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鱼、母亲、自我和消失的孩子|女导演们的动画世界

2022-01-12 星期三

采访、作者:阿钟

 
大概是从2015年《西游记之大圣归来》意外获得口碑和票房的双丰收后,这6年来,每一年观众总能听到几次“国漫崛起”的声音。作为瞄准大银幕的商业动画电影,这些最有机会获得资源支持、能够大范围出现在观众面前的作品,也就成为了一道窗口,大家习惯于以商业动画电影的发展为例,来探究中国的动画到底是怎样的水平。
 
相比而言,独立动画在国内受到的关注度要小得多。独立动画作为一个舶来的概念和分类,可能没有一个完全准确、界限分明的定义,但有一些特质可以归类:创作强调作者性、非商业性、制作过程相对独立。当然也囿于能够获得的资源,独立动画往往体量有限,呈现出小而美的特点。
 
对动画创作者来说,想要做出自己的作品,独立动画可能是必经之路。
 
在独立动画展映方面,国内尚没有成熟的官方平台,办了3年的费那奇北京动画周可能是近几年来“民间”较为完善的一个独立动画节展。在去年12月的费那奇北京动画周展映结束后,我们跟4位把作品带到动画周的女性导演——杨成桦、马维佳、施向宇、王言如丝聊了聊,她们中有已从业多年的创作者、也有仍在继续求学的学生,4位导演的经历、关注视角有代际间的不同,同时,作为女性、作为创作者,她们的经历和看法也是动画行业现状及发展中重要的一部分。
 
 
 
 
2015年,导演马维佳刚刚完成她在芝加哥艺术学院的研究生学业,毕业之际,她听到了很多来自身边朋友出生、成长中经历相似的故事、属于一个地方、一个年代的故事,因为这些离她很近、跟她息息相关的事,马维佳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想把这些故事做成一个动画作品。
 
就在2015年她开始着手写剧本,并且做了一个一分钟左右的粗剪概念片放到 Vimeo上,这支概念片吸引了一家法国制片公司的注意,他们联系到马维佳提出合作的想法,同时,马维佳也用这个项目申请到了2016年法国昂西动画节 Pitch 单元的资金支持。同年3月,双方在昂西见了一面,开始推进《河岸》这个项目。一个非常顺利的开端,只是没想到,完成这支动画居然花了6年。
 

“因为短片其实没有什么支持,尤其是动画,而且动画短片比实拍要贵太多倍了,所以就一直筹(资金),一直到19年才开始动工。”中间的那几年时间,马维佳的生活也发生了很多变化,她毕业回国,告别学生身份,既要熟悉陌生的环境,也要找工作维持生活,身体也出了点小状况,好在最终她进入上海某学校担任动画学院的老师,可以利用寒暑假的时间跟法国的制作团队合作,剩下的时间就用线上传文件的方式沟通。
 
跨国合作维持了几年,从剧本、画面、到音乐都经历了多番修改调整,最初的表达冲动做着做着已经有点不知道方向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弄,但感觉还是挺幸运的,后来遇到这个制片公司,虽然时间拖得很长,最后还是把它做出来了。”
 
19年,马维佳把全部课余时间都花在了做这支动画上,有了点看到曙光的感觉,没想到,19年底新冠肺炎在国内爆发,马维佳在法国忐忑地待了几个月,最后终于买到一张回国的机票,“逃回”上海隔离的一路上她给自己拍了支纪录片,花了一个月剪辑、调色整理成了一支35分钟的片子。
 
纪录片出来了,马维佳的《河岸》仍然没有完成,直到20年10月,这支动画短片才终于成型,凭借其过硬的品质,《河岸》在多个国际节展上都拿到了奖项。

如此长的时间、有些艰辛的过程,也是导演杨成桦的经历,她的作品《自恶》14年开始构思、15年进入剧本创作阶段,接下来的几年她一直在做视觉上的探索以及寻求资金支持,直到17年获得第一项资金支持后,杨成桦才正式开工,前后花了两三年把《自恶》做出来。
 

在《自恶》中,为了配合故事压抑的情感色彩(“一个女性在分手后抑郁,对自我的认知在双向极端情绪中摇摆不定”的故事),杨成桦导演尝试用一种此前从未用过的风格——赛璐璐,这是一种类似塑料片的特殊材质,也是一种较为古早的上色技术,为了实现它,杨成桦和团队在制作过程中需要不停解决引进材质、描线、着色、保色等一系列操作上的难题,在巨大的工作量下才保证了《自恶》最终呈现出的质感:“强烈的精神导向,愤怒、欲望、激情,它有各种丰富的情感在里头。”

看过《自恶》的人应该都忘不了它画面中浓烈的色彩、有些神经质的呓语,虽然时长只有8分多钟,但动画给人带来的感受是长时间内不会消失的。
 
 

 
比起两位早早入学、早早进入动画行业的前辈来说,施向宇导演和王言如丝导演的作品因为是毕设作品,获得了学校和家庭的支持,制作过程要相对顺利一些。
 
施向宇导演的作品《梅花的名字》以女儿的视角讲述了母亲的半生经历,作为一个切片,它多多少少能够反映“母亲”那一代女性的一些共同遭遇。《梅花的名字》是施向宇的研究生毕设作品,她顺利申请到了学校的奖学金支持,又因为碰上疫情,只能滞留在家里完成,因此剩下的费用基本都是自费。从剧本到制作完成,她总共花了6个月的时间,前3个月不停尝试美术风格、研究定格动画,最后在母亲的辅助下,她如期完成了这支作品。
 

导演王言如丝的《鳄鱼池》中最需要资金的配音部分则是靠老师、同学和家人的帮助解决的,这支动画短片灵感来自于她的网上冲浪体验,“我在看热搜的时候,发现我们每天都处于反转的一种生活状态......它又荒诞又真实,我就觉得这种状态非常有意思,进一步就想做一个跟这种话题相关的作品。”她在《鳄鱼池》里给主角王某设置了高学历、嫌疑犯的双重身份标签,然后通过不同网友的视角来碎片化解读王某事件,还原了网络上模糊真相的混乱状态。
 
《鳄鱼池》的剧本从王言如丝刚上研一的时候就在写了,中途跟老师不停沟通讨论,直到去年3月初才定下 demo,然后花了两个半月的时间完成整个作品,并把它设计成类似纪念碑的装置放到了学校美术馆参加毕业展。
 

在继续学业的过程中进行创作,在王言如丝看来,对有志于从事这一行的人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她目前在攻读博士学位的过程中,而她的本科同学,大部分都在毕业的时候选择了考研,“读研也是给你再一次可以抛开什么都不管,安安心心做动画的一个契机,每年的毕设都是这个样子......持续的创作,然后通过一些理论学习来提高做动画的思维方式等等。”
 
事实上,接受采访的4位导演都在本科毕业后考取或申请了国内外动画专业相关的课程继续学业,在求学过程中构思或创作,尽管她们4人每一位在大学时选择动画作为本科专业的原因都不相同。
 
在马维佳导演升入大学的那几年,正是“动漫朝阳产业”被炒得最火的时候,“我上学的时候所有的媒体都在提这个概念,包括国家也在给产业拨钱,(大家就觉得)学动漫以后有前途,可能好几个学校都会开这个专业,我入学的那几年可能是全国动画专业开的最多的年代,所以你要问我为什么进了中传学动画,其实我当时并没有什么想法,我跟其他普通的美术生一样,很务实,家长也觉得这个‘朝阳产业’,以后肯定能找到工作混饭吃。”
 
只是好景不长,等到大四快毕业的时候,这个产业的泡沫已经破裂了,“大家发现学动画出来后没有任何上升空间,不知道干什么去,所以我们这一届是读研究生当老师最多的一届。”
 
跟马维佳导演入学时间相近的杨成桦导演,选择大学专业的原因隐约也跟时代风向有关,考学的时候她想去中国美院学油画,但在妈妈的坚持下还是报了动画,当时,动画系在美院还是一个比较新的系,杨成桦也花了很多时间,在此后的学习、工作中,慢慢摸索、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风格。
 
去年才刚结束研究生学业的施向宇导演跟杨成桦导演有些殊途同归,她在考大学的时候因为不想做油画、雕塑这类的纯艺术,因此选了跟电脑相关的动画专业,但因为一开始对动画并不感兴趣,大学期间也有过转专业的念头,直到她接触到日本导演汤浅政明的作品以及欧美动画,才受到启发开始做不同形式的探索。
 
4位导演里从一开始就锁定目标想学动画的只有王言如丝,因为从小喜欢日漫、美漫,她一直下决心要考进最好的学校学动画,最终也如愿考入了中央美院。
 
 

 
不管入学的时候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当研究生再次选择攻读动画相关专业,那么在毕业的时候都要考虑两件事:到底要不要继续做动画?如果要继续,怎样才能既保证生存又保证产出作品?
 
研究生毕业后,施向宇幸运地进入了一家广告动画工作室,依然在做动画项目;马维佳在教书的同时仍在做动画项目,但也不止于此,在动画领域找到手感后,她决定继续学下去、做下去,同时也保持一种开放性,“虽然现在做了一些动画,但可能后面也会做一些别的尝试”;定居法国的杨成桦则在去年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成为一名专职动画创作者。
 
虽然埋头做动画项目可能还是很难养活自己,但在4位导演看来,国内动画行业现状是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大家的普遍体感是:这几年来不断有大公司、互联网大厂投入资金支持动画拍摄、制作,也不断有好的作品出来,动画电影也常收获票房上的成功。
 
截图来自:豆瓣2021年度电影榜单

马维佳觉得行业风向比自己毕业的时候好多了,她本科、研究生毕业的时候都是动画行业不太景气的时候,而现在,“至少真的可以做起来,每年也会出几部令人觉得挺看好的动画片,短片的质量也在提高,这样的话每年都会有一些很优秀的毕业生进入到这个市场当中,我觉得它肯定还是会发展得挺好的”。
 
刚刚经历了毕业、疫情后回国找工作的施向宇也有一个很强的感受上的变化,“以前我是对国内的动画行业很绝望的,薪资少,又非常累,大部分观众对动画的理解还是觉得动画受众就是低龄小朋友,行业市场对独立动画的接受度就更低了,几乎就是没有,但是近一两年我觉得是有好转,有越来越多大的企业会看重这些事情,会去找动画人跟他们合作,包括我在广告行业,也发现有一些广告主他们还是会愿意去接受一些比较新的东西,虽然总体还是很保守,但如果你努力去提的话,他们还是会愿意接受一下的。”
 
施向宇也观察到有认识的独立动画人获得了来自大企业、互联网公司的资助,在行业的发展下,动画人个人的职业选择似乎也更多元了,“(可以)根据自己的职能属性,像我比较适合做美术,但是我不太喜欢特别商业的、剧集型的动画,我就会判断自己到底要去做什么。”
 
王言如丝对动画行业则有一个更“未来性”的想法,“我认为它可能会成为一个融媒体的时代,就是这个东西你很难说它是动画、还是游戏、还是电影......就像18年的游戏《底特律:变人》,它像个交互电影一样,你很难说它是游戏还是一个电影,我觉得未来可能动画也会有这样的一个变化,我很难去区分它具体是一个什么样的媒体形式,所以未来我也可能会尝试一些以其他更多元化的、跨媒介的形式来讲故事”。
 
《底特律:变人》海报

新冠疫情以来,许多行业都受到了冲击,变化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在杨成桦看来,“可能受到疫情,也可能是经济的影响,现在动画我觉得是越来越往上升的一个方向,国内这方面的资金扶持,包括一些平台都越来越成熟,给动画的机会也越来越多,尤其是今年(2021)和明年(2022),动画上面的起势是很大的。相比之下法国比较平稳一些,没有说有一个波动,一直保持在由政府或者一些当地机构或一些电影机构去赞助的一种形式”。
 
成立工作室后,杨成桦进入了新一个阶段的学习,统筹团队、运营工作室跟单纯创作是不一样的状态,尽管是新挑战,但她离去做“一些独特风格的作品”方向越来越近了;《河岸》之后,马维佳也觉得进入了一种压力比较小的状态,虽然还没找到最舒服的姿势、风格换了很多,但她还有很多想尝试的东西,拍摄、媒体、动画、舞台表演,包括做一个叙事性的长片,都是在她计划内的。
 
在上海工作了小半年,最近开始学习做商业项目的施向宇也打开了一扇新的门,快节奏的广告项目可以让她不停尝试新东西,而回到在更长远、更个人的作品方向里,她还有一个属于自己、需要一直琢磨的东西可以做下去,
 
“就是,在做动画之前,我一直不知道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也没有答应要被生下来,我为什么就被生下来了?然后我就一直在寻找我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后来我就觉得其实在寻找这个的过程中,它就是一个意义,在寻找的过程中就是能够做出动画的,能够有一个东西来承载它、承载一些情感。对我来说,做动画,我想把这些情感承载的部分具象出来,所以我可能将来也还是会一直做一些情感的东西,它是我的一个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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