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净 一个女孩,长大成人

2024-03-05 星期二


在新近上映的电影《周处除三害》中,演员王净饰演一个母亲为人顶罪入狱、孤苦的发廊女孩,被阮经天饰演的陈桂林从黑道大哥手中救下。戏份不多,却是她跟大陆观众见面的第一部电影。

但或许很多人早已认识她,她的面孔出现在近几年一些备受好评的电影、剧集中。比如《关于我和鬼变成家人的那件事》里,王净饰演被看作「花瓶」的女警察,但结尾反转,她才是内鬼和终极boss,她的台词是,「花瓶哪是你一眼能看穿的?」

这是创作者试图创造的崭新的女性形象。这些作品里,有被解构的男性主导的警探世界,有忧郁黑暗的原生家庭,有「我们不要就这样算了,好不好」的互相打气,作为演员的王净,正承担着这份新鲜的功能。

角色之外,2月初,她刚刚过了26岁生日。9年前,她是一个着迷文字、以笔名「菌菌」出版了两本小说的高中生,意外得到试镜邀约开始演戏,这之后,她因为一段在出租车上演唱《小幸运》的视频走红,之后走上了演艺道路。

她不是科班出身,但传递角色情绪时有异常敏锐和精准的一面。这种敏感是她的天性,也或许来自于她的经历。中学时父母分离,她和父亲从此没再见过,15岁时被送到美国念书,再到日本读大学,回台湾演戏,告别像轮回一般在她生命里循环,至今也没能适应。

电影《瀑布》里,王净饰演一个在单亲家庭生活的女儿,有一场戏是和父亲告别,她把自己从未和父亲告别过的遗憾用在了戏剧里,演出了一种复杂的情绪,责怪、愤怒,但最终占据上风的,是爱和不舍。

《人物》的采访里,我们试图跟王净聊聊这些伤痛,但随着成长,这些原生家庭的印记在她身上逐渐淡去了,聊起父母的过去,王净说,「那很像别人的人生,其实已经与我无关了。」电话这头,我感受到一种轻盈,她不被某一种叙事束缚,就像她在大众视野中呈现的那样,真实、坦率,被拍到恋情,她承认得很大方。

25岁被视作四分之一人生,是成长过程中一个微妙的分水岭。刚刚过了25岁的王净怎么回看自己的人生,在女孩长大的故事里,这是属于她的版本。

 


 

文|吕蓓卡

编辑|姚璐

图|(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供图




1


我入行(做演员)其实是一个意外。我过去完全没有想过要演戏,我更喜欢写作。


我15岁的时候被我妈送到美国,当时她和我爸爸离婚。我从小是比较敏感的小孩,她不希望我一直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就让我换一个环境。


到了美国以后,人生地不熟的,很辛苦。也没有什么朋友,身边的人都讲你听不懂的语言,同学之间相处一定会有隔阂。唯一的课外兴趣就是当宅女。在电脑前面胡乱打一些我脑海中的故事,来疗愈这一整天我遇到的不好的事情。


那时候写小说基本都是在写完作业之后。我不会先理一个大纲,设计一个起承转合,纯粹是我凭当下的心情。如果今天比较开心,那一章就写得很开心、很搞笑,特别沮丧的话,写出来的文字就会比较沉重一点。


我写的第一本小说是一个离婚的故事。那时候不想写一些大家觉得顺理成章的、校园爱情之类的东西,就想到以我妈妈为出发点。我就想象,我希望她的人生要怎么过,在她经历了一次婚姻的创伤之后,我希望她可以怎样重新找到幸福。


小说里的主人公是一个律师,我有刻意去强化她女强人的部分,甚至有一点点刻薄,但我妈妈不会这样。但她对于自己感情上的不将就、不委屈,跟我妈妈是蛮像的。我们家女生基本上都有这样子的特质,如果今天这一段感情我们彼此不快乐,我们彼此都在委屈,感受不到任何的爱和尊重的话,就会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


写这样一本小说,是我一直都很希望我妈妈可以再谈恋爱,她离婚后到现在也没有再谈恋爱。我知道她在感情里面受了很大的伤,离婚那段时间也是我陪她一起经历的,所以觉得能让她再次相信爱情的话,该有多好。


但她曾经跟我说过,她觉得她这一生在感情上的课题已经修满了,谈过恋爱,结过婚,也生过小孩了。在感情这条路上,没有什么想要再去经历的,她觉得目前为止一个人过得很好,也希望我们小孩子们都好就好了。


但我当时作为小孩,当然还是希望她可以有一个伴侣。不过我后来慢慢发现,好像一个人的幸福,或者是一个人的富足,不需要靠另外一个人来完整,我就没有再特别去跟她提这些事情。


第二本小说是我人生第一次喜欢一个男孩子,但就是有点难,没有开花结果,在那样充满悲伤的情况下完成的。但我只能说情绪是相同的,剧情跟发生的故事全部都是想象。


写小说给我带来了很大的疗愈。我没有所谓的叛逆期,可能我在一般人叛逆最严重的时候都不在妈妈身边,只有放假的时候我能回来看她,就只想好好把握那个时间可以跟她相处。


假期结束回到美国也是一个挺难受的过程。但我不得不承认,在美国的那段时间让我成长非常多。要独自一个人和来自不同家庭、说不同语言的女孩们一起生活。我有个室友是个青岛女生,还有些来自马来西亚或者越南的。这让我试着勇敢地去跟不同的人交朋友,表达自己的意见跟想法。


像那个越南的女生,刚开始就要不断地比手画脚,会发生很多很好笑鸡同鸭讲的事,这个过程我就会发现,很多事情你只要肯表达,你敢讲,就不怕有人听不懂。


我们是七个女生,我们都叫自己七仙女。我们在宿舍里唱歌、排舞,非常的crazy,还会去爬墙,去校外买一些甜甜圈。如果我没有经历那段时间的话,我觉得我无法像现在这样跟你分享我的人生。


王净童年照


2


做演员是我大学时候暑假回来在咖啡厅打工,突然有一个类似试镜的邀请。因为我那时候在网络上面写小说,有点类似网络作家。他们有一个导演,想要找全新的素人,演那部电影的女配角,就想要请我去试试看。


我就想说,在咖啡厅打工也是赚钱,去拍戏好像也是一个不错的打工机会。去了之后就上了。完全不知道整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开始,糊里糊涂就开始定妆,然后开拍了。第一天连要喊 action 才要开始,我都不知道。我完全没有任何镜头的经验。


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喜欢演戏这件事,是杀青的时候大家都非常开心,好像只有我有点沮丧,有点舍不得,在那一刻我就说,诶,也许我是喜欢演戏的,不然我不会这么舍不得这件事情。我就哭了,哈哈哈。


我特别特别不想要离开,每天在现场大家就叫你曼丽,戏里面的角色,曼丽怎么样?曼丽干嘛?可是从那天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人叫我曼丽了,好像是身体的某一个部分,你的脚趾头突然被砍掉了一个那种感觉。


我喜欢拍戏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很喜欢一群人为了一件事情一起努力的感觉。有时候我在现场工作,我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好像只是把这当成一个工作,我会有一点点沮丧。


我会觉得说你难道不喜欢这种大家一起,为了一件事情很热血的感觉吗?但后来慢慢长大确实理解,有些人的热情不在这边。


我记得有一次在海边拍一场戏,那场戏相对来讲是很伤心的,我演那个角色要慢慢走入海中,但是那天的现场有一点点搞笑,浪有点大,天气状况不是这么的好,所以现场基本上是忙成一团。


我在岸上看着大家一起为了要完成这一个镜头,工作人员抬箱子的抬箱子,扛摄影机的扛摄影机,还要做一些类似像救生急救的准备,怕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当下会觉得很感动,为了这一个镜头,为了这个剧情或者角色,大家愿意做出这么多。


但刚开始进入演艺圈还是有点不习惯。我不是一个从小特别享受在大家注视底下的人,我蛮害怕被大家关注的,不管是学生时期或者是在家族里面,我都不是一个特别有表演欲的人。


比如这次拍《周处除三害》,面对一些特写镜头,会觉得自己特别赤裸。好像 100 多个人同时在看着我的眼神,看着我饰演的这个角色,我会担心符不符合大家的期待?我的个性就是,不管是在什么阶段或者是什么时间点,拍摄什么,饰演什么样的角色,时不时还是会有冒出自我质疑的部分。我从来不会焦虑我的外貌,只是因为我并不是科班出身的演员,相对来讲算是一个门外汉,很多东西都是靠自己摸索,靠想象和直觉完成。所以不知道自己在演戏上面所做的表演和判断是不是正确。


源电影《周处除三害》


我最喜欢洗澡的时候念台词。洗澡对我来说是一个很神圣的时间,我特别喜欢在洗澡的时候回顾跟反省我自己,雨水冲下,我就思考说OK,我今天是不是哪一场戏没有演好?如果再重新演的话,哪一句台词我想要怎么讲?


我的MBTI人格测试结果是infp,离开镜头,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窝在家里。我看剧本的时候也特别喜欢在马桶上面看。我觉得浴室是一个非常私密,很安全的空间。我的狗进不来,我有养一只非常需要人家关注的狗。只有我在洗澡的时候,我就觉得,天呐,这世界终于只剩下我跟我自己。


淋浴间的那个回音特别大,我也会讲台词,练台词,因为我讲话很容易有奶音,如果我要演一些角色,我会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再低一点点或讲话再轻一点点,不要这么像小朋友。那也会在洗澡的过程中念一下。


我觉得不自信不见得是一件坏事,因为永远都会觉得自己不够好,所以永远都会想要更好。



3


这几年我演的一些女性角色被大家讨论,说新时代女性。老实说,我很讶异,我的感受并不是这么强烈。对我来说,我觉得所谓的Girl power其实是一个非常稀松平常的事情。


因为我身边的每一位女性,都是非常强大并且勇敢的女生。我妈妈就是一个人把三个孩子给带大,她跟我爸爸离婚之后,也是自己努力创业,带着我们三个小孩。她那时候开店,我们就会在仓库写完作业跟她一起做事,有时候也会看到她的手都长茧了,可她还是继续做。因为她觉得这是她保护家人、照顾我们的一种方式。


她也并没有把她所经历的苦难告诉过我,她给我的教育环境一直是非常开放、开明的。她不会把自己遭遇过的不好的经验加注在我身上,不会说女生一定要怎么样才是个好女生,一定要怎么样才是一个乖乖女。


我外婆是在 40 岁的时候,我外公就很突然地离世了,我外婆一个人带五个小朋友,她几乎什么工作都做过,卖过面,当过人家保姆,清洁工,裁缝师。我小的时候发现说,诶,奇怪,为什么外婆什么都会?外婆既会包饺子,又会带小孩,对清洁家里又很有一套,又会特别帮我们缝衣服,才发现说,噢,原来这些工作她都做过,她是这样子把我妈妈她们养大的。


所以在我成长过程中,她们一直告诉我的都是,必须得先让自己有一定的能力,强大到可以保护好自己,才能够照顾身边的人。


再加上我高中的时候是在美国念的就是女校,所以我并不觉得性别这件事情有什么需要去被讨论的,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非常正常的事情,就很像是吃饭喝水。


在我这一生,至今为止我也没有因为我的性别,感受到任何无力的时候,或者因为我是女生,有很多事情我不能做,被看不起受欺负什么的,没有,never。还是我太粗线条了,但我真的没有感受过。


可能刚进演艺圈的时候有经历过这样子的疑惑,我有时候笑就是大笑,刚开始有特别被经纪公司指导说笑要这样,要捂住嘴巴笑还是怎么样。但我就觉得笑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够笑得很大声?时间久了之后,他们也慢慢放弃要改变我。


一直到这几年,这几个角色开始带我意识到,好像性别这件事真的不是在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是这么自然而然的。


比如我演(《人选之人》里的)亚静,我必须说我一开始不是特别理解这个角色。我觉得她跟我差得有点远,她有一定的城府,不是一个纯粹的、所谓的完美受害人。老实说,刚开始我会觉得,有必要做成这样吗?为了报复刻意去接近对方的女儿,你这样子不是也在伤害别人?


后来在演的过程中,穿上西服,画上角色的妆,到这个空间去感受她所生活的状态,还有她所面对的人,才一点一点把这个角色变得更立体,我才慢慢理解为什么她会这么做,她有很多的不得已,也不是在第一时间就决定要去做这样一个策划,我要去陷害人家,我要怎么样,其实她也有尝试想要去沟通,得到她自己的公平,可惜什么都没有得到。


她最后决定去揭开那些不公不义的事情,是很需要勇气的,是比王净还勇敢很多的女生。




4


演戏对我来说是一个宝藏,演员这个身份很像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我很珍惜,也很感谢一直都有不一样的角色进入我的生命里面。


所以每次杀青,我都很害怕告别。


最近这一次拍摄《周处除三害》,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场戏是在帮小天(阮经天)剃胡子。小美对小天演的这个角色陈桂林来说是一个比较坚强跟温柔,甚至有一点安抚的存在。


我自己身为王净,身为演员,身为小天的朋友,身为桂林的朋友,会忍不住想要为他落泪。可是那一场戏,导演给我的指令是希望我不要做那个掉眼泪的人,而是帮他抹去眼泪的人。可我真的有很多不舍,对于他这个人的一生,他做尽了各种恶事,也经历了各种恶事,但作为他亲近的人,很难用客观的角度去批判他。


源电影《周处除三害》


其实在拍这部戏的时候,开拍第一天我就跟剧组请假了,请的是丧假。我外婆离开了。从小我跟我外婆是非常亲近的,我以前每个礼拜都要回去一次。但是在处理她后事的过程之中,我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的情绪,就只是觉得OK,我们把这件事情处理完,好好送外婆一程。然后好好回到剧组,赶快让自己进入状态。同时还有另外一部戏在等着拍,不想要同时造成两边的困扰。


可是就在拍《周处》杀青的那一天,随着剧情,最后一场戏是桂林要离开,小美要跟桂林说再见。我突然发现不管是在戏里面,或者是在现实生活中,对我很重要的人都一个一个离开了。那一场戏好像不只是跟桂林,同时也是跟在我生命里面每一个曾经存在过很重要,却又离开的人说再见。之前没有疏解的情绪在那里爆发了。


我害怕告别好像真的是我从小就有的。小的时候父母离异,要跟自己的爸爸告别,后来我妈妈把我送去美国念书, 要跟台湾的家人还有同学告别,去美国之后念了几年书,好不容易习惯了,又要告别,去日本读大学。到日本之后好不容易适应那边的环境,又要告别回台湾拍戏。


在拍戏过程中也是每一次都在遇到新的角色,又跟新的角色告别,一直重复在这样子的轮回里面。


包括这次外婆的离开,生命的生离死别本身是一个很正常的事情,可是你会不知道她离开之后去哪里了?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还是说其实人走了就是走了,你会有很多很多的疑问。我还没有很适应这个生命的常态。直到现在我也会害怕,曾经在我生命里面那些美好不会再发生了。


拍摄最后一个镜头的那个下午,一开始其实我是空掉的,老实说我完全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感受不到角色,我甚至也感受不到王净,只是瞬间觉得非常害怕,像一个很黑暗的无底洞。我人生没有这么彷徨过。过去不是没有拍过哭戏,也不是没有拍过情绪戏,但是那场戏对我来说却特别的困难。


我就跟导演聊了一下。导演就问我说,诶?你害怕什么?我想了很久,我就说我害怕说再见,我觉得如果我哭了,就真的跟桂林说再见了,我生命中又少了一个人。但我不想要说再见。


理智上面的我知道OK,我必须得把这场戏拍完,大家才能够顺利杀青。我知道大家都很累,几个月的拍摄期,也都等着杀青这天。那是这部戏最后一个镜头了。但另外一方面我又不想要这样子跟大家说再见。


我很感谢那天在场的所有剧组跟工作人员,他们都给了我很大的空间,让我去面对告别这件事情。


当导演慢慢地把我心中的那一道墙打破之后,我才开始进入一段说再见的过程。我盯着桂林留下来的手表,眼泪也这样不自觉地一直掉,那一瞬间就感受到很多人的面孔,有桂林,有小天的脸,然后有外婆的脸,在我脑海中浮现。


这两年,我开始对未来有一个想象的雏形。我想我不会一直演戏,演员之外,我很想知道有没有机会试试看编剧。我不想要放掉自己曾经是作家的这个能力,我有写日记和记录自己梦的习惯,我想尝试把我的梦境,或者我的日记变成一个剧本,通过影像呈现给大家看,不知道会不会有正在经历跟我当时相同阶段的人,有不一样的共鸣。


但那之前,我还是会期待有很多不一样的角色和新朋友来到我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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