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灾后的心理救援:“闪回”洪水包围的屋顶,在梦中被水吞噬

2021-08-25 星期三

7月19日早上后,汜水镇一天之内的降水量超过200毫米,犹如“天漏”,成为此次受灾最为严重的乡镇之一。偏偏卫生院地势又低,楼房又矮,三栋两层小楼显得势单力薄。医院仅有的一艘救生艇赶忙运走七八个病人,就再没回来了。

到了晚间,雨势越来越猛,洪水流速加快,水位陡升,一下街道就消失了,洪水灌进一楼,医生护士紧忙搬设备上二楼,有人直接把长裤剪短了,便于行动。未曾想,水很快又上了二楼,大家无处可去了。情势危急,上天台有一个天井,有人爬上去,再伸手拽人,很快,二楼也被淹没了,洪水把大家逼上屋顶。

断电了,四周漆黑,汹涌的水流声混合着激荡的雨声,上下夹击,屋顶上不再有避雨的地方。雨水赤条条地打在人的身上和脸上,十来个人挤在屋顶,又慌又怕,又冷又饿,只能祈求雨水停下来。

天亮了,浑水还在脚下奔走,发胀的动物尸体、塑料垃圾随着水浪颠簸。有人努力往远处望,全镇都泡在水里,能够看见的只剩屋顶,还有一些模糊的树冠。

大家开始打电话,119、12345、民间救援的私人手机号,许多都打不通了,信号时断时续,有人联系不上家里的老人和小孩。最后,手机一个一个掉电,全部关机了。7月20日这一天,他们与世界失联了。

到了21日凌晨,他们已经饿了24小时,有些人体力不济,支撑不住。还有8个人困在隔壁楼的二层,洪水从这一层的窗户涌出来。

李燕觉得要窒息了。大家浑身湿透了,但楼顶只有湿冷的雨水。他们瑟缩着,黑暗里传出了哭声。有人带着女儿来上班,绝望之际,留下了遗言,“没希望了”“自己要死了”,绝望的情绪蔓延开来,好多人这么说。

对接李燕的心理咨询师在讲述这一切时还补充了一点,李燕有恐高症。她在家躺了两天,虽然脱离了险境,但总是睡不安稳,在那些梦里,洪水又来了。她控制不住地去想那些场景,画面像照片一样清晰,不断地在脑海里“闪回”。有时,画面停留在通往天台的天井口,悬在头顶,黑洞洞的。有时,她又坐回那个洪水包围的屋顶,联系不上任何人。

卫生院的房屋都被洪水浸泡过。

“难受”

学者张雪琴等人在2011年发表的一篇论文中写道,当重大灾害出现后,灾区群众精神障碍的发生率为10%~20%,一般心理应激障碍更为普遍。据报道,河南此次受灾人数超过1400万人,需要心理疏导的人不在少数。

对于原本患有心理或精神疾病的灾民,影响更为严重。

新乡市第十一中学在洪灾期间改为安置区,在这里,心理咨询师王发琪遇到了一位精神分裂的女性。她30多岁,有十多年病史,原本病情稳定,已结婚生子。洪水来了,她看到城市街道变成汪洋大海,听到雨声如注,非常惊恐。冲锋舟来了,她要从窗户跳下,坐上后,很多人挤在一起,水浪冲来,冲锋舟歪斜。她再次犯病,人处在恐惧中,一看到陌生人,身体就开始哆嗦。

也有人尝试拨通了郑州市政府的心理热线。那是一位地铁5号线重大事故的亲历者,白天,他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被困的场景,晚上则容易失眠,睡着了,他也会梦回被水灌满的地铁车厢。他遇事容易紧张,食欲下降,警觉性过高……说着说着,他就在电话里发出了哭声。

起初,家人还在身旁陪伴,渐渐的失去了耐心,他觉得自己被忽略了。

重大灾难事件可使人罹患焦虑、恐惧、抑郁、失眠、应激障碍,甚至精神失常等各种心理疾病。这些创伤的持续时间因人而异,数月至数年不等,有人能在一周内自愈,有人则留下了一辈子的阴影。

资料图。图源东方IC

2000年,学者高岚等人发表了一篇名为《对受洪灾群体创伤后应激反应的调查》的论文,他们梳理了1998年洪灾过境后的两个村庄,在灾后的3个月,村民的应激反应症状最为突出。这些创伤具有普遍性,过半的人出现“不由自主地想起它”“脑子里有关它的想法使我睡不着或睡不好”“有关的事都能使我回想起当时的感受”。

1998年,恰好是王发琪从军校毕业下部队的一年,洪峰从湖北荆州过境时,他扛着背包就上了前线。25岁的新排长,为了表达决心,和他的士兵们写上血书,在湖北荆州转移群众,扛沙袋堵决口,肩膀和脸被烈日晒得脱皮。

即便是心理咨询师,他也没有否认洪灾带来的阴影,这和当年晒伤皮肤的痛感一起贯穿了他后半生的记忆。

抗洪胜利了,但他的两个战友牺牲了,他们得了血吸虫病。他去探望时,昔日的战士身体黑瘦得像干柴棍。讲到这儿,他的声调降低,有些结巴,“难受”。

现在,王发琪已从部队转业,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心理咨询师。48岁的他模样和善,讲话干脆,健谈爱笑,但说起23年前的那场洪水和逝去战友,他的心情无法平静。

1998年,中国还没有心理援助,他错过了最佳治疗期。

有些是太阳,有些是小草

“我是一棵小草。”顿了顿,李燕说,“很无力,很脆弱”。

十多个人盘坐在垫子上,围成一圈。7月30日,河南省心理咨询师协会来了志愿者,他们将对汜水镇卫生院的医生护士进行心理辅导。

被解救后,卫生院转移到安置点,马上又投入救灾工作。李燕也回到一线,但洪水冲击的画面不断闪现,她无法集中注意力,总是神情恍惚。

先是进行团体辅导,每个人轮流讲述,志愿者根据SAFER模型来讲述(包括稳定化、认识危机、增进理解、鼓励有效的应对、转诊),被压抑的情绪得到某种释放,聊起当时的无助、恐惧、担忧,大家都很激动。

团体辅导现场。

和李燕不同,有人将自己比作太阳,温暖,有力量。一位20多岁的男医生神情放松,他被解救后积极地投入工作,动作迅速。辅导中途,他接到电话就走了。

几天前,王发琪到了新乡市第十一中学。一千多位居民,住进了学生宿舍和教室,几家合住一间。老人们行动迟缓,部分人用尿盆大小便,加上无法洗澡,室内气味难闻。有人无法忍受,大声喊叫,砸了东西,扯烂了枕头。

居民来自附近几个小区,多半是老人。大家围坐在一起,描述洪水冲击的场景。一位70多岁的老人住一楼,当天回家晚,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凌晨一两点钟,他翻身,手掉下来,突然一凉,他一下子惊醒了。接着,他发现拖鞋飘走了。

倾听、理解、接纳,大部分工作便完成了。老人心中蓄着的洪水降低了水位。在汜水镇卫生院临时安置点,整场团体辅导活动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有人全程在哭。

对于问题较突出,甚至产生创伤性应激障碍的人,心理咨询师将进行个体辅导。

李燕是其中之一。她问咨询师,“我怎么这么胆小,有的人就很坚强,为什么我这样?”救生艇抵达卫生院时,停泊在楼下,她恐高,吓得不敢动。情况紧急,对方开始催促,你不走我们就走了,这让她更紧张。虽然在家躺了两天,却没有人可以讲述,她的丈夫和孩子都在外地上班。

咨询时,她述说最反复的就是爬天井口,洪水上涨,这些是不断闪回的画面。心理志愿者对她进行了眼动脱敏:闭眼调整呼吸——回想情景——进入画面——快速睁眼——眼睛随着咨询师的手指转动。

最后,闭上眼,李燕的泪水就流了下来。几次循环后,画面开始模糊,她终于能谈论洪灾以外的话题。

“听说这里可以说说心里话”

中国的灾后心理援助起始于2008年的汶川地震,灾后,国务院发布了《汶川地震灾后恢复重建条例》,数条提到心理援助工作。当时,数千名心理咨询师涌向灾区,而援助过程多少显得无序和混乱。据《中国青年报》报道,大批咨询师是“打卡式”咨询,一个月后,仅剩30多名志愿者。有人排队恳求灾民填写问卷调查,没有后续辅导,对受灾群众造成多次伤害,还有不少志愿者并不够职业。

7月23日晚,高春彩的手机响了。高春彩在2015年考取了心理咨询师资格证,她是一名社工,这段时间,她在郑州市妇联的心理援助热线当心理咨询志愿者。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3天前,他在暴雨中下了公交车,积水没过了膝盖,他一路在水中跋涉,回到租房里,一个人的住处空荡荡的。他20多岁,只身来郑州工作。他没有和父母说起此事,因为性格内向,朋友也不多。一个人蹚在水里时,他觉得孤独无依,天要塌了。

几天后,在十一中临时搭建的咨询室外,一位老人在室外徘徊不前,“听说这里可以说说心里话”,他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

王发琪(右)和前来咨询的老人。

王发琪热情地回应了他,老人慢慢打开话匣子,说别人总是看不起他。

他的家在一楼,被淹后,他和妻子在邻居家借住了三天三夜。讲了不到5分钟,他就泪流满面了。因为到安置点比较迟,夫妻俩住在最靠里的学生宿舍,光线不好,不如教室宽敞明亮。他常觉得别人在议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

聊到最后,他的胆子大了起来,他说自己的儿子5年前因车祸去世了。那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此后两位老人就不愿出门了,整天面对面干坐着,从不提起此事。

在熟人社会里,向这样一个陌生人袒露悲痛是更安全的。说完这些,他的情绪平复下来,眼泪干了,面露轻松。连续几天,他都参加村邻集体活动,还在众人面前唱歌。

7月25日,一位中年妇女两次来到郑州救灾指挥部,她跪在地上,抱着救援队长陈素珍痛哭。两个年龄相近的女子抱在一块,这位中年女子一边哭,一边用断断续续的方言讲述,她说的话在哭声中显得含混难辨,陈素珍很努力地听,当地人帮忙翻译,说女人的孙子在洪水中死了。

陈素珍一下就听明白了,她赶紧跪下去抱着她,捧着她的脸,为她擦泪,这个动作让中年妇女的哭声变得更加深沉,她的身子瘫了下来,咿咿呀呀地说着话,全部重量都压在陈素珍的肩上。

有人想要心理辅导,却又不愿意见面。电话接线员的语气温和,不会打断来电者的讲述,也不会泄露隐私。疫情重来,很多人拨通郑州市第九医院心理医院的电话,他们的问题主要集中在询问核酸检测的地点和时间,以及最新的防疫政策。或许,他们对于心理咨询是什么还不甚了解。

第二级人群

救援结束后,陈素珍在家闭门不出,“太累了,身心俱疲”。她是厦门思明区蓝天救援队队长,建队13年来,他们参加过尼泊尔地震、斯里兰卡洪灾、玉树地震等,这一次,她在想坚持下去还有没有价值。

起初,大家投身救援,召集了上千人来当志愿者,事情却慢慢起了变化。7月24日,一个网红借走队员的救生衣,放在自己的车上骗捐。有人拉走了36车物资,拒不提供回执单。闹翻脸后,那人带着七八个男子冲到救援队指挥部,拍桌子,翻箱倒柜,闹了两三个小时。

在十一中安置区,有老人在领取物资处争吵,认为分发不公平,就在前一刻,他们的脸上还有谢意。一些年轻的志愿者送食物到灾民宿舍,一转身,手机不见了。他们多是该校的中学生,不知如何应付。

救援队在灾区待了11天,直到疫情出现才离开。几天来,他们早上六点出发,凌晨三四点归来。没有热饭,无法洗澡,有些区域的积水都没过脖颈,水面上飘着粪便。许多队员中暑,有人在冲锋舟上晕倒,栽进水里。有人触电,被送往医院急救。

陈素珍(左一)在一线救援。

在心理干预对象分级中,救援者本身就属于第二级人群,仅次于亲历灾难的人。学者蔡菲在她的论文写道,救援人员的心理反应常经历:悲伤、愤恨、自责、恐惧、挫折感、逃避心理等若干阶段。

陈素珍从汶川灾区回来后,一个多月无法睡好觉,喝水时,杯子里的水轻微晃动,她就以为是余震来了。有人在她面前谈起地震,她就会嚎啕大哭。她无法忘记,成堆的遗体从废墟里挖出来,她总在想那些孩子原本在安稳地睡午觉。

后来,陈素珍面对更多的死亡与悲痛,有时候只能自我疏导。她在天台上开导要自杀的年轻人,在厦门BRT纵火案发生后,安抚那些遇难者家属,她还考取了心理咨询师证。某年山西山体滑坡,救援队挖出20多具破碎的遗体,队员无法继续工作,陈素珍就让大家停下来,在后方给大家做了20分钟的心理辅导,接着,大家再继续挖。

以往,民众都是夹道欢迎,这次,救援队感觉多少是被人放了冷枪。回来后,有队员问陈素珍,别的救援队从当地防汛办领回一堆奖状证书,我们为何没有。她想了想说,我们不是为了荣誉去救援的。

我就喜欢干活

参与此次灾后心理援助的志愿者,都是持证的心理咨询师,他们都有自己的职业,是医生、社工、高校教师或者商人,通过政府部门或在民政局登记的社会组织前来。

负面情绪多了,心理咨询师最重要的疏解办法就是忘记。他们不追问灾害当天的细节,也不用心去记住辅导过程。

高春彩统计,洪灾后,郑州市妇联心理热线共接听100多个求助电话。每天晚上10时至凌晨2时最为集中,这也是人心理最为脆弱的时间段。他们中间女性占60%,大部分在30岁左右。这并非是因为年轻人最需要心理辅导,而是他们的信息和认知更为通达,他们对心理热线并不陌生。

灾后心理救援在中国起步较晚,这个领域的社会认知还处于初级阶段。洪灾发生后,郑州开通了多条心理援助热线,有志愿者表示,他们只接到了几个求助电话。

在新乡十一中,附近的村民也受灾了,但无一人主动来咨询过。在群体活动中,王发琪鼓励大家发展自己的爱好,一个农村老人回应他,我没有爱好,我就喜欢干活。

就心理上的危机而言,经济条件差的灾民更关注基本的生活保障。在郑州二七区,民政局委托心理咨询师对困境家庭做电话回访。居民多数超过45岁,是重病、残疾、低保、孤寡老人或孤儿,他们先是遭遇洪灾,很快因为疫情又被居家隔离。咨询师在回顾总结他们的诉求时,很容易发现他们基本没有情绪和心理上的需求。

1050个受困家庭,只有20个家庭有想聊天的诉求。他们表示自己没有心理创伤,只是因为家里被淹了,心态有些消极,比较担忧未来的生活。

高春彩回访了其中50家,在生活诉求上,只有个别家庭有一些实际困难。他们在通话的其余时间里总是一再感谢政府和工作人员。高春彩觉得,这部分人群更容易满足,他们对幸福的要求更具体也更简单。

就心理学而言,心理反应具有一定的滞后性。咨询师认为,部分亲历者还处于否认事实的初级阶段。高春彩说,他们后期工作的重点对象是陇海隧道和郑州地铁5号线遇难者的亲属。

心理援助是一个需要持续和长期的过程。汜水镇卫生院已恢复工作,从安置点搬回了院区,医生护士也正常上班了。救灾、清淤、看病,洪水带来的心理阴影在忙碌的工作中被暂时隐藏。李燕的情绪有些低落,她不愿谈论灾情,也不愿谈论心理辅导这回事。在某些观念里,需要心理辅导似乎就意味着心理有问题。

这些都需要专业的外部力量持久的关注和介入。王发琪在离开新乡安置点时,他专门去宿舍与那位失掉儿子的老人告别,老人有些依依不舍,起身送他,一路都在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再相见,再聊天。

男孩的沙盘。

在新乡十一中,一个男孩在做沙盘,那是一座他要建造的理想城市。沙盘里有树、房子、汽车、消防员,还有穿黄色衣服的救援队员,他们站在沙盘的中央位置。他想了想,还给城市架设了高铁和隧道,这是通往外界的路。“美好的城市需要美好的人建造”,男孩说道。

(文中李燕为化名。)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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