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后,杨佳与“杨佳”相见

2023-10-25 星期三

一切始于家暴。

三十多年前,在湖南省芷江县的一栋木屋里,几乎每天都上演着暴力。刘芳芳曾告诉大女儿杨梅,她出生的第三天,自己就被丈夫杨洪天打倒在地。

某一天,刘芳芳被丈夫家暴后,带着二女儿回了娘家。三弟杨佳不记得他那时几岁,但他至今记得,为了寻找母亲,他一个人坐上了绿皮火车,不料在车上睡着了……他被拐卖到河南省内乡县,辗转多户人家,最后被现在的养父李海收留,改名为李小军。

杨佳走丢后,杨洪天变本加厉地家暴妻子。杨梅说,为了制止这种行为,母亲不得已请贵州的刘勇,即杨佳的表哥来代替弟弟。那是1990年的春天,刘勇来到他们家后,从此改名换姓,以“杨佳”的身份结婚生子,生活至今。

命运的齿轮由此转动,杨佳变成了李小军,表哥刘勇变成了“杨佳”。

三十多年来,他们在相距八九百公里的两地,把秘密藏在心底,“平静”地过着彼此的生活,直到这一场认亲打破了原本的一切。

今年夏天,河南省南阳市打拐民警肖振宇帮助李小军找到了亲生父母家庭。肖振宇回忆,当时李小军和两个姐姐见面,拥抱在了一起。与此同时,他面对的却是,父母早已逝去,姐姐年过半百,婚姻不顺,依旧在外打工……李小军原本以为,起码能找回自己的年龄、名字杨佳,却发现年龄已忘却,名字被人占据:家里竟还有一个“杨佳”。

直到见到表哥那一刻,他才恍惚地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李小军,不叫杨佳。

但对他来说,儿时的名字,不仅仅是名字,它是爱和希望,是自己和亲生父母家的纽带……李小军回想起儿时,那个拿着棒棒糖吃、在路上奔跑的小男孩,他还是不是杨佳?

7月21日,李小军与表哥刘勇相见、握手。本文图片源自 肖振宇工作室、河南都市频道

名字

李小军现在是一名货车司机,全国各地跑,偶尔回租住在郑州市的家中。今年夏天以前,每当夜幕降临,他总会想起亲生父母家:湖南某个地方的一栋木房子里,亲生母亲和两个姐姐,带他去买糖吃……她们的面目越来越模糊。

他觉得迷茫,人生越过越漂浮,始终找不到归宿。

李小军的身份证上写着1979年3月出生,今年44岁。但这并不是他的真实年龄。三十多年前,他从湖南的老家走丢后,被人拐卖到河南省内乡县的一个村子……他忘记了自己的出生年月,也记不清自己是哪一年走丢的。

李小军说,他唯一记得清楚的是,他儿时的名字,父母、以及两个姐姐的名字。

他至今记得,“八九岁”左右,一个下雪的冬天,他想念亲生父母,在铺满白雪的雨伞上写满了他们的名字:母亲刘芳芳、父亲杨洪天,大姐杨梅……他自己叫杨佳。李小军说,当时的养父母知道后,打了他一顿。自那以后,他不愿再跟人提起亲生父母。

但他不敢忘记,一直在心底默记,希望有一天能够通过名字找回家。

十几年前起,李小军开始寻亲。他注册了“宝贝回家”,到养父母户籍所在地的河南省西峡县公安局采血入库,也拜托不少朋友到湖南寻找。他记不清亲生父母家是湖南的哪个县市。

此前,寻亲一直没有线索。民警肖振宇记得,今年3月28日,李小军通过朋友介绍,第一次来到肖振宇寻亲工作室,讲述了他的故事,以及自己、父母和姐姐的名字。

6月底,寻亲工作室对李小军DNA样本检验和分析,通过大数据比对,以及到湖南各地的杨氏家族走访、调研,最终帮他找到了亲生父母家的线索——湖南怀化芷江县城。

打拐民警肖振宇在李海家了解情况。

“所有的名字都对得上,但联系的中间人表示,杨洪天的小儿子‘杨佳’现在在家里。”肖振宇说,一开始,对方怀疑他们是骗子,说怎么又有一个杨佳来寻亲?

肖振宇一时间也蒙了。后来,他联系上“杨佳”的大姐杨梅,对方才支支吾吾地透露,弟弟杨佳走丢后,为了“镇住”经常家暴妻女的父亲,母亲喊来了表哥刘勇代替弟弟,对方以“杨佳”的身份一直生活在湖南芷江。

此前,李小军从没见过表哥刘勇,对方大他好几岁。1990年的春天,刘勇从贵州省天柱县自己家来到湖南省芷江县的姑姑家时,已经20岁了。当时,杨佳已走丢了好几年。

刘勇至今记得,姑姑手上青一块紫一块。姑姑把他拉到姑父面前说:“这是你儿子,他回来了!”姑父喝得醉醺醺,朝他看了一眼,“嗯”了一声,接着又继续喝酒。

刘勇说,姑姑求他来湖南代替表弟,他没想太多就同意了,希望能化解姑姑和姑父间的矛盾。他到湖南的第四天,姑姑帮他去上了户,户口本上赫然写着他的名字叫“杨佳”。

此前的几年里,因为儿子丢了,杨洪天酗酒后,变本加厉地家暴妻女。大姐杨梅记得,父亲经常用棍子打她们的头、身上,棍子打断了,又捡一根继续打,打得她们头破血流,哇哇大叫。她头上有一块疤,因此没有再长出头发来。

从此,刘勇称姑父姑姑为“爸爸和妈妈”。

一开始,刘勇只打算待半年,等姑姑和姑父关系缓和就离开。半年后,刘芳芳劝他不要回去,杨洪天认为他就是自己的儿子,一直“毛毛、毛毛”(本地一种称呼儿子的方言)地叫他。刘勇说,姑父常年酗酒,以前就不太关心子女。他整天过得迷迷糊糊,后来甚至忘记了表弟的模样,一直到死都以为自己是表弟杨佳。

刘芳芳是杨洪天的第二任妻子。刘勇后来才知道,在此之前,姑父曾跟一个女孩结婚,对方后来死了。刘勇印象中,姑父有几次跟他提起他第一任妻子,说她如何的好,接着就骂姑姑泼辣、得理不饶人……他还告诉刘勇,老婆就是要管,要多打、多骂,她才听话。

刘勇劝对方,但姑父无法沟通,经常醉醺醺的。

刘勇回忆,有一次,杨洪天酗酒后正欲打刘芳芳时,他看到了。他把姑父推倒在地,问:“你还打不打人?”姑父佝偻着腰,怔住了,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把扬起的手放了下来,从此再也不敢打妻子、女儿。

变成“李小军”

早些年,一家人靠杨洪天做裁缝为生,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刘勇听姑姑说,姑父后来酗酒成瘾,没办法做裁缝了,姑姑不得不带着女儿、儿子出去讨饭。

三十多年前的一场家暴,让这个原本就不和谐的家庭变得支离破碎。

李小军回忆,有一次,父亲酗酒后,又把母亲打了一顿。母亲一气之下,带着二女儿回了娘家。因为记得妈妈曾带他去过外婆家,火车坐五个站,下车,再走一段路,就到了外婆家。他想去找妈妈,一个人坐车到火车站,踏上了绿皮火车。

那时,还叫杨佳的他刚上小学。听着火车“哐当哐当”地响,他很快就睡着了。醒来时,火车已经开到了四川边界。他回忆,车上有一个男人问他去哪儿,他说他要去找妈妈。对方看起来和蔼可亲,说要带他去找妈妈,还买了饭给他吃。他们数次转车,几天后,来到了河南省南阳市。

大姐杨梅记得,弟弟走丢时,大概八九岁。

杨佳被带到河南省内乡县的农村,辗转去了四五户人家,换了好几个名字。他想回家,不停地逃跑,但不知道怎么回家。他至今记得,一户姓叶的人家,大冬天让他睡凉席,没有给他被子盖。他冷得发抖,身体蜷曲着,整晚都睡不着。

他后来跑了,到了一户姓武的人家,待了一个星期后,他被送去了一户姓刘的人家。他们有六个女儿,一个儿子。李小军回忆,他想上学,养父母不让,他只能跟着姐姐去山上放牛。好几次,牛跑了,他回家挨打。

到后来,他又被送去十多里外的岳家,对方才让他读书。李小军记得,上小学二年级时,有一次,他跟妹妹一起去学校。过河的时候,他拉着妹妹,妹妹不小心掉入了河里,弄湿了衣服。回家后,妹妹告诉了养父母,他被罚在地上跪到晚上十二点。在被子里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拿着养父母给他买鞋的八块钱跑了。

他走了一整天,走了十几公里,脚都磨破皮了,也没有吃东西。

后来,他遇到了一个年轻人,对方正准备去村里买药材。看他可怜,想带他回家,或者收养他。两人一起吃完饭后,年轻人开了一间旅社房间,让他等自己买完药材回来。

这个年轻人,就是他后来养父李海的远房外甥。年轻人当时去的正是西峡县太平镇西辛村李海的家里。李海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家里有不少药材。他得知外甥在路上“捡”了一小孩,考虑对方年纪轻轻,还没有结婚,一个人带着小孩不方便,便问要不要干脆让他来照顾。年轻人同意了。

李海领回了杨佳。

李海的妻子江萍至今记得,杨佳那时很瘦小,身高不足一米,衣衫褴褛,已看不出颜色,脚上穿一双黑布鞋。到他们家时,他已经能说本地的方言。

一天后,李海半开玩笑地说:“你在我们家待两天,你要是想回去,我就把你送回去?”杨佳回应:“我不回去,我要留在这里给你们养老。”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秋天,学校已经开学了。李小军回忆,为了不耽误他上学,养父忙着带他去理发,买衣服、鞋子,又带他去上户,取名为李小军,1979年3月出生。

“我们问他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他都不记得了,于是就估算了一个年龄。”李海解释。

至此,杨佳变成了李小军,成为了李海的养子。

他当时没有想到,养父母不仅供他读书,还给予了他理解和偏爱,让孤独的他感受到了温暖。李小军后来说,他们(李海夫妇)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养父母

李海家在大山里,离太平镇约二十里。

房子在山脚下,一栋土砖砌的房子,看起来有些破败。李海回忆,李小军刚来时,一家人都住在土房子里,后来才建了旁边的两栋平楼,它们如今外墙石灰脱落,裸露出了里面的红砖。

李海的家被大山围绕。

三十多年过去了,除了时光刻下的痕迹,家里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75岁的李海健步如飞,在屋里和院子穿梭。他现在在镇上一家药店工作,每月工资三千多块钱。每次回家,他都会买一些米、面,蔬菜和肉。妻子江萍今年70岁,平时一个人在家里,养了一只白猫,偶尔种种花草。

李小军最初到家时,李海在村部开了一家诊所,离家不到两公里,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当时,李家四个小孩,两个女儿是李海夫妇亲生,大儿子是领养的兄弟的小孩。

李海说,他对几个小孩一视同仁。不过,在李小军印象中,因他从小乖巧、懂事,养父一直偏爱他,养母则关心两个妹妹多一些。

李小军记得,养父经常带着他住在诊所,一天给他一两块零花钱,还不时地带他去买糖吃。班里的同学们都羡慕他。那个年代,很多人家里饭都吃不饱。作为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李海家的条件算是比较好的。

即便如此,因为是收养的小孩,他不时被人欺负。

上小学时,他被同学骂“野种”。他一拳打过去,对方鼻子瞬间流血了。李小军还记得,有一次,一位关系好的同学反复追问他以前的事。他不想回答,被问烦了,一巴掌把对方的饭打掉在地上,同学的脖子也烫伤了。

每次,同学的父母找到诊所来理论,李海都给对方道歉,并免费帮他们拿药、治疗。他又跟李小军讲道理,希望他知错能改。李小军回忆,好几次,他做了错事,躲到猪圈不敢回家。养父找到他安慰说:“现在没事了,你以后不要这样就行了。”

后来,他不想去读书,养父坚持让他去。

李小军印象中,养父很少打他,但在这个新家,他仍然过得小心谨慎。因为从小寄人篱下,李小军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此前,在其他几家养父母家,每次家里饭煮少了,李小军吃一点点,就说自己“吃饱了”。在李海家,他也会主动做家务,讨好家里的每一个人……

李小军上初三时,有一次,他做了一个打鸟的弹弓,把别人家的鸡打死了。老师知道后,告诉了他养父。李海买了一只鸡赔给了对方。但此后,李小军不愿再回学校。

他想念亲生母亲,想回家,不想欠养父母太多,经常纠结、难受,一个人偷偷地躲在被子里哭。不久,李小军给养父留了一封信,说不想再给家里添麻烦,就离家出走了。

李海记得,他很着急,找了好几天,也没有找到。他后来才知道,李小军跑去了郑州,被骗进了黑窑厂,白天黑夜地干活。

没多久,李小军翻铁丝网,偷跑了出来,不敢回家,去了养父的老家汝州。此前,李海曾带他去过那里。李海说,老家的人打电话来,他才又把他接了回来。

李小军至今记得,养父见到他,眼里满是焦急,但没有责骂他一句。“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对我失去信心,但父亲(养父)一直很对我好。”他说。

1997年秋天,李小军在家里待了几个月后,养父让他去读西峡县卫生学校。

李海期望,他以后接替自己,成为一名医生。但李小军对此并不感兴趣。一开始,他听从养父的安排,毕业后,去南阳张仲景医学院进修,又回养父诊所干了半年。

李小军说,他不敢明确告诉养父自己不想读书,不想从医,害怕对方对自己失望。但自己“还是让他失望了”。2001年左右,为了逃离养父的安排,李小军去了广州打工。回来后,他结婚生子,出国打鱼三年。李小军说,他回国后,养父没有再提起让他从医。

他带着妻儿来了郑州,开始做生意,开塑料分类的加工厂、澡堂等。两年多前,李小军在郑州交了首付,买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打算把养父母接出来一起住,但房子烂尾至今。

此前,为了支持他做生意,李海帮他在老家贷款十几万。却没有料到,疫情之后,澡堂生意惨淡,最后倒闭了。李小军还不起贷款,养父又把家里的药店卖了,替他还清了贷款。

9月中旬,李海说,大儿子在村里修了房子,两个女儿都嫁得不远,但他不会依靠子女养老,他们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

认亲

李小军经常在外面跑,一个月不固定地回家。

大儿子今年13岁,小儿子今年3岁,由妻子王丽带着在郑州读书。李小军喜欢给他们买玩具,也会陪着他们一起玩。

王丽说,丈夫在家时,经常接完老二接老大,她基本都不用管小孩。

看着无忧无虑的儿子,李小军总会想起儿时的自己,老家,以及亲生父母……他陷入悲伤,觉得日子过得糊糊涂涂,不知道自己是谁,真实年龄多大,像是白活了这么多年。

这成为了他的一块心病。

李小军带儿子在郑州的小区散步。

王丽记忆中,丈夫每年都在说,想去找亲生父母,想找回自己的根。她能理解,但并不支持。王丽记得,丈夫曾跟她说过,他读书时,有一次,下着大雪,他给他养父打电话说没钱了,对方走路到太平镇给他寄钱。约二十里山路,坐车都要近一个小时。

“他们(养父母)付出太多了,就算不是亲生的,又怎样呢?”她说。

多年来,李小军对养父母心存感激,此前,他害怕养父母伤心,一直不敢跟他们提亲生父母,甚至在对方问他亲生父母家的记忆时,他也只是淡淡地回复说,不记得了。

一直到他结婚生子后,才慢慢跟养父提起,他想寻找亲生父母。李海表示支持,称“找到了,也是可以来往的亲人”。9月中旬,李海说起此事,他说理解李小军想寻亲,人都会想找到自己的根。

李小军开始寻亲。

他储存了三十多年的记忆,慢慢被挖掘出来:老家是一栋木房子,门口有一口水井,可以用绳子绑住木桶吊到下面打水;不远处有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桥,他曾从桥上掉入河中;大姐在一家服装厂上班,当年给他做了一套海军服;二姐在面包店工作,不时带面包回来给他吃……

今年6月上旬,接到肖振宇寻亲工作室的电话,听对方说找到亲生父母家的那一刻,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激动、害怕,又恍惚不安——几十年过去了,不知父母还在不在,两个姐姐生活得怎么样了……

7月20日,李小军终于在湖南怀化见到了两个姐姐。

临走之前,李海带他去商店买了几盒河南特产,让他带回湖南老家,并叮嘱他不要太激动,替他向亲生父母等家人问好。他后来对澎湃新闻记者说,“找到了,他也就踏实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再次相见时,姐弟仨都四五十岁,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河南都市频道的拍摄记录了当时的一幕:李小军侧着脸,不敢看她们,两个姐姐哭着抱住他说:“对不起,我们(此前)没找到你!”

7月20日,三姐弟认亲现场。

父母都已过世,两个姐姐都是从外地赶回湖南怀化相聚。见面后,姐弟三人一起回到老家,诉说着彼此的牵挂、记忆和悲伤……二姐杨凤告诉弟弟,他走丢后,她们大街小巷去找,当时也不知道报警。

杨凤说,因为父亲不支持女孩上学,她和大姐小学都没有读完,她们很小开始打工挣钱,所以当时很多事都不太懂。

时间改变了许多。他们的老房子被拆了,变成了步行街;门口的水井被填,变成了马路;以前的石桥,变成了风雨桥,里面很多商店……

湖南省芷江县。李小军记忆中的桥,如今成了风雨桥,里面很多商店。

湖南省芷江县。李小军记忆中的石桥,如今变成了一座风雨桥。

杨梅今年58岁,杨凤今年53岁,两人都离婚十多年,依然单身,现在在广东打工。她们都记不太清楚弟弟的出生年月。

父亲的家暴,给这个家庭带来太多的伤痛。李小军说,他无法原谅父亲,如今他好不容易找回了家,却发现母亲早已过世,甚至没有留下一张照片。

7月20日,芷江县的夜晚灯火辉煌。

表哥的半生

杨凤说,她很感激刘勇,这么多年一直留在他们家。

刘勇家有四兄弟,他排行老二,在贵州省天柱县的农村。他十三四岁时,母亲突然病亡,初中没毕业的他被迫辍学,回到家中帮忙做家务。当时,哥哥和弟弟都在读书,父亲在一乡镇小学教书。  

刘勇说,母亲患病期间,父亲出轨,后因此丢掉了工作。他当时辍学,也是应了父亲的要求。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他开始痛恨父亲,希望离开那个家。1990年,当姑姑提出让他代替表弟,到湖南芷江当他们儿子时,20岁的刘勇几乎是一口就答应了。

刘勇回忆,他当时没有跟家里任何人讲此事。

到芷江不久,刘勇开始找工作,干一些零活,帮人卸货,后又跟人学做泥工、水电工,一天十几、二十块钱工资。姑姑家没钱时,他会把工资给当家的大姐杨梅。

他很快融入了姑姑家,成为了家中最小的弟弟。有一段时间,刘勇觉得自己就是“杨佳”,姑姑就是自己的母亲,甚至忘记了他原来叫刘勇。偶尔,他梦见自己是刘勇,回到贵州,跟人一起聊天、喝酒。醒来后,他有些担忧,不知所措。

他把离开的时间推迟了一年、两年……很多次,他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姑姑家。但姑姑给予他从小缺失的母爱,又不想回老家,他一直没有离开。

后来,姑姑和姑父离婚,刘勇住在姑姑家,每天坚持给姑父送饭。

刘勇至今记得,很多次,姑父卖废品挣了几十块钱,高高兴兴地拿给他。不过,几天后,他没钱喝酒,又拿了回去。他经常醉醺醺的,衣衫褴褛,晚年,他与孤独和疾病相伴。

刘勇说,1994年冬天,姑父喝酒外出后,冻死在了马路边。

此后,刘勇想过回贵州家里,当时杨梅和杨凤,一个外出打工,一个出嫁了,他担心姑姑没人照顾,犹豫不决。不久,他跟一个本地女孩谈恋爱,依旧住在姑姑家。2003年,刘勇买了房子,后又结婚生子,最终以“杨佳”的身份留在了湖南芷江。

刘勇说,他此前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些,包括自己的妻子。

他结婚后,跟两个姐姐平摊姑姑的生活费,每周去看姑姑两次。一直到2008年,姑姑刘芳芳被大女儿接去了广州。第二年,她病死在养老院。

刘勇印象中,姑姑总会念叨表弟,有时偷偷地掉眼泪。直到有一次,姑姑去算命。算命先生说,表弟回不来了,人已经不在了。自那以后,她很少再提起表弟。

成为“杨佳”后,刘勇一直被自己的身份所困扰。2013年,女儿出生时,他犹豫过,女儿到底姓刘,还是姓杨?要不要告诉妻子真相?她能不能理解自己经历的这一切?但他最终决定,隐瞒自己原来的身份,以表弟的身份继续生活。

老家的人更不了解他在湖南的生活。2002年,刘勇时隔多年第一次回贵州。老家的人问他在哪里发财,他胡乱编了一个地方;亲戚想留他的电话,他告诉对方,因经常在外面,没有开通漫游费,他电话打不通。

刘勇说,他不想让老家的人知道自己在芷江的情况。他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怨恨父亲,让他失去了读书的机会;又或许只是单纯地想逃离家和家乡……

2015年,父亲在贵州老家过世,他没能赶回见上最后一面。

刘勇说,一直到父亲过世,他才慢慢原谅了他,也跟自己和解了。但因他长期在外,跟贵州的亲人已没有了太多牵绊。哪怕是哥哥、弟弟,彼此联系很少,他们都不清楚他在芷江的生活。

成为“杨佳”三十多年,刘勇感觉像是一场梦,糊里糊涂地过了大半生。直到表弟突然回来寻亲,他才恍惚,觉得自己一直在替表弟活着。

9月中旬,刘勇说,如果再来一次,他会选择回贵州过自己的人生。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除肖振宇外,其他人物均为化名。感谢肖振宇工作室为本文提供的帮助)

原文地址: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