做饭的任务,并跟着周玉英学习如何照顾刘豪瑾。起初,刘豪瑾看到是赵金龙来照顾他上厕所,还觉得尴尬。赵金龙摆摆手说,“大哥,这没什么,都是一家人。”慢慢地,赵金龙代替周玉英,成了那个早上给刘豪瑾洗漱,睡前帮他按摩、洗澡的人。
 
几个月的朝夕相处,让刘豪瑾逐渐认可了赵金龙,但对自己的这段婚姻,他还是留有遗憾。
 
17岁跟着邻村的师傅学习木工,20岁出师,25岁凭借木工手艺迎娶周玉英,刘豪瑾一直觉得这项技艺是命运对他的眷顾。30岁的他本来风华正茂,却在工地上出了意外。
 
“如果没去那个工地干活,我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赵金龙和周玉英确定关系后的一个多月里,刘豪瑾总是整晚失眠,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盯着天花板,眼泪顺着两颊流下来。他说,“看着自己的妻子成为别人的妻子,说不难受是假的。”
 
离婚是刘豪瑾提出来的。因为行动不便,刘豪瑾一直没和周玉英办理离婚手续。赵金龙来家里后,他知道不能再拖了,他说,“得给小赵一个名分。”
 
刘豪瑾做主,给自家弟弟打电话,让他租一辆车,陪他和周玉英去县里办手续。从民政局出来,刘豪瑾的心一下松快了,他对自己说:以后,玉英就是我的妹妹了,一切从头开始。
 
周玉英在照顾刘豪瑾

“大哥”
 
迎来了第二段婚姻,周玉英觉得自己变了,不再是那个“被照顾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有主见的女主人。
 
2006年,县里很多家庭开始购入茶叶烘干机,以家庭为单位收购茶叶,制成茶出售。周玉英提出要借钱买机器,在赵金龙还在担心亏本犹豫不决的时候,周玉英已经跟妹妹借来了一万块钱。
 
夫妻二人做茶叶生意,是典型的“女主外,男主内”。周玉英负责收茶青、卖干茶,赵金龙负责茶叶烘干。周玉英能跟茶农打成一片,哪家茶农种了哪种茶叶,哪家茶农的茶叶成色好,她都记在心里。直播带货兴起,周玉英便联系镇上的主播卖茶。哪怕在淡季,她也大胆收购,一番联络下来,总能找到好的收购商,拿到一个不差的价钱。
 
但无论大小事,周玉英和赵金龙都习惯询问刘豪瑾的意见。
 
刘豪瑾房间里有两张沙发椅,开“家庭会议”时就是赵金龙和周玉英的座位,还有一张茶几,到了饭点就是三个人的餐桌。大到家中今年添置几台茶叶烘干机,小到新电视买什么牌子,三人习惯聚在一起交换意见。
 
记者第一次拨通周玉英的电话时,周玉英和赵金龙正在刘豪瑾房间里聊天,几分钟的交流后,电话就被交到了刘豪瑾手里,夫妻二人还笑称:“大哥现在是我们家的发言人”。
 
除了给意见,刘豪瑾也管家中“后勤”。到了茶叶旺季,周玉英和赵金龙收茶青经常早出晚归,刘豪瑾就承担起做饭的任务。
 
经过锻炼,他能缓慢地起身后,用床边的夹子取来衣服给自己穿上,然后用棍子将床边的电动轮椅开到床前,再把身子慢慢挪上去,移动到厨房里。整个过程快的话需要20分钟。一顿常人半小时就能做好的家常饭,刘豪瑾需要三个小时,但他乐在其中,“我也能为家里做一点事情。”
 
当被问起与刘豪瑾的关系时,周玉英和赵金龙给出的答案都是“大哥”。
 
“就像小时候放学回家,我们知道家里有这样一个人,会做好饭菜等着我们回家,就很踏实。”周玉英说着,抱来一个西瓜,在刘豪瑾床前的茶几上切开,像往常一样,她把第一份递给刘豪瑾后,拿起几块,出门去找赵金龙和女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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