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禹凡:走进整容医院,拍下别人设计的美丽

2023-08-01 星期二


到底是谁在制定有关美丽的标尺? 

高级脸,幼态脸,御姐脸,女团脸……在整形医院里,五官的摆放和调整,指向被速写好的气质与风格。 

为什么有关美丽的划分,如此变化莫测又可望不可及,让我们难以追赶? 

摄影师卢禹凡拿着自己的肖像,去不同的整形医院寻求诊断,让“美丽设计师”在她脸上画下诊断和“治疗”方案。 

在她的作品《Make Me Beautiful》里,她拍下医院里的欧式家具,“求美者”(客人)的物品,也拍下自己被各种风格的整形模板重新拟定的脸庞。 

影像背后,是她透过被丈量的脸庞,与“整形”的对峙与探究。






“幼幼脸”


“高级脸”


“御姐脸”


“网红脸”


“女团脸”




卢禹凡大学时就读于国际新闻与传播专业,工作两年后,去Goldsmiths读了摄影与城市文化的硕士。这些经历使她在对一个主题感兴趣的时候,也不会忽视它背后的社会学背景。

2018年,卢禹凡看到了中国近2000万的医美消费群体,面对这庞大的群体和产业,她产生了好奇,于是怀揣着一丝想要自我实验、自我疗愈的心态,用影像去探究有关“整形”的议题。 

拍摄“Make Me Beautiful”的过程中,她感受到了整容医生不同形态的话术的柔性入侵如何让人晕眩,也看到了整形者的勇敢与坚决,还嗅到了自己在强大的消费主义逻辑下的欲望和脆弱。 

今天,我们与她面对面,聊聊她所关心的、她所创作的、她所拍摄的一切!👀



 全新的脸与理想的人生 




 Voicer  怎么会诞生以“整容”为主题进行拍摄的这个念头? 

 卢禹凡   一开始并不是对外貌有多大的执念,最初只是想去做这么一个作品,想实现自己的概念,通过去不同的整形诊所做咨询,请大夫在我的脸上“画”出我的缺陷和改善方案。 

当然,一定程度上我对自己的外貌还是很在意的。但和很多真正去做整形的人的动机不一样,他们是怀着很大的执念去整形医院的。

我可能也想看看,自己以完全未知的心态去经历过这一系列的面诊以后,想法上会有什么改变。 



卢禹凡被重新“规划”好的面庞



 Voicer  你都是怎么选择整容医院的?有什么共同点吗? 

 卢禹凡  主要是看它跟我本身的作品景观协不协调,能不能融到一起。我有时会先在大众点评这种软件上看看别人上传的环境照片,看看它上不上照,然后再去联系这些医院问诊。 

我会选择装修偏女性化的医院,前几年接触到的医院里面或多或少都有传统意义上的女性化元素,不过现在越来越多的医院风格是偏简约和科技感的。




场景的话,我会选一些看起来半商业、半医疗的装修风格。我发现在一个试图强调医疗专业性的环境里,又会有一些小碎花类的装饰,或者镶着欧式金边的家具,蛮奇特的。




还有一个医院在做抽奖砸蛋的活动,我觉得蛮有意思的,也去拍了。 


 抽奖砸蛋的“舞台”



 Voicer  进入整容医院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 

 卢禹凡  反正跟三甲医院挺不一样的,医生和咨询师都穿着白大褂,想要去体现一种“我们其实是一个很正规的医院,请相信我们”的气质,并且他们很有服务意识,对我真的很温柔,让我甚至有点惭愧。 




 Voicer  医生都是怎么样的人?有没有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卢禹凡  一般医院都会在顾客和整形医生接触以前,先设置一个咨询师的岗位给顾客做面诊,但有一次我去一家北京的医院,咨询师直接让我见了操刀的医生。 




那是一个中年男性,他就像长辈一样见到我就问:是不是心情不好?是不是生活中有些不愉快?他说我看起来很不开心。可能因为我长得有点凶吧。 

当时我就觉得这个人挺奇怪,他为什么要问我这些;但是另一方面又觉得他还挺好的,像家长一样关心我。 

后来他才继续说,说我的夫妻宫不好,让我去填充太阳穴,我就有一种“原来在这等着我”的感觉。 


 对于五官排布的面相学理论,比如“五岳朝拱为吉利,中岳高,四岳要拱“



那时候是我刚开始发现他们会以面相为话术去推销整形,后来再接触多一点,就发现面相是挺常见的一个话术,而且他们还会考面相学的证书,作为认证标准。 



她/他们提出了不同方案的选项,供我随意挑选,像在货架上挑选商品一样,并通过精心设计的话术,暗示我一张全新的脸将会赋予我的理想人生。



后来还有人会问我“想整成什么样子”——这句话问出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不是全由对方说了算的,我也有所谓的选择权,但这种选择权和购买其他商品时感受到的选择权一样,都是一种假象。



 “美化的欲望” 




 Voicer  当你的外貌被这么多人“指手画脚”,你会有一刻动过整容的念头吗? 

 卢禹凡  那些风险比较小的手术,其实还是打动过我的。我没有做的原因,一个是我没有钱去做,另一个是我还是比较惧怕未知。我不知道之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因为所有的方案都只是一种设计。 

所有整形的人,他们面对的都是未知。对我来说,因为我没有抱着整形的目的去医院,所以我最后没有做。能够去面对这些未知的人,他们其实都非常勇敢。 



我嗅到了自己在强大的消费主义逻辑下的欲望和脆弱。





 Voicer  关于幼幼脸、御姐脸、高级脸、网红脸的诊断很有意思,当时是怎么想到这样呈现的呢? 

 卢禹凡  我当时觉得,把我的脸去p到那些风格的经典图像上会非常奇怪,因为这些肖像的氛围是根据你的长相去“定制”的。 

想呈现出“我的脸,它作为一张社会面具,有多么不适合这些氛围感”的感觉。也想借此表达,整形对很多人来说其实是一个无奈的举措。 


 卢禹凡镜头下的整形者



 Voicer  这些年中国整容生态已经改变了很多,尤其是现在大家更容易接触到关于整形的信息了,更多的信息可能意味着更多的焦虑。在这种情况下,你这个项目会不会继续创作,或者有和当时不一样的思考? 

 卢禹凡  其实从前几年开始,大家对整容的接受度越来越高,这个事情也变得越来越公开透明,很多人不怕被别人知道自己整形,甚至把它当成一个话题,当成一个把自己营造成网红的手段。 

我也有碰到过一些整形失败的人在艰难维权,所以我觉得,更多这方面的信息虽然一定会营造出容貌焦虑,但对于有的人来说,给他更多信息,可能会做出更明智的选择。 




并且我在想,在各种美颜APP和滤镜的流行下,一个人的脸在被美化的过程中,是不是也会从中滋生对外貌的欲望? 

所以我现在在做一个尝试:用医美APP的AI诊断功能,给自己的照片做诊断,然后根据诊断结果来PS,挑战分数。



 丰富与深刻的更多可能性 


 《Make Me Beautiful》之外的卢禹凡



 Voicer  你曾在之前的采访提到,上中学时班里的男同学会把女生按照样貌排名,可以聊聊当时的这个现象吗? 

 卢禹凡  他们就像开玩笑一样说出来,然后大家也都像开玩笑一样听,其实没有人会因为他们这几句玩笑话就欺负你。而且我们是外语学校,女生比较多,男生的几句玩笑话也不太会影响我们女生之间的友谊。 

但那个时候我才比较切肤地意识到,原来我们的外貌是这样被别人看待,我的同学是会用外貌来评判人的。那会儿大家都是同龄人,我以为大家就是关系好一起玩,没有想到已经产生了这种成人的视角。


 “每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会笑“


 “第一次被叫女神”、“第一次喜欢上拍照“、”第一次敢发朋友圈说自己今天不太好看“……


——卢禹凡收集了医美网站案例“整形前”的照片,并配上了网上收集的、来自整形者的感想





 Voicer  你是怎么接触到摄影的呢? 

 卢禹凡  开始意识到摄影可以作为一个兴趣爱好,是因为有一个老师和我们说,他以前有一个学生,天天背着相机边走边拍。当时我就觉得这种生活好像还挺不错的。

最开始时,只是用像素很差的手机拍学校的生活。大学我能选择的专业比较少,就选了比较感兴趣的新闻,而且里面还有摄影课,我才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台相机。


 卢禹凡用第一台相机拍的姥姥



 Voicer  我们看到你的其他作品也很有意思,比如在柬埔寨暹粒拍摄的“Stuck in Siem Reap”,也是你本人出镜的,给人一种阿彼察邦电影的感觉,可以聊聊这个项目吗? 

 卢禹凡  那是一个偏纪实的摄影工作坊,大家会在导师的指导下,在十几天内去创作出一个在地的作品。 

那会儿大家非常卷,我还听说有人故意不睡觉,故意把自己逼到一个精神的极限,然后去看看自己在这种精神的极限下能拍出什么东西,所以有很多实验性的东西。 




我当时做这个作品,就是一个“困在暹粒”的概念。我一开始在国内看了一些关于暹粒的书,所以我的想法都是基于我对暹粒这个地方的想象。 

到了实地以后真的去拍,我就觉得拍不了,怎么都憋不出来新东西,很像被困住的状态。所以我最初是拍一些单纯的,身体被困在各个角落或者很奇怪的地方的照片。后来经过跟导师的沟通,最后呈现出了精神上、文化上的一种stuck。 




这对我来说是很有启发的一件事情:无论你的想法在一开始看起来是多么单纯和不深刻,做着做着还是有把它变得深刻和丰富的可能性。




 Voicer  在你近期的作品“Grandma:姥姥”中,你换了和以往不一样的拍摄方式,使用热像仪记录姥姥的遗物,为什么会选择这种处理方式? 

 卢禹凡  我一开始想用热像仪去看看这个世界。我就发现,在热像仪成像下,如果有人刚刚坐在某个地方,然后ta离开了以后,这里仍然也留着ta的痕迹。 




 Voicer  在你为作品配上的信中,还提到妈妈因为这些照片,终于理解了你职业的意义,你什么感受呢? 

 卢禹凡  姥姥诊断出癌症以后,我就有意识地去就给姥姥拍一些照片。那时候是生命逐渐在身体里面消失的一个过程,其实拍下来是有点残酷的,可能有的人并不愿意进入这个瞬间。


 


但在葬礼的时候,我把这些记录再找出来,把它们做成一个幻灯片在葬礼上播放,就是那个时候,我妈妈理解了我拍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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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卢禹凡想把《Make Me Beautiful》和《Grandma:姥姥》都制作成书。同时,她还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尝试,实验一些可能性,比如把照片打成毛毯,比如尝试丝网印刷,比如用AI生成失败但有趣的图像。


但她还带着自己那双稍显冷静、因为“有点凶”而被建议“调整”的眼睛,观察着身边的生活。



对于整容你有什么看法呢?

或者有什么经验可以分享吗?

在评论区一起聊聊吧!




采写 - Slime
编辑 - Nik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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