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制寿衣,了解一下? – BIE 别的

2022-03-27 星期日

在金钩的家乡内蒙古,牧区的少数人依然遵从一种古老的天葬习俗:给亡者净身,换上新衣服,或是用白布裹紧全身,随后放在一种叫做“勒勒车”的马拉平板车上。驱赶马儿向前疾行,尸体掉落在哪里,哪里便是亡者的安身处。

说起来有种原始感,但仔细想来,这样的归去挺奢侈的。城市生活没有空间给你跑马,也就无从给你提供选择掉落何处的权利。你只能选择更不粗犷的死法,或者设计出一种更为都市丽人的死法。

聊死法的话,这个话题似乎扯得有点过大了。死亡和每个人的距离有多近,在当下这个时刻,已经免于被我们笨拙地加以阐释。而我们依然是忌讳的。“死”与“亡”,字眼被封堵在唇舌之外,小孩子没有“腰(夭)”,要说“我回家了”而不是“我走了”,筷子的命运不包含被竖直插在米饭里这个选项,衣服如果开成左衽,走夜路说不定会把人吓到半死。

与其说是体面地绕开它剜出的深渊,不如说是在抱头躲闪它的名讳,冲着词语讨要一种虚无的吉利,仪式于是从这个缝隙里产生。但这不应该。生前身后对于我们与我们的想象力来说,本不至于闭锁成一片荒原。如果说真实和具体是对实相的一种逼近,我们不如来尝试聊聊看吧,就由“你穿什么出席你自己的葬礼”开始。

金钩首先给我分享了一个故事。故事追溯到他在帕森斯念书的时候,学校里一位跨性别“大美妞”去世后,她的父母不顾她生前意愿和身份认同,叫入殓师为她剪去长发,戴上一顶男士假发,化了一个“油腻的商务男士妆”出现在最后的告别仪式上,“从一个美美的 Jennifer 硬变成了他们生的 James ”。
这件事在学校里传开,大家都为此愤懑和可惜了许久。尊重个人意愿的死亡为什么会不得允许?金钩由此开始重新思考葬礼与死亡。人由社会关系构成,除了出生时无法选择的父母与宗族,大部分的关系其实来自于自己选择的朋友、社群和半熟人网络。熟悉你、爱你、接纳你的人所接触到的都是平时的你自己,而到了最后你却被歪曲成一个陌生的、你自己无法认同的模样,死亡在这里显得如此憋屈。
生前的事物已经被充分甚至过度地注重,时尚圈再绚烂似乎也总是活人的时尚,阴间为什么不能也插上时尚的小旗呢。他用同一个问题问自己也问朋友:假如有一天你翘辫子了,你希望葬礼是什么样的,自己在葬礼上是什么样的?有人说到葬礼歌单,有人想要十个半裸男人给自己抬棺,有人希望遗体瞻仰时自己穿有泡泡袖的裙子,金钩想要给葬礼设置统一的 dresscode ,每个人都要穿他自己设计的衣服……他的“阴间时尚”创作之路由此打开,最终落地成为他的毕业设计项目 Die Fabulously(死了都要靓)。
这个丧服系列由 7 套 look 组成,各自侧重于不同的感官体验。廓形的“裹尸袋”强调对身体的包裹感与安全感;羽绒质地的外套给到温度与温暖;别名为“做鬼也风流”的夹克外套上用热压机灌入了不同颜色的润滑液;柠檬片内衣能够带来时刻好闻的气味;刷子改造的鞋能够保持脚底柔嫩;留声耳坠则可以用于收录遗言,并在葬礼上适时播放,“你可以录‘王二麻子你还欠我一百万’或者‘狗前任呸呸呸’,即使到了葬礼那一刻,你对世界的影响可能也不会就此停止。”

《要死一起死》

最受欢迎的 look ,让我们姑且称它为“要死一起死”,是一款设计给双人穿戴的丧服,设计理念有受到古代“合葬”文化的启发。在查阅资料时,金钩找到了大量古代的合葬造型图,有一男一女,两男一女,合葬骨架的姿势各异,平躺侧躺交叉躺,有时对搂着躺,也有大勺小勺式的躺法,他觉得都挺好看的。当然也有“正妻侧室为了谁和丈夫合葬争个鱼死网破”的聊斋故事,总之,合葬现象的普遍和其中隐含的美感,让他做出了一款适合“死后同穴”的衣服,“我希望做的是能够让你和别人建立联系的衣服,在你生前的亲情、友情、爱情当中,总会有人愿意和你共享死亡。” 正好,这也是亡者选择权的一部分。
葬礼是一个人的谢幕,作为“你”的延伸,它可以也是个人化的,如果你喜欢海,喜欢水母,喜欢大丽花,喜欢有你的地方都是欢笑声,这些元素就值得成为你葬礼的一部分。“我们总在被身边的人鼓励活出真我,死亡时刻到来时,朋友也会希望看到我们‘死出真我’的吧。”

《做鬼也风流》

金钩想起之前听到一段电台故事,讲述者是东北的入殓师许留仙,她曾给一对死去的老人配阴婚。两个人在旧社会时因为地位悬殊,不被承认,被强行拆开了,男的后来娶了一个所谓门当户对的女人。这样相爱相离的故事其实挺多,但老太太一直坚持说,自己非要跟这老头在一起,不论形式。后来他们相继去世,配冥婚果然配到一起了,老太太如愿以偿,完成了“死也要和他葬一起”的执念。
这是金钩欣赏的“做自己”,精髓在于“死也要得劲儿”。呼吸停止那一刻并不是结束,就像诗人狄兰·托马斯写的,“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很难去想象,今天在潮流街区上火树银花的鲻鱼头们,各自身穿入围过 LVMH 年轻时装设计师大奖的不同人做出的钩针上衣和厚底乐福鞋,拿着破旧的宝丽来,恨不得为 20 个手指关节都戴上玳瑁指环(对不起,冒犯了,还是打住吧),如果下一秒遭遇不测, 48 小时内 ta 们或许就躺在市郊的某处殡仪馆告别仪式的现场,血液从血管中遁逃,健康的红润不再。从袜子到上衣再到鞋,会被整齐划一地塞进一套 oversize 里,那些个品牌通常叫做引路人、相思阁、天堂服或是寿天祥。供你家人挑选的,是按照习俗必须盖过你的手面的旗袍款、唐装款、汉服款或是龙袍款,涤棉或绢棉,素色,上七下五,备齐三套。
大家会哭,会难受,会任由自己沉浸在操办丧事的所有疲惫中,会在小区楼下悄悄烧掉你生前所有的衣物,然后继续生活。虽然我们总在戏谑,如今的人不一样得太一样了,但如果死亡不期到来,虽然不忍再给身边任何人增添一道麻烦,但这样的收场对个人来说,想来依然有些同质、潦草和遗憾。

搜狐新闻:《全球死亡质量指数报告》

将时间往前拨至 2015 年,那年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经济学人智库发布了该年度的全球 80 个国家死亡质量指数报告,中国的指数排行在倒数第九,夹在埃塞俄比亚与博茨瓦纳之间;台湾高雄某地办了一场寿衣时装走秀,不仅邀请了知名设计师,据新闻说,现场模特还能提供身着样衣入棺材的“试躺”服务;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举办了“Death Becomes Her”主题展览,样式精美的丧服女裙被汇聚、绽放在观者眼前,引起不小的关注和讨论。

网易新闻 《台湾一公司办时尚寿衣走秀》

西方的“丧服时尚”井喷于一切事物都浪漫至死的维多利亚时代,由于女王身体力行地穿戴了好几十年的丧服,死亡这个议题一度成为一种阳光下的艺术,亡者艺术照便是那时开始兴起。那之后,黑色开始稳步进驻时尚圈,并由身世成谜的可可·香奈儿这位女士发扬光大。

《面对死亡:丧礼服饰百年》主题展览

再往后些,来到五十年前的美国,丧葬时尚与酷儿文化开始产生深刻联系。有一位参与过“石墙运动”的同性恋教授,曾带着金钩和同学们逛华盛顿广场。她向他们回忆,当时纽约的艾滋病大爆发,她的朋友中将近十分之一都去世了。那段时间她几乎两三天就要去一个葬礼,次数频繁到很难去想象。后来,她的又一位朋友确诊感染,倒数的日子里大家都很低落,那位朋友希望能给大家一些活下去的动力和希望,临终前特别叮嘱布置了自己的葬礼现场,请了一个脱衣舞团队来为大家表演“隔棺搔痒”,在他的棺材上热舞。他似乎在对活下来的朋友们说,不要被艾滋病打倒,该生活还是要去生活。没有人该为自己活过爱过而负罪,你有绚烂的一生,也该绚烂地告别生命。 

《死也要得劲儿》

回到今天我们所处这片土地上,我们的“阴间时尚”与死亡教育是同步进行的。目前全国已有 5 所殡仪专业学校;每年的殡葬展会在各城市轮流举办,会有各地的殡葬产业代表出席,有配套的研讨会、展销会和公众参与服务;临终话题开始逐渐剥开面纱,安宁疗护与死亡咖啡馆活动相继出现;国家开发的智慧殡葬大平台拥有了自己的 app ;与此同时,网络上开始出现专业的寿衣模特直播带货;小红书上会有殡葬服务行业的年轻从业者分享这份工作的日常;寿衣开始跟随社会发展而进步,前几年出现了针对年轻工薪死者的“白领通勤寿衣”……
在 2020 年伦敦时装周的首场大秀上,独立设计师 Yuhan Wang 以“葬礼”与“丧服”为灵感元素呈现了主题为“ who fell asleep ”的秋冬系列。她如此阐释这个新系列——“在维多利亚时期,年轻有主见的女性会提前为死亡的到来做好准备。这种先见之明的智慧之处在于,珍惜当下的人生。”
在中国的许多少数民族文化里,年长女性也多有为自己和伴侣提前置办棺椁与“老衣”的传统。我们长久以来用“寿衣”称呼那套与我们一起同世界告别的服饰,且通常来说,在闭眼咽气前,这套行头并不会与我们相见,它们通常是由殡葬服务人员带来,又与我们一起,被高温带去。

《人死了钱花完了么》

我们也许得不争气地承认,和上一代相比,我们对于死亡的“恐惧型依恋”并不见得改善多少,说不准甚至更糟。对于得与失,我们有更为摇晃的标准,更无着落的过去与未来,更敏感的雷达伙同更迟钝的行动。在与金钩的聊天过程里,我与他频繁在同一个观点上相遇:生与死的界限是可被讨论的。
死亡不可避免。平地里天灾人祸降临,死亡是那个不可逆的瞬间;从降生开始,每个人都正在死去,死亡是个必经的过程;在皮克斯电影《寻梦环游记》里,死亡是人世间最后一缕关于你的记忆消散,而那发生在你肉身消亡的很久之后。现实世界里的死亡袭来时,带给亡者本人陌生、疼和恐惧,带给身边人不容商议的剥夺,和重新适应毫无变化的世界的阵痛。并不是死亡本身意味着终结和伤痛,而是死亡对于生前世界而言,是被建构给生者的一种纯粹负面的体验。你以为自己失去了一些原本拥有的,但谁知道呢,也许你一觉醒来,发觉每个人实则一无所有。那时候你会不会后悔自己死时太严肃,敬畏了空气传统,盲信了“死生亦大矣”,没穿鱼尾裙?

《做鬼也端庄》 

所以,我们想要郑重其事地在生者的世界里发起一次特别的 BIE 呼朋唤友企划——和设计师金钩一起,为你定制一套寿衣。把它当作最后一个对于身体、此生的执念也不错。希望能够在人群中找到你,听你的故事,将它们变成独属于你的服饰的外形。而所有制作材料希望能够来自你已拥有的旧物(旧衣、旧床单、旧饰品 etc.),过程中不再引入新的原料、产生新的废料。
或者把它理解为一场对所有参与者而言的死亡教育,它原本也是一种仪式。死亡是突然的,这没错。但我们可以控制和训练,让它不显得那样猛然,也许就从自己思考自己的死亡,选择自己的临终装扮开始。
这套名为“寿衣”的成衣,用途也是由你做主的。它可以是与你一起被焚灭的那一件(材料挑选上会有特殊要求),瞻仰遗容、告别遗体时被你的朋友们啧啧称奇的那一件(毕竟格局打开后,葬礼也是和婚礼一样可以换好几套 outfit 的),配合你的丧葬音乐会或脱口秀的那一件,或者仅是由围绕你的一些布料组成,希望传递给你仍牵挂的人作为留念的那一件。
没有人真的对死亡完全做好准备,最富于想象力的人也对死亡缺乏想象。仪式毕竟仍是为了生者而存在的东西,但我们怀有一种乐观的小想法,在象征死亡的物件上,让我们用更有生气的方式让界限消融些,让连接的建立可见些。死后的我们兴许觉得现在的一切都显得可笑,但那是死后的事情了,我们如今还活着,我们可以选择做一个逃开的人,一个纯粹畏惧的人,或一个愿意与死共存、了解与接纳、逐步做着无用功、但持续做功的人。 
过好做人的每一天,直到做人的最后一天。我们开始吧! 
如果希望与我们交朋友,拥有一件自己的寿衣,请先简单介绍你自己(年龄、城市、生活概况),分享一下你对自己葬礼的畅想,以及对寿衣的畅想。 
*活动可能花费我们彼此不算太少的时间,过程中可能产生无法预估的非制作成本以外的费用,但希望我们彼此投以耐心与信任。 
*这个项目的名字叫“弥留”,希望它是一个持续全年的低成本交友活动。我们会尽可能全程记录与参与,后续也会有衍生的系列活动。如果你是一位愿意参与项目的服装设计师、裁缝活爱好者、影像记录者或其他,欢迎邮件联系,邮箱地址[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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