糕妈的话:
在新闻里,外卖骑手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外卖小哥。
其实,在骑手群体里,女性占有着不小的比例,而女骑手里,大多数又是妈妈。
送单时,女骑手和男骑手做着完全一样的工作,跑步送餐、爬楼、在暴雨里穿行;可在工作之外,她们有着和男骑手完全不同的生活,如果她们是妈妈的话。
在贵州织金县的 20 位女外卖员里,有 17 位是妈妈,赵一萍是其中一位。
在这个以男性占大多数的行业里,女骑手的加入,大多都有一段曲折的故事,赵一萍也不例外。
赵一萍,贵州省织金县人,出生于 1984 年,女儿 10 岁。
做了骑手后,赵一萍最怕去两个地方:一个是女儿的学校,另一个是前夫正在居住的小区。每次去学校接送女儿,她都会提前把身上工作服脱下来,藏在电动车的箱子里。女儿 10 岁了,上四年级,她担心自己的孩子会被同学瞧不起。一次,她去学校接女儿放学,和女儿走在一起的同学,突然指着她喊,你妈妈在做外卖小哥!有时,在电梯里,也会有小孩看着她说,外卖小哥在送外卖。她受不了:“天,‘她妈妈是外卖小哥’,你不知道那种压力!”
当时,她正拎着两包外卖,黄色的工作服让她在人群中尤其显眼,前夫和他的现任妻子正在散步,他们很自然地跟她打了招呼。“我真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一回想起这一幕,她还是会下意识地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偶尔,系统派了那个区域附近的订单,她就转给好姐妹茂丽,让她帮忙去送。92 年出生的茂丽,是两个男孩的妈妈,也在做骑手。“一看到就转!”赵一萍连看这个地址都不愿意多看,“茂丽人很好,我转给她的单,她什么都不问,就会帮我送掉。”配送站里的女骑手劝她,都是靠双手挣钱,做骑手也不丢人啊。道理她都懂,可谁又能真正理解她曾经历过的,如过山车一般的人生呢?30 岁以前,她那种是生活在蜜罐里的女孩。
作为家里的幺女,父母对她呵护有加。结婚后,丈夫接力,继续把她当小孩儿一样宠,家门口以外的事,一样也没让她操过心。在小城里,她有车有房有钱,是旁人羡慕的全职太太——不是全职主妇。丈夫工作体面,又会疼人,就算她回几条街外的娘家,丈夫也会抽时间接送。一切都那么好,直到她被查出输卵管阻塞,无法自然怀孕。在县城医院里治了很久,没有效果,医生建议去做试管婴儿。在省会贵阳的医院里,取卵3次,移植胚胎3次,赵一萍才成功怀孕。又熬过 10 个月战战兢兢的孕期,女儿总算顺利出生。可婆家以丈夫是独生子为由,催她再生——最好生个男孩。没有人觉得这样的要求过分,可赵一萍不愿意生,太疼了,疼到她一想到再来一次,就发抖。再说,女儿早产,身体不好,光带这一个孩子,她都觉得精疲力尽。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从少年时代开始相爱的丈夫,在她和香火之间,选择了后者。更狗血的是,就在她竭尽全力照顾孩子时,丈夫出轨了,对象是她的闺蜜。女儿 4 岁那年,前夫提出离婚。因为缺乏真正的社会经验,赵一萍在这场离婚“战争”里,几乎失去所有。她亲手签的那纸离婚协议,房子、车子、孩子,没有一样属于她,净身出户。从家里搬出去时,赵一萍 30 岁,擅长的工作是家务和带娃,没上过一天班。
哭了半年,骂自己愚蠢又半年,后来卖手机,摆地摊,还在贵阳开过一家卖小豆腐和炒粉的小吃店——巅峰时,雇了一个阿姨,一个月给人开 2300 块工资。那是她最怀念的日子,每天把小店抹得干干净净的,满身干劲地忙到深夜。可家人始终不放心她一个女人在外,离婚的第四年,她被妈妈叫回织金。她先是在超市里杀鱼,客人挑好鱼,称了重,就丢给她剖肚、刮鳞,每天湿哒哒的,让人厌烦。后来,她看见街上有女人在送外卖,就上前打听,正好配送站在招人,她就成了“外卖小哥”。每天早上 7 点,赵一萍都会骑着她那辆灰色的电动车,到配送站打卡上班。打完卡,如果不用送女儿上学的话,她就会把黄色的工作服套上,打开手机里的接单系统,开始工作。出于安全考虑,站里给女骑手安排的是最早的班次,从早上 7 点到晚上 7 点。不过,赵一萍很少在7点下班。为了多赚点钱,赵一萍的接单系统一般要开到晚上 10 点左右。织金多山,骑着电瓶车在街上溜达,不出十分钟就能看到绵延起伏的山头。夜里送餐,偶尔会碰到山里的订单,咬咬牙也能去。在织金,有大一半的房子没有电梯,为了爬得动楼梯房,赵一萍把自己养胖了一圈——不多吃点油水,没力气爬楼。更难的是,县城里有大片的自建房,藏在七拐八拐的巷子里。她接过很多订单,光地址就写了足足两行:电线杆左转看到一扇蓝色的大门,在大门右转……看到蓝色玻璃左转,从第一个门洞进去……她拎着外卖,眼看着目的地只有 300 米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入口。还有很多客人会提额外的要求:带个烟是最常见的,带两杯奶茶、顺路捎个油炸粑的也不少,甚至还有人要求“给我提两桶水上来”!接单、取餐、送餐,完成一单无差评的配送,赵一萍能拿到 4 块钱。 ▲下班后的女骑手们
做骑手,时间还算自由,方便她照顾女儿——离婚后,虽然没拿到抚养权,但女儿一直跟着她和外婆生活。骑手的工作是分时段的,早上打完卡,赵一萍还能分出一点时间送女儿上学。下午四点半,女儿放学,晚上的送餐高峰还没来,她就趁着空档把孩子接回家。在平均月收入不足 3000 块的织金县,靠跑美团,赵一萍每个月差不多能赚 4000 块钱。孩子的吃穿用度、兴趣班的学费,还有她的生活费,都是她没日没夜,4 块钱、4 块钱跑出来的。辛苦是辛苦,但靠自己的双手挣生活,她觉得安心, “哪怕一个月赚 1000 块,那也是我自己的啊”。
她送过一次早餐,餐送到时,对方不在。她打电话过去,对方说,我在出差,着急赶车就先走了,外卖就送给你吃吧,你们也很辛苦。还有一个男孩子,点了一碗粉。到地方时,赵一萍才发现是 8 楼,还没电梯。她提前打电话告诉客人餐马上送到了,可当她爬到 4 楼时,对方已经跑下来接她了,还笑着对她说,美女姐姐,辛苦了。在小县城里,能有一份工作,让一个离异的妈妈,既能赚到钱,又能照顾女儿,她觉得这是幸运。赵一萍成为骑手的两年时间里,配送站的女骑手也多了起来。赵一萍算了算,整个站现在有 20 个女骑手——17 个是妈妈。 ▲织金站的女骑手们
在派单系统里,男骑手和女骑手没有任何差别;可系统外,男骑手和女骑手的生活却截然不同。不上线接单的时候,男骑手们会聚集在配送站的门口聊天、抽烟。女骑手却很少有这样的空闲,没有订单的时候,有人买菜回家做饭,有人洗衣打扫,有人接送孩子。上午七八点钟,骑手的工作群很热闹,总有女骑手在群里问,有没有去xx幼儿园的单子?其他女骑手看到消息,如果手上恰好有和幼儿园顺路的订单,什么都不问就会转过去,让对方在送外卖时,顺便把孩子送了。这是妈妈之间的默契,没有人要求,可每个女骑手都会主动这么做。女骑手多起来后,赵一萍觉得,做骑手没那么孤单了,每天打卡上班,不再只是一份赚钱的工作,她在这里找到了朋友。以前,她一个人骑着电动车在街巷里穿行,接单系统里的订单时长一直倒数,搞得她神经紧张。现在,一大早就有骑手姐妹给她发消息,问她,吃饭了没有,要不要带早饭。路边取单时,见到彼此,隔着老远就会喊对方一嗓子,然后大笑着从对方身边飞过。赵一萍还记得,一个骑手姐妹大半夜跟丈夫离婚,签完离婚协议,第一时间就给她的骑手姐妹打了电话,说你来接我吧,我离婚了。和当年赵一萍离婚后,无处可去相比,这样的底气真让人羡慕。大多数时候,女骑手之间的“帮助”都很小:困难时周转几百块钱、生病时陪着去医院、做好菜时邀请对方来家里吃饭、难过了就给对方打电话……可这点点滴滴的扶持,更让赵一萍感动,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才是最难的。 ▲下班时的女骑手们
去年,在骑手姐妹的鼓动下,她接受新的追求者,开始了新的恋情——这是她离婚后的第一段尝试,让另一人加入自己的生活。对方也是配送站的骑手,个性温和,话不多,年纪比她还小一点。谈了大半年恋爱,赵一萍考虑要不要开始一段新的婚姻。新的男朋友很爱她的女儿,也知道她是通过试管婴儿生下的女儿——他不想赵一萍再生孩子了,说,没有必要为了生孩子,受那么大的罪。挑家具的时候,赵一萍很自然地表达自己的意见,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这种一砖一瓦建立小家的感觉,让人安心。(妈妈故事均由年糕妈妈团队采访撰写,是由当事人口述的真实故事,获当事人许可发布,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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