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在黑夜穿过绝境

为了采访“云上警务室”（详细报道请见《刷爆朋友圈的云上警务室，一脚踩空就是半条命》），我曾向杭州市临安区公安局宣传科要了一些资料，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题材可以挖。

其中，有一条几百字的简讯，是关于昌化派出所民警山地救援的，看到“清凉峰”三个字，我心中一动。

记得多年前，浙江农林大学一名男生走进去后就再也没能走出来，成为轰动一时的悲剧新闻。清凉峰也成了一个驴友频频失踪甚至遇难，却又吸引无数户外运动者涉足的神秘之地。

我想，那里的警察所面临的救援，是一次次与荒野的较量，是与绝境中所剩无几的生存时间的赛跑，并且本身也危难重重。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镜头，一位警察在黑夜的荒山中穿行，手电的光斑闪烁，大风在耳边呼啸，他要在蛮荒的森林中搜寻一个微弱的心跳……

真水无香公益的黄蓉鼓励我，“你挖到宝了！写出来，肯定是个非常精彩的剧本！”

我马上约“主角”民警张军海进行采访，那天他正好休息，第一次见他，他穿着一件黑色卫衣，胸口是一个大大的泰迪熊。他长得很敦实，胖圆脸，小眼睛，皮肤黝黑，与胸前的泰迪熊相呼应，就是没有笑容。把他搁在人堆里，肯定不起眼。

我挖空心思提问，他的回答总是言简意赅，显然不擅长讲故事，他所经历过的事情每一件都讲得比一个故事梗概还要简洁，只陈述不形容，大概是经常做笔录的缘故。

我想，完了，我的电影剧本泡汤了。

电影《盲山》海报。@网络

杭州的西部临安区与浙皖交界，那里是大名鼎鼎的天目山脉所在。天目山是国家级的自然保护区，是自然、历史、人文荟萃的一座“祖山”，甚至可以说是人间天堂杭州“钱塘自古繁华”的一个源头。

天目山作为一个巨大的山脉，其最高的主峰就是位于临安昌化的清凉峰。

早年领略清凉峰、大明山、徽杭古道等山水人文途中，虽然也听导游说了些驴友迷失案，却浑然不觉在这奇绝的山水美景之中有什么危险存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清凉峰地形之“绕”和空气之“寒”，这两个字仍深深地印在我心里。

清凉峰海拔1784.4米，是浙江西北部的第一高峰。1979年就被列为自然保护区，1998年国务院批准其成为国家级的自然保护区，总面积10800平方千米。这个区域的土壤类型多样、复杂、古老、原生，是中国东南沿海中亚热带森林的典型代表，拥有多种濒临灭绝的珍稀动植物。

清凉峰的美，更多在于险峻，山高路陡，怪石嶙峋。@潘城 供图

请注意，之所以要谈这些，是想告诉大家自然保护区和风景旅游区有着本质的区别。清凉峰的最外围的确也有小范围的景区，但核心区域是不容涉足的，那是被国家保护起来的原始森林。然而就是不断有人因为好奇，或挑战极限，而深陷其中。

我的大学时代，一部叫《盲山》的电影很震撼我，电影中那种人生被围困的窒息感，让我至今印象深刻。与电影不同，清凉峰的现实是人怎样主动地把自己推入命运的“盲山”。打开百度，搜索“清凉峰、失踪”，讯息多得让人难过唏嘘。

清凉峰国家自然保护区管理局保护科的刘副科长告诉我，2004年，杭州四位户外运动爱好者登顶清凉峰后下山时迷路。其中三人去探路，留守的队员独自下山，结果半路坠下山谷而死。

2005年，驴友“狂风**”参加了13人组团的清凉峰野外挑战。登顶后，他为了拍日出，坚持要一个人留在峰顶。大家约定次日上午在半山的野猪塘等他，却再没等到。

十多个小时后队员报了警。有关部门组织了近十批、上千人的小组展开搜救，并在各路口、野猪塘等地发射灯光信号，希望“狂风**”能走出迷宫，可惜事与愿违。

 风景奇美的绝地救援。@“狼行”公益 供图

清凉峰地区风景秀丽、地势高峻而复杂多变，被驴友们公认为浙江最美也最具挑战性的徒步路线之首。然而山中气象变化莫测，看似晴空万里，忽而大雨倾盆，一下雨，雾气很大，能见度只有十来米，很容易迷路。白天登山让人热得出汗，入夜后凉气袭人。遭遇危难的驴友们上山走的往往就是这种野道。

看似风景绮丽的山，有时却是一座迷雾重重的“盲山”。

民警张军海讲了这么一个案子——两年前，有一个人从安徽骑摩托车跨境而来，把车在路边一停就独自走进山中，再也没出来。张军海等几位干警牵头，发动了一轮又一轮地搜山，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人。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是张军海在这座大山里从没遇到过的迷案，以往即使被困者遭遇不幸，也能找到尸体。这个案子隔了一年后，有山民进山劳作时，偶然发现一具尸骨，报警。经过仔细地勘察核对，死者正是一年前的失踪者。原来是自杀，尸骨边有一个剧毒农药瓶。

至于此人为什么要大老远跑进深山中自寻短见，其中的原因对张军海这样的干警也一样沉默如谜。当时他跟同事说了一句，如果没记错，这个案子刚好一年，日子也跟失踪那天差不多，会不会是忌日？同事一查卷宗，真是一周年的忌日。

我听得后背发凉，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总是在深山里找人，又常常在半夜，怕吗？”

“不怕！”张军海想都没想。

采访的最后一天晚上，我向张军海推荐了《读库》主编张立宪主演的一部很棒的电影《神探亨特张》。他很高兴，因为喜欢看电影，尤其是警匪题材。

我说这部电影可不是商业片，内容与片名大相径庭，影片讲述了一个基层公安民警日复一日地面对着这个社会层出不穷的阴暗面与众生相，非常敬业又非常疲惫。

我推荐给军海，是觉得他和电影里的老张很像，都有一点默默散发的正能量，都相信希望。

张军海1987年出生，是地道的临安人。老家后面就是山，从小在山里玩到大，爸妈早上起来时，他已经跟小朋友进山了。春天挖笋，夏天在溪坑、水库里游泳，秋天采野果，冬天在山里抓老鼠、抓鸟，练得皮实，胆子奇大，连蛇都敢抓。也遇到过危险，游泳差点被淹死，捅了马蜂窝差点被咬死。但他与大山有天然的亲近，在山里从不迷路。

这么长大的孩子体育特别好，高中想考体校，但临考时腰受了伤，没考成。休养的时候有位老师说，去考警校试试吧。军海一听一激灵，他从小看警匪片，一想到电影《无间道》里梁朝伟拿枪指着刘德华的镜头就激动。

一考就考上了南京的森林警察学院。又是森林又是警察，都是自己喜欢的，缘分到了。毕业的时候，警校改制，与社会并轨，不管分配。张军海回到家乡临安，打了一年工，干的是户外运动的职业教练，在浙江农林大学田径场的攀岩墙搞户外拓展培训，这一年又强化了户外运动的专业能力和经验。

平时即使没有救援，在巡查中也会练习瀑降，以熟悉地形。@张军海 供图

命运仿佛一直在锻炼他，为接下去的警察山地搜救工作做准备。2013年，张军海通过考试，先在临安锦城派出所实习一个月，4月到昌北派出所报到，在大山里当警察的生涯正式开始。

刚到昌北派出所，鸡血石矿山上就发生了塌方，张军海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上山处理紧急事件，虽然没出人命，但怕老百姓哄抢鸡血矿石，晚上必须驻扎在山上。当年，还没有“云上”警务室，山顶水电全无，就弄来一些木头搭盖个简易棚子住下，睡在柴禾堆里，两天一换班。晚上，大老鼠光顾被窝。

那时，昌北派出所的条件还很差，宿舍简陋，卫生间公用，一个派出所只有一个卫生间有热水。镇上也没有小饭店、小超市，执勤要自带干粮，或者自己在派出所厨房下碗面。一次班值7天。

张军海家住临安城区，有时候，下班开了一个多小时刚到家门口，所里一个电话，有情况，调转车头就回去。

岛石镇被誉为“中国山核桃第一镇”，山核桃是当地重要的经济来源。采收山核桃时，总有人从树上摔下来。每年到这个时节，总是提心吊胆。 

临安有“三石”，那是深山中的三种美味山珍，分别是石笋、石耳、石鸡。石笋、石耳只需采集，石鸡是一种蛙类，要捕捉。但捕捉石鸡是违法行为。

昌北有个村民抓石鸡是老手，石鸡都要晚上抓。这人等天黑拿着手电出门，第二天天亮还没回家，手机打不通，山里常常是没有信号的。家里人报了警，正好是军海值班，搜救开始了。

军海判断石鸡的习性是沿着山里的溪沟生活，抓石鸡的人肯定是沿着溪沟走。搜救要有判断力、勇气和经验，而且靠单打独斗绝不可能，他迅速发动了当地村民，指挥大家兵分两路，沿着溪沟的上游和下游去找。

那时候的军海穿着警服、皮鞋就去了，在完全没有路的溪涧里跋涉了六、七个小时，石上的青苔太滑，一双皮鞋当天报废，脚也差点跟着报废。早上六点出发搜救，一刻不停找到中午。果然在溪沟边一块大石头旁找到了人。

有时候夜太黑，反而能让人不太害怕。等白天再走过时，发现身后就是万丈悬崖，才会让人后怕。图为张军海在救援现场。@张军海 供图

原来，那人晚上为了抓一只马上到手的石鸡，滑了一跤，把腰扭伤了，当场不能动弹，手机又没信号，就这么在冰冷的乱石上躺了一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到了天亮还是动不了，自己觉得必死无疑了。

军海把这个人救出山后，根本没在意别人的千恩万谢，他深刻总结了一条经验：山地救援必须要有一双好鞋！然后马上给自己买了一双很好的登山鞋。又觉得自己这身日常民警的制服爬山涉水不方便，就找特警兄弟借了两套特警服。

2017年初，军海从昌北派出所调到昌化派出所后，分管的辖区是清凉峰、大明山这些崇山峻岭。

有一点我要说明，跑进大山里救人这个行为本身并非是一个警种的专职工作，他不是“救援警”，他跟“神探亨特张”一样，就是一个普通的片警。只是我们一般印象中的片区民警都在城市里，处理盗窃、诈骗、打架斗殴等等。其实这些事情张军海也一样要做，只是他分管的地界特殊，山里有人报警他就得上，救得人多了，我们以为他专门管山地救援，成了“山神”。

其实山地救援还真不是警察都能做的，如果没有经验，不熟悉地形，就好比不会游泳的人下水救人，恐怕还会搭上性命。

有时，发现有村民在河里放网捕鱼，也要立即劝阻。@张军海 供图

我走进清凉峰生态警务室，看到军海的办公桌上有厚厚一沓A4纸，上面直接打印了一些网站的页面。

军海一页页翻给我看，在其中一个户外运动论坛的首页，有一个驴友明知进入清凉峰自然保护区是被禁止的，还在公开晒行程，第一句话写着：“或许，浪荡惯了，一段时间没出去自虐，就全身骨头痒……于是，清凉峰，我又来了！”

之后，入山的行程记录照片还专门拍了政府竖着“核心区未经允许不得擅自进入”的警告牌，还自拍抽烟，写着“让我进山不抽烟，我做不到……”

“这是对我们的公开‘挑衅’，这种人必须‘管管！’张军海讲这话时，有点“神探亨特张”的意思了。

电影《荒野生存》海报 @网络

记得读大学时，有位帅呆了的年轻老师，给我们介绍了一部新出炉的美国电影《荒野生存》。

那是取材于1992年的真实事件，一个理想主义和超验主义者，因厌恶社会而把自己流放到茫茫的荒野之中，在生命的最终时刻，领悟到了难言的智慧。然而，当我来到清凉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生态警务室调研后，对《荒野生存》所启示智慧的另一种形式发出了喟叹。

一身警察制服的张军海是另一副面貌——带着几分威严，旁人也许觉察不到，凡是警察不都或多或少要有点威慑力吗？而军海对人，特别是面对我的访谈时，其实有些腼腆和手足无措。我认为他的威严不是警察身份带给他的社会性的威严，而是长期面对蛮荒的大自然、原始森林以及漫长的黑夜所形成的表情。

在昌化派出所，采访副所长徐云峰时，我问：“清凉峰地区的救援任务是越来越多了，还是越来越少了呢？”

徐警官不假思索地反问我：“你想听越来越多呢？还是听越来越少呢？你要写我们民警的救援故事，那就多给你讲讲，把人物凸显出来。但救援多了，牵扯我们派出所太多的警力，我们肯定是要采取措施的。事实上，自从2018年生态警务室成立以来，救援越来越少，因为我们从源头上把非法进山的行为管控起来了。”

警务室从被动找人转变成主动管控，现在专挑周末和节假日在进山的几处入口设卡，想进保护区徒步的车辆一律请回，发现已经有车辆进入的，就等着他出来送保护区管理局进行相应处罚和教育，进山人数直线下降。@张军海 供图

首先说大明山景区，那是临安最著名的风景旅游地之一，相传朱元璋曾在此屯兵而得名。景区峰峦叠嶂，户外爱好者对此趋之若鹜。

问题是驴友们总是“不走寻常路”，他们发明了一条“反穿大明山”的线路，从山背后倒着穿越，去淳安千亩田露营，路线富有挑战，又绕开景区入口省了门票。但是危险性就大了，驴友迷路时有发生。

张军海在这条路线上有过三次半夜搜救。派出所与景区研究后发现，不论正穿反穿，总有一小段景区内的路是必经的，其中有一座桥，只要在那个地方设卡，拦腰斩断，就能根本性地解决问题。

而清凉峰的情况更加复杂，但还是有人非要挑战一下保护区核心地带的“荒野生存”。

军海从警务室柜子里拿出几年的“台账”给我看，都是一个个案件记录。

2020年3月，一名驴友，独自潜入清凉峰保护区核心区域。出发前，他在自己的户外爱好者群里做了预告，并给自己准备了一身五、六万的装备，以及GPS设备，再加上专业的户外生存知识和经验，他开始了荒野生存。

万万没想到，他在爬坡时滑了一跤，坡下树叶覆盖着一个小小的积水潭，积水要不了他的命，却足以让他的高级电子装备失灵，GPS设备也全部成了废铁，只有手机还没有完全毁坏，黑了屏，但有个蓝牙耳机，因此只能接不能打。五月的清凉峰，入夜很冷，他的脚也摔伤了。以他以往的经验自知一旦设备失灵，靠人力是走不出这片荒野的。好在户外群的朋友发现他长时间沉默，第一时间报警了。

正巧，又是张军海值班，接到了这个报警电话。找到这个驴友时，他陷入绝境已将近两天。碰到这种人，张军海又气又急，核心区的一草一木都是原生态的，一个现代人的闯入本身就是一次对生态的惊扰和破坏，为了救这个人，搜救队又不得不大规模进入。但他还是马上联系“狼行”公益应急救援队的兄弟们上山救援。

在临安，几乎所有的救援都有“狼行”公益挺身而出。@张军海 供图

后面了解到，这个驴友运用了自己全部的求生经验，扔掉了身上所有多余装备，找了块大石头底下躺着，保存体力。两天两夜，食物早已吃光，他开始挖笋，笋吃完了，开始挖蚯蚓，硬是把蠕动的蚯蚓嚼着吞下去。他逐渐丧失求生的希望，甚至通过一个打进来的电话安排好了身后事，之后，手机也没电了。

他把自己用睡袋一裹，躺在树丛里准备就此睡死过去。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如电影主角那样领悟人生，在死亡和昏睡已经很难分清的时刻，他感觉到了一束光——张军海的手电光柱照到了他的睡袋上。他看到军海的第一句话，虚弱地说：“我有一种直觉，你会找到我。”

“脑系搭牢！（注：临安方言，搞不清）”张军海一顿喝骂，牢牢扶住他，一起下山。

可惜被废弃的那些电子装备无法再找，对原生态的环境还是造成了破坏。等他吃了饼干，恢复了一些体力，被移交清凉峰管理局进行批评教育，依法罚款人民币1800元。

电影《战狼》海报。 @网络

我刚听完“荒野生存”的故事，就有一个大高个子走进了警务室，一身军绿色的夹克、皮靴——队长来了。

军海给我介绍，这位就是他的拍档，“狼行”公益救援队的沈晓斌副队长。沈队本身是做户外旅游项目开发的，痴迷户外运动，只是他没空玩，他把身手都用到了救人上。

军海和沈队陪我来到位于龙岗镇的公安实战教育训练基地，“狼行”公益的人马和救援设备有了一个实打实的落脚点。

一进门，我就看到墙上关于“狼行”公益的介绍。“狼行”公益应急救援队于2015年10月组建发起，是一支自发的民间公益志愿者组织。它的定位是区政府应急体系的辅助力量，协助、配合区政府完成各种应急救援的任务。

2017年10月，“狼行”公益应急救援队成为临安区公安分局110指挥中心的联动单位，2018年7月，成为清凉峰保护区生态警务室六队成员之一。

目前正式队员已有165人，平均年龄40岁，其中8名核心队员都持有中国登山协会颁发的户外指导员资格证和职业救援证，队员都具备红十字会颁发的急救员证书。

救援队分编为13支分队，昌化、於潜、太阳、潜川、天目山、锦城、太湖源、青山区域分队，以及后勤、通讯、医疗、水上救援和女子分队。他们受110指挥中心和地方政府及昌化派出所的指令，在第一时间快速有效的到达指定救援位置。

救援队与警队密切配合协调，反应速度惊人。这也是我第一次实打实地了解到警民合作的存在，一位让人信任的警察可以激发和调动几百人的群众力量。

一旦有救援任务，往往是张军海在群里发一个通知，群里能出勤的马上开始接龙。救援队的队员有打工的，也有大老板，有司机、白领还有公务员等等，都是户外运动爱好者，很多队员经常开着奔驰、宝马、迈巴赫来救人。

他们个个训练有素，很快就自带装备从四面八方开车汇合。群里通知几点几分到某地集合，哪一组统一拿装备，哪一组负责买食物和水……油费路费伙食费，全部自理。被救者要给大家送礼或请吃饭表示感谢，一律不收不吃。

逢年过节，张军海从来没有跟队员们聚餐喝酒联络感情，顶多是在派出所的食堂里吃个便饭。沈队长告诉我，他本人滴酒不沾，因为突发的救援行动多在晚上，“狼行”公益的人大多不喝酒，天生就喜欢保持清醒。这真的是“战狼”气质。

我看着墙上公益救援队一张张证件照，肃然起敬。雨果说过“在一切的主义之上有个人道主义”，我突然发现原有这么大一群有很强能力、实力和精力并且充满着人道主义精神的“战狼”就在我的身边，而平时他们可能是我完全想象不到的普通一员，是隐藏在各行各业的平民英雄。

不煽情，还是讲事实。

2016年，“狼行”公益成立的第一个任务是在6月的一个半夜。清凉峰发生泥石流，高速公路被冲毁，白果村整个村子近乎被埋了一半。很多房屋的门被泥沙堵住，进不去出不来。“战狼”们在干警们的带领下，通宵抢险。他们破窗而入，发现淤泥像浆糊一样，埋到大腿。情急之下用手挖，沈队的指甲都挖断，硬是一点一点把门打开，淤泥哗的一声出去了，这才把围困房中的老人一一抬出，无一人遇难。

 图为张军海在台风“利奇马”救援现场。@张军海 供图

在训练基地的墙上，我曾看到一张张汗涔涔甚至血淋淋的救援照片。照片上写着“2017.7.2潜川镇蝴蝶谷搜救”，大家的脸上都带着笑容。沈队说临安於潜蝴蝶谷景区那个地方，几乎每年都有人迷路。最夸张的就是那一年，晚上八点接到报警，上山救援，不断的有迷路游客被找到带下来，竟然一直忙到次日上午八点多，总共救出了迷路游客172人，一个旅行团的人全部迷路了，就像一个喜剧。

但也会有悲剧。其中有一张照片记录的是2016年9月沈晓斌人生中经历的第一次“捞人”行动。

那是一次突然的暴雨事件。一辆大货车在突如其来的大雨中想冲过一座平板桥。那种桥架设在溪流上，没有栏杆，大量时间桥下的溪流很小，甚至只是河床，白天通行很安全。但是雨量大的时候，水流暴涨会漫过桥面，桥也就仿佛不存在了。

当时这辆大货车司机急着回家，因为车上还有他怀孕的老婆和读小学的女儿，女儿第二天还要上学。司机觉得他可以用最后这点时间冲过桥面到达彼岸。可惜，雨水的速度比他预测得快得多，车勉强就要开到时，水面已经淹过桥面，眼前瞬间成了一片汪洋，司机乱了方寸，不过几秒就偏离桥面。

车熄火后，求生的时间所剩无几，他开始慌乱地拨打电话。然而他没有第一时间报警，却找了几个可能在附近的朋友请求救援，等朋友叫他报警，他再拨打110后，黄金时间已经过去。

暴雨疯狂肆虐，死神面露微笑。最后时刻司机不得不推开车门，想带着家人游出去，但是湍急的水流瞬间就把一家三口冲散了。

第二天沈队找到了司机怀孕老婆的尸体，第三天打捞到了司机本人的尸体，第四天没有找到人，第五天远远看到水面上漂浮着一个小黑点，是司机女儿的尸体。

“看到吗？就是这个小黑点！”沈队指着照片远处水面上一个比针眼还小的黑点告诉我，“小姑娘十二岁，马尾辫扎扎，一双粉红色的旅游鞋，一个书包也是粉红色，向我们的救援艇慢慢飘过来，这个镜头我永远也忘不了。”

当时，搜救艇上的救援队员听到岸上有人问，远处那个黑点，是不是要找的那个女孩子，所有人都有些愕然。@“狼行”公益 供图

其实，“狼行”公益在临安的救援80%以上还是山地救援，而且大多集中在张军海所在的清凉峰、大明山片区。这些年他成了军海的好搭档，沈队说：“有些事你不得不信，跟着军海救人‘点子准’，哪怕隔着两三天，找到的人都是活的！”把人活着救出绝境，那种成就感是不言而喻的，这也成为了他们的价值观。

现在政府对“狼行”公益救援队的支持越来越多，装备越来越好，统一存放在基地。军海和沈队得意洋洋地带我参观他们的新装备，上山下水，一应俱全。   

山地搜救一般要配备安全带、主锁、下降器、上升器、头盔、扁带等专业个人装备；并配有救援担架、无线电通讯设备、GPS定位系统、救援绳索、滑轮、提吊等专业山地救援装备。水域救援装备一般有冲锋舟、声呐探测仪、潜水设备等。但人的经验和判断始终还是无法取代的第一“装备”。 

 存放室的救援装备，一样随时准备着。@潘城 供图

事实上在救援装备改善前的几年，张军海跟救援队的兄弟们上山救人，有时就是一条绳子。山地救援环境千变万化，等待救援的生命常常命悬一线，这一切都只能随机应变。

沈队还告诉我，他和军海搭档，有时还要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

因为他们总是面对极限，环境的极限，人的极限，还有心理的极限。有很多长时间被困的人在绝境中的心智和行为都不可控，所以救援者往往还要懂点心理学。军海经常要扮演“金刚怒目”，其实他性格很沉稳，但有时必须要大声的喝骂对方，激发对方的力量，因为跋山涉水后的救援队本身也很疲惫，除非是救援对象受了重伤，否则没有更多的力量把这些受了惊吓的人抬下山，所以要激励他们自己走下山。

但有些时候，却反过来，在极限环境下的老人、妇女或孩子就需要柔声细语的鼓励和安慰，这也就是为什么“狼行”公益救援队中有这么多的女“战狼”了。

关于救援队自身的危险，大家每次都是一脸无所谓，但救完人回来，脚有点发软，心有余悸。军海说，我们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兄弟们不要出事！因此，虽然军海和沈队早就是老朋友了，但平时没有任务的时候他们会保持一种默契，就是从不跟“战友”打电话，因为他们一接到对方的电话就会高度紧张。

电影《垂直极限》海报。@网络 

说说山地搜救的一些门道，都是张军海的经验之谈。

保护区巡查还可以顺便捡垃圾。很多驴友素质差，进了保护区以后乱扔垃圾。张军海他们每次巡查，顺便都能捡回来好几个蛇皮袋的垃圾。垃圾捡不完，背不动，能捡一点是一点。

夏天搜救蛇很多，有的在脚下，有的盘在树枝上，最怕竹叶青一类的毒蛇，看不清，万一来一口真的要命，这只能多注意。

更恶心的是蚂蟥。山蚂蟥比普通田里的蚂蟥厉害多了。都埋伏在低矮的小灌木、草叶上，人一走过，它就粘在脚腕上，差不多就是袜子和裤脚管处，那里最容易爬进来。发现疼了，扯都扯不下来。弄下来后血流不止，伤口十几天还会流血，血不流以后，开始溃烂，又痛又痒，几个月都好不了。

每次去搜救都有队员被咬，沈队第一个遭殃。还有的蚂蟥，钻进队员裤子咬到大腿根。军海有经验，他反复告诫队员们必须穿长袜子把裤腿扎牢，万无一失。全方位地保护好自己，是拯救他人的第一步。

夏天救援，不怕蚊虫，但要防毒蛇与蚂蟥。@张军海 供图

驴友失踪案特别多，各有各的情况。一般驴友迷路报警，最重要的原则就是叫他们原地不动，确保自己暂时的安全就行。

最怕的就是驴友自己还走来走去找路，那就变成捉迷藏了。而且对方的风险会越来越大，因为山里天黑后是一点光源都没有的，根本不知道脚下是石头还是坑。

如果能通电话，军海会让他们尽量描述身边的环境特征，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参照物，比如大树、巨石、山峰等等。往往驴友一说，军海他们就能圈定大致的搜救范围，八九不离十，这就是经验。

那得靠平时没事的时候在山里巡逻，熟悉地形，几年下来，他们对这座巨大山脉的了解比GPS还准。所以那些想挑战警察玩“荒野生存”的驴友们不妨加入“狼行”公益，这也很刺激。

绝境救援。@“狼行”公益 供图

救援对象如果受伤，担架运送所用的精力很大。有一次，军海在昌北派出所时，一批驴友为庆祝六十岁退休旅行，放飞自我，跑到昌北爬山，结果向导想抄近路，走错了地方。有块石头松动，把两个人压骨折，还有几人轻伤。

张军海接到报警后，救援队把人困在担架上，固定好后抬下山。抬人的紧张场面被抓拍到了，至今还在昌北派出所门厅的橱窗里。

搜救的对象不一定都是游客，比如生态警务室里挂着一面锦旗，就是感谢他们把当地一名精神失常的妇女找回来。

那人半夜出走，一个人走过徽杭古道，一直走到第二天上午，到了昌北“云上”警务室的矿山脚下才被追回。找这样的人，没有出走动机，没有方向，要调监控、问人，确定人在路上走还是进了山，搜寻时间拖长了就很危险，还要靠一点运气。

近几年还有一种人进山很难找，那就是自杀者。去年接到一次家属报警，等找到时已经自杀了。手腕上割过，估计割不下手，最后跳进溪坑里。张军海说到这就沉默了，点烟，他烟瘾挺大。 

 抢救伤员。@“狼行”公益 供图

再讲一个最危险案例。好莱坞有个经典的登山题材电影《垂直极限》，开头结尾两场戏都是在九十度的悬崖上挂着，看得肾上腺激素飙升。

2019年，张军海的救援队也来了一次“垂直极限”。七名江西游客到大明山景区爬山，三男四女，领队或许有一点登山经验。他们上午兴高采烈地游山玩水，到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发现迷路了。手机没信号，大家开始慌了，领队说他可以靠经验把大家带出山。

但天黑以后还找不到出路，往下走都是滚石，上山容易下山难，只能往上爬，他们觉得翻过山顶会豁然开朗。其实他们不知道是在往悬崖上走。

等天黑透，他们终于爬到了山顶，体力已经严重透支，却还是没路。四个女人哭着喊着不走了。领队发现这里总算有了点手机信号，马上打了110。

总是轮到张军海值班时接到电话，他马上跟那个领队加上微信，让对方发来定位。但军海深知荒山里的定位很不准确，有时，差一个山头，完全是两码事。但即便如此，能有定位还是好得多。他看到发来的定位吓了一跳，经验判断这群人是在一个非常陡峭的悬崖边，在漆黑的深夜随时可能坠崖身亡。

但领队在电话里却反复强调他们一直沿着一条小河沟走，目前脚边都是碎石子，正在一个很安全的溪坑附近休息。张军海还是相信当事人的描述，认为微信定位估计又错位了。

既然人在水边，就不那么危险了，有水源的情况下一般就是支撑两天也没问题。看来这次的救援行动，难度不大，用不了几小时就能找到人。

张军海召集了救援队、消防、大明山景区管理局的人还有当地村民，一起搜救。大家没有带太多的救援装备，只背着一根登山绳就出发了，这样可以加快搜救速度。但是找了好几个小时，找遍了电话里描述的地方，就是找不到人。

他们是划破绝望的萤火虫。@“狼行”公益 供图

张军海脑子里突然一闪念，报警的人会不会是在撒谎？他马上组织往之前微信定位的区域搜寻，找到凌晨一点，张军海一直不放弃，不断大声呼喊，总算听见了微弱的回音。发现这七个人果然在悬崖边突出的一块石头上，边上的悬崖接近垂直，而且一旦爬上来以后，他们想下去已经不可能。

那是11月，海拔超过1000米，食物和水早已耗尽。饱受冻饿的七人精疲力尽，在漆黑一团的悬崖上连站都站不住了，但又不敢动，简直无立足之地。当救援队的照明灯发现他们时，他们就像七只鸟一样停在悬崖上。

救援队跟他们隔着个山头，山头跟山头中间有条石缝，对山与山来说那就是条缝，但对人来说，太宽了，跨不过去。而且两座山头不是齐平的，就是说遇险者和救援者的高低不一样，救援队要高出很多。看得见、过不去，只能隔空喊话。四个女人当时几近崩溃，张军海决定立即行动，否则她们很可能体能耗尽摔下悬崖，也有可能在绝境中情绪失控而跳下去。

军海发现就在那个石缝边上长着一棵枯树，还算结实。这棵枯树派了大用，救援队就用这棵枯树把自己吊下去，再跳到对面的山头上。就靠那一根救援绳两头系好，把这七个人一个一个连拖带拽送出绝境。

我看到了那次军海手机中的视频，一共记录了三段，分别是22秒、28秒和11秒。视频中那七个人已经不会走路了，靠张军海喊着指挥他们“左脚踩下去！踩实！现在跨右脚！”而救援人员一个个就像壁虎一样抓着崖壁上长出的龙须草，靠着一点下脚的石缝走路。

就在这时，电影中的情节发生了，景区一位队员一脚踩空，摔了下去，被边上的沈晓斌一把死死抓住。若是掉下去，别说是死，连尸体恐怕也很难找。这个“垂直极限”的镜头并未被记录下来。我只是在11秒的视频里看到队员们脚下漆黑一团的万丈深渊，还听到张军海发出很重的一声叹息。

此时筋疲力尽的张军海心里其实已经明白，领队之所以一直在撒谎，不是因为他自己不知道身处悬崖，而是他怕说出了危险的真相后，值班警察和救援队反而不会去拯救他们。

救援完成下山已经是凌晨5点，一盘红日升起，晨雾中一夜穿越绝境的足迹开始若隐若现，生死一线的悬崖远远望去又显示了鬼斧神工的造化之美。家乡清远高缈的山色是对一个拯救者面对叵测人心后最好的抚慰与排遣。

能说和不能说的故事其实还有很多……

补记一条张军海重要的搜救心得：每次有救援任务，千万不要跟家人提起，等完事了再说。希望这篇文章不会给他的家人以及所有山地救援警察、队员的家人造成心理上的困扰。

清管局保护科的刘科长告诉我，有一年他和张军海在山中巡查，上山是晴天，中午突然乌云盖顶，下山时突降暴雨，雨大的队员看不清彼此，没多久山洪爆发，军海脚下一滑就被冲走了，还好他死抓住手边的一个老树根，否则就牺牲了。关于此事我不想再展开。

军海是条汉子——如果你们不那么排斥“崇高”的话语，我觉得他够得上是一位英雄。

在古希腊神话体系中，“英雄”往往有着非凡的出生，超人的能力与勇气，特别是悲剧性的命运。其中唯有最后一条“英雄”的属性往往在警察这种特殊职业中有着惊人的相似。我们听到过太多英雄的感人故事，而同时，这些英雄往往已经牺牲。好在我们的故事不是悲剧，它的基调还是平凡。

军海比较“胸无大志”，上山搜救十多年，穿越绝境救过50多个人，这些情况没有整过材料报过功，只是有人送过两面锦旗，写过几封感谢信，像样的救援照片也找不出几张。军海业余时间最大的爱好是自己烧几个好菜，特别是给女儿做个爱吃的锅仔。

这些山峰，是张军海心中永远不能抹去的青春。@张军海 供图

结束采访后几天，我看到他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条：“青春献给了两昌地区，现在要到新的岗位，感慨万千！”过完辛丑牛年春节，他就要走出大山，被调到临安城里的锦城派出所，总算离家近些了。

诚如他所说的，把青春献给了大山。大山和大山里的警察们构成了一个独特的世界，我所写的是这个世界中貌似寂寥、其实生动却又惊险重重的关于人的风景，虽然这是很小的一部分。假如能够继续探访，这些警察故事以及背后的意义将会越来越丰富，就像身在静默如谜的大山里奋力一喊，你会听到波澜壮阔的回响。

现在你该知道了，为什么总是在黑夜穿过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