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放新冠病人后,一个医生的后遗症

2021-12-22 星期三


她还常常做噩梦,梦见自己得了新冠肺炎,被切开气管插上了呼吸机,从憋闷中惊醒;梦见一夜间遍地确诊患者,堵在医院门前住不上院,都围着她骂她是小城的罪人,惊醒后,又一身冷汗。


配图 |《在一起》剧照





2020年初冬一天中午下班时分,工作群里忽然发出紧急通知:医院封闭各个出口,在岗员工及就诊患者、陪护不准离院,原地待命。
坏了——我心里咯噔一声,没待走出办公室探问,办公室主任已经在走廊里喊:“疫情防控领导小组成员,速到小会议室!”
果然是发现疑似新冠肺炎病例。
自从年初武汉疫情,防控就成了重中之重,但小城“沦陷”的消息还是通过被拦在医院的职工和病患传递出去了,一时人心惶惶。会议室手机铃声此起彼伏,很快变成了嗡嗡的振动。
具体什么情况,会上未及细说,应急预案迅速启动,各部门都在电话中领命。我带人去保卫科调取监控,排查患者就诊过程中的密接者。我边走边向隔离病区护士长要患者照片,片刻后,一段视频发来,一瘦弱的老年男子半坐半卧,输着液、吸着氧,面色晦暗、口唇青紫,喘得很是厉害。稍后,又有一个中年女人的视频传过来,说是他女儿,已被隔离在相邻的房间,她按护士长授意摘下口罩露出了眉清目秀的正脸给我看。
“什么病入院?”凭以前做内科护士的经验,我感觉老人病得不轻。
“病多了,慢阻肺、右心衰,还有糖尿病并发症。”
多个摄像头拼凑了他的就诊轨迹:刚进门诊大厅时还有个男人和他女儿一起用轮椅推着他,挂号之后经过20分钟的排队,进入内一科主任山歌的诊室;10分钟后被女儿推出来,在门诊大厅等待男子交款;之后,3人分别去了采血室、心电室、影像科,再回到山主任诊室已经是10点半了;他们办理入院手续,在进入住院楼的卡口时因为没有核酸检测报告被阻,卡口工作人员通过对讲机与医护人员沟通后,放他们进入隔离病区——按照流程,危重病人必须马上救治,来不及等待核酸检测结果,可以先行进入隔离病房,待核酸报告正常后再转入普通病房。
至此,老人已经在医院内活动2个多小时。诊室和病房内没有摄像头,只能看见他在走廊的情况。虽然扫码测温进入医院,在预检分诊台填写了流调表,但老人一离开医护人员视线就会把口罩拽至鼻孔以下,期间有经过他身边的医务人员提醒他戴好,戴好后他很快又偷偷拽下来。
保安边看边叹气:“这可真愁人呀,太危险了呀!”
“不能怪他不守规矩,慢阻肺,不戴口罩都有喘憋和呼吸困难,估计他实在憋不住了。”我说,“好在跟他接触过的人口罩捂得都很严。”


我抽空给山歌挂了个电话。我俩曾经同科室共事,关系亲密。在视频里看见老人进入她诊室的一刻,我就开始担心了。毕竟武汉疫情形势好转后,我们普通门诊的医务人员按要求只做一般防护——白大褂、工作帽、外科口罩,连手套都没要求戴。
“咋样?”我问,“听诊了没?离得近不近?”
“听诊了,还能远?”她嗓音沙哑,“你听,我都上火了,你咋刚想起来关心我?微信跟你说话,你也不理我。”
她已经被送进隔离宾馆,关心她的电话此起彼伏。她着急问我领导对她是啥态度,有没有什么说法。
我愣了:“没说你啊,院长急得三句并作两句说,连我这样的小喽啰都忙得没空儿看微信呢——能说你啥?”
“一看你就不知道情况。”她闷闷不乐。
“啥情况?”我云里雾里。
“唉,老丢脸了。你听着吧,听着啥告诉我一声,尤其领导说我啥,告诉我一声啊。你快忙去吧。”她挂了。
我急了,赶紧看她的微信。先发来的是:“会上说啥了?”隔一会儿又问:“老大咋说我的?”
我彻底懵了。




人人都忙得跟陀螺似的,我也分身乏术。但撂不下心中的疑问,边忙边打听,终于知道山歌为啥会惶惶然的了。
原来她接诊病人时,一边进行二次流调(询问病人活动轨迹、接触史)一边开检查单,叮嘱病人先去采集核酸标本做住院准备,再做其他检查。没想到老人慢阻肺多年,咳嗽气喘已是常态,这次症状加重,他觉得是冬天降温所致,但儿女硬是拖他来看病,他拗不过,只想做下检查,压根儿不肯住院。不住院自然不用查核酸,儿女不敢跟他使强,就没有第一时间采集标本。
3人拿着检查报告单回到诊室时,山歌苦口婆心地劝了老人半天,说你这不单是老病了,肺部也有了炎症,糖尿病肾病综合征也比以前严重,不住院哪成?山歌示意他女儿把老人推出诊室,悄悄“吓唬”他儿子:“你父亲不住院会有生命危险,你赶紧带他采核酸,陪护家属也采,采完就别等核酸报告了,跟卡口说一声就说我让你们先住隔离病房,赶紧吸氧、输液。”
爷仨刚走,影像科李主任就给山歌打来电话:“姐,你那病人CT片挺吓人呀,我看着是磨玻璃影儿,核酸咋样?”
“有啥吓人的?”山歌笑了,“流感病毒、腺病毒感染不都是磨玻璃影儿?老头儿76了,糖尿病还有慢阻肺,吼喽儿气喘的,整天圈在家里,上哪儿染上新冠去?我仔细问了,家里人也没离开过本市。”
“真没事儿呀?”李主任又问。
山歌自信满满:“就你这胆儿吧,做一个发热病人停一小时机器,你耽误我们多少事儿?我们听了患者多少牢骚?”
李主任尴尬地“嘿嘿”两声:“发热病人使用后总得按程序消毒呀,小心点好。”
两人闲扯一会儿,挂断电话。半小时后,李主任又来电话问老人的快速核酸出结果没,山歌再次嘲笑:“住院了,你问病房结果吧。你这个胆儿呀,我真是服了!”
“也就你吧,技高人胆儿大!”李主任恭维了一句,“看你这态度我也放心了,不问了。”
53岁的山歌是我们小城有口皆碑的名医。她名牌医科大学毕业,行医30年,内科主任都做了20多年,在心血管内科方面成就斐然,心脏介入手术本城无人匹敌,邻近市县的患者远路慕名相求的比比皆是,数不清她救活过多少濒死的心脏急症病人,可以说为医院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
山歌每天在住院部查房、会诊、手术,忙得要命,医务科还安排她每周出两天专家门诊。提起她的医术,同事、患者没有不竖大拇指的。她为人谦虚随和,待人热情宽厚、有求必应,在同事中人缘极好。她这样一再保证没事儿,李主任自然打消了疑虑——李主任的“胆儿小”也是本院出名的,他过分的谨小慎微常招人背后笑话。
此次山歌马失前蹄的事传开来,大家议论纷纷,但没有一人是谴责的口吻,大致都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感慨——那样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人,所居城市又没有疫情,肺CT的磨玻璃影又不单单是新冠肺炎所独有,谁能往那上面想呢?


唯一往那上面想的是病房里刚毕业的年轻医生洪蓝,上班还不到3个月呢。那天他是隔离病房的主班,刚拿到CT片就一声惊叫,赶紧给一位支援过湖北的主任医师打电话请求会诊,又给实验室打电话要求老人和家属的核酸标本立即脱离排序、提前检测。
穿戴好防护服进入隔离病区的会诊医生看完片子,再度对患者和陪护进行流调,这当儿口,实验室报告:老人核酸阳性,陪护的女儿也是阳性。
层层上报,疾控中心重新采样复核,医院被封,上上下下迅速“动”起来,公安部门也参与电话流调,老人惊恐万状的女儿这才承认她接触过外地来的朋友,而且朋友的来处正有散发病例。
我恨得牙根痒痒——但凡她在流调时实话实说,山歌也不至于忽略“磨玻璃影”、在李主任提醒时还不加警觉。她也真是太大意了,太信任患者了。
我抽空微信留言安慰山歌:没人怪你,大家都在怪那个女的撒谎,流调表都填了,她故意隐瞒,你能咋办?
山歌语音秒回:“咋办,质疑呗!人家老李都提醒我了,我还把人家的怀疑给打压下去了。我都开始相信民间鬼神附体之类的说法了,真的,思维也有‘鬼打墙’你信不信?当时真像是有啥东西附体了,我脑袋根本就不转轴儿,啥都听不进去,就那一个念头:普通病毒性肺炎,不是新冠!”
“哎呀你想多了,又没有违规,一切都符合流程,后面发现也及时,防控也得力,你还回忆个啥呢?好好关注自己有没有不适症状吧,千万多保重。”我劝。
“我也真是倒霉,那女的不说实话,赶上老人也不听话,明明让他先采集核酸再查别的,非嫌咱们管控太严不愿意住院。早点看见核酸报告,我也不至于漏诊。”
“谁说你漏诊了?你可别自己给自己定性啊。”为了让她放心,我把呈报上级的“情况说明”发给她看——那上面,领导小组经过慎重研究,让我略去了山歌的接诊的环节,只介绍了患者基本情况和来诊时间,说是内科医生洪蓝在接诊病人“应检尽检”时发现了核酸检测阳性和肺CT可疑病变。
其实研究这事儿的时候,院长也批评了一句:“山主任脑子里真是缺了防疫这根弦儿啊。”
但立即有两位副院长发声:“山主任可不缺这根弦儿,新冠肺炎诊疗方案一版一版接连更新,哪一版她都领着科室医护好好学习了。洪医生那么警觉,不也和科室三令五申地强调有关系?”“抗疫以来山主任功劳还小啊?哪一次全院视频学习不是她主讲?哪一项方案、预案和演练流程没有她参与制定?就算这次有点儿疏忽,不也是因为患方不配合流调?”
感控科主任也说:“每一次感控检查,内一科都是做得最到位的。山主任管理有方,所以才能在内一科堵住了疫情扩散。”
我把这些话都学给她,没提院长说的“缺根弦儿”。山歌依旧叹气:“唉,大家越是给我面子,我心里越难过。这病人就该在我手里扣下直接转送到定点医院的呀!在院里多走了那么一遭,还进到了病房,多接触多少人呀,咱院有一个兄弟姐妹被感染,前后左右的患者有一个被感染,我都是不可饶恕的罪人……”
“我的天啊!”我惊呼出声,“你这心思也太重了吧?哪有自己给自己扣帽子的?!”
她祥林嫂一般喃喃:怪我,都怪我。




好在,由于防控措施得力,院内没有一起感染发生。
两周内,全市先后确诊的病例连同无症状感染者十几人,都是一条链儿上的,没有造成社区传播,疫情很快也就控制住了。
山歌知道我每天跟着领导小组开会,被隔离那段时间,不停地“微”我:“多少例了?数字是准确的吧?”“咱院真的没有人感染吗?”
她食不甘味,寝难安眠。有同事说:山主任真是不听劝,一个劲儿自责,总说自己无颜见江东父老。院领导们闻讯都在微信里安慰她:“也没违反诊疗常规,也执行了防疫流程,自责什么呀?”“好好保重,只要你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胜利。”
但山歌常常陷入自我否定:“工作了30年,我一个快退休的老太太连刚上班3个月的小孩儿都不如……”
她还常常做噩梦,梦见自己得了新冠,被切开气管插上了呼吸机,从憋闷中惊醒;梦见一夜间遍地确诊患者,堵在医院门前住不上院,都围着她骂她是本城的罪人,惊醒后,又一身冷汗。
“太吓人了,不知不觉危险就降临了,你可别大意啊,好好防护啊。”她不止一次提醒我。
市区一共两家综合医院,一院做了定点医院,其他专科医院和个体诊所都停诊了,就剩我们彻底消杀后正常运转,虽然能不看病的轻症患者都不来看病了,但危重症还得救,透析不能停,生孩子不能停,急诊、发热门诊都是成倍增加工作量;每个患者都风险未知,必走防疫流程,来自中风险小区的患者还得特殊管理,人手极缺;全员核酸检测还抽走了一部分医护人员,中风险小区管控还把一些医生护士隔离在家了——我们坚守在医院的每个人都身兼多职。
我随时参加领导小组会议整理工作台账,写新闻报道和上报材料;管理调度预检分诊队伍和消杀队伍,早、中、晚还要给一线人员分餐;稍有空闲还开着私家车接送透析病人(交通管控,很少车能上路,救护车只转运疑似新冠病人和接送发热患者了)。常常忙得吃冷饭,在办公室支了张床,能躺下也得是深夜了。领导们更是很难安睡,因为手机不停地响,上级指示下级请示源源不断,人人都熬红了眼睛。
那些日子,我只言片语地回应过山歌,歇下来时又怕她睡了,就没太主动关心她。院领导们更是忙得把她扔在脑后了。


直到一切恢复正常,我们才渐渐发现,山歌不正常了。
解除隔离后,她按要求居家健康检测一周,之后又自我隔离一周,然后才来上班。谁也没想到,上班第一天,她就跟洪蓝发了大脾气。
那天是周一,例行主任查房。轮到洪蓝负责的病房,他给病人听诊,还请山歌听了听,请她评判自己听出二尖瓣杂音听得准不准。汇报了病情和诊疗效果之后,山歌肯定了他的治疗方案,接着看下一个病人。她边走边做了手消毒,洪蓝却没理会她的动作,径直要掀第二个卧床病人的被子。
“等等!”山歌叫住他,“少一道程序呢!”
声音虽有怒意,却还算温和,洪蓝却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住了。有医生指指病历车上的手消液,他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来,抽出了病历夹,要打开来念。山歌勃然大怒:“查完一个病人做一次手消毒你不知道吗?别说现在还要防控疫情,就算没这回事儿,这也是日常惯例啊,怎么能这么大意?你摸了前一个病人,不做手消毒再摸下一个,不清楚后果的吗?”
以前山歌从来不当着患者的面批评下属,即便批评,态度也是和风细雨,这样声色俱厉,还是头一次。医生们面面相觑,有人直接递给洪蓝速干洗手凝胶,洪蓝这才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做了手消毒,他口罩上方眼睛周围,瞬间布满了红云。
山歌的脸色却是看不到的,她把自己裹在不露一丝肌肤的防护服里,面屏、手套、鞋套俱全,完全是高风险场所的三级防护装备,她站在一群按要求降为一级防护、只穿工作服、戴工作帽和一次性外科口罩的下属中间,犹如鹤立鸡群。洪蓝恭顺的态度,依然没能获得她的谅解,她依然毫不留情地说:“当一回‘优秀哨兵’也别骄傲自满啊,防控是持之以恒的工作知不知道?”
“优秀哨兵”是洪蓝刚刚在线上线下相结合的“全市疫情防控表彰大会”上获得的荣誉称号,市长亲手给他颁发了奖状和2万元奖金,褒奖他“以哨兵的警觉拯救了一座城市”。
众目睽睽下,年轻的洪蓝受不了如此尖锐的指责,梗着脖子嘟囔了一句“我没骄傲”,山歌立刻尖声质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了……”洪蓝终于诺诺连声,山歌这才示意他继续给病人查体。
山歌还不忘环视所有人,严肃地说:“都引以为戒啊。”
但她很快从下属的眼神里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查完所有病房回办公室的路上,她在走廊里有意停下脚步等了等落落寡欢跟在最后的洪蓝,诚恳地说:“小洪对不起啊,我刚才态度不好请你原谅,也不该当着患者发脾气。我真是让这场疫情给吓怕了,我是真担心发生‘院感’呀!”
洪蓝嗫嚅着:“是我的错,主任您、您批评得对……”
前面好奇回头的医生们见主任恢复了以往的和颜悦色,纷纷插科打诨给洪蓝解围。走回办公室,以往轻松愉悦的氛围又回来了。有人说:“老大,现在防护都降级了。就算疫情当时,咱普通病房也只是二级防护呀,您这一身三级装备,都能把患者吓跑喽……”
“爱跑就跑呗。”山歌说,“你们按规定来,我没意见。但我怕以后中招儿,我老太太抵抗力低,得护好自己。若嫌我申领防护服增加科室支出,我自费购买好了。”
多嘴的人吐了吐舌头,大家立马噤若寒蝉。




有口皆碑的山歌渐渐有了不好的风评。
“她这是嫉妒洪蓝抢走了本该属于她的荣誉呢!”
“自己抓不住机会怨谁呀?若不是疏忽大意能把‘磨玻璃’放进住院部?还有脸批评别人大意!”
“山主任看着挺大气的人啊,咋能这么小肚鸡肠呢?”
风言风语传到我这儿时,我一个劲儿地替山歌申辩,怪别人误解。因为我知道洪蓝火线入党的材料还是兼任内科党支部书记的山歌申报的呢,洪蓝的积极分子考察纪实表,也是山歌作为入党介绍人抽空一页一页填全的——她会嫉妒一个年轻小辈儿的荣誉?
后来还是山歌打来电话,跟我学了冲洪蓝发脾气的来龙去脉:“你说我是不是疯了?前两年闹更年期我也只是爱出汗、爱心悸,也没这样控制不住脾气呀。再说冲谁发脾气也不能冲洪蓝发啊,我这不是自己落人口实吗?昏头了我简直!”
我赶紧安慰她:“更年期哪那么容易过去?咱俩同岁,我从3年前就开始闹腾,到现在还是爱莫名其妙地心烦、发火,估计你也是还没过劲儿呢。”
“真是沾火就着啊,一见他没消毒我就气血上涌,说话都不过脑子。估计肯定会有人说我故意找茬整他,你听没听别人说啥?”
别人说她啥了,领导说她啥了——那一次失误之后,山歌常问我这样的话,大半辈子被人赞誉的她,太在意自己的口碑了。
“管别人说什么干嘛,管理下属不是你的职责吗?他犯错了还不许批评?”我顾左右而言他,“咱都这个岁数了还不知道嘛,活在自己的心里就行了,莫活在别人的眼睛里!想咋就咋,管别人说啥!”
“唉!”她长叹,“混了大半辈子好名声好人缘,老了老了,晚节不保。”
我想请她下班后出来坐坐,聊聊天儿散散心,她却说:“你可拉倒吧,饭馆都刚刚解封,院里还号召员工尽量‘两点一线’不聚餐呢,你咋恁胆儿大?”
我说:“那去我家坐坐?我天天开窗通风,消毒净擦地。”
“哪儿也不去,咱俩微信唠唠就挺好。”
住院大楼设了门禁,她在病区时我进不去,赶上她出专家门诊时去看看,我被她的装束吓了一大跳。我这才知道自从解除隔离上班后,她就一直是三级防护,跟我们发热门诊的医护人员一样。
“这得多热呀,密不透气,一身身出汗,口罩也太闷呀,你用不着这样穿,长期这样对身体不好。”我还特别提示,“实际上只要戴好外科口罩、随时做好手消毒就没有风险,你都跟确诊病例亲密接触过,只是一般防护,不也没事儿吗?”
“那是因为上次的毒株传播力不强。一次侥幸还能次次侥幸呀?现在病毒变异多快呀,各地散发病例就一直没断过,每一个来诊人员都可能是感染源。”她振振有词,没法劝。


医务科破天荒地接到了投诉山歌的电话,接二连三有患者或家属反映山歌“态度恶劣”。她一出诊,诊室门前就排长队。慕名求医的患者多,本来是份荣耀,现在却变成了她的烦恼。本来维持秩序不是山歌的职责,但她动不动就冲着门外嚷:“一米线啊一米线,不许聚集!”动不动就批评导诊护士:“看不见人聚堆儿了啊?能不能尽职尽责一点儿?”一旦有患者没等前一位看完就挤进诊室,她会立刻气势汹汹地喊:“你不识字啊?门上‘一医一患一诊室’你看不见?”要么就出言威胁:“出去,赶紧出去!不然我不给你看!”
这真的不是过去那个温文尔雅、任何时候都不急不躁的山歌了,院委会上领导们谈起应该拿她怎么办,主管内科系统的副院长说:“我感觉她好像心理出问题了。”
院长有点自责:“当时就该找心理医生给她做做疏导,咱们光顾忙活把她给忽略了,谁也没能设身处地想想她有多大的心理压力,隔离那20多天还不得天天胡思乱想啊?”
“岂止是隔离期?这都过去3个多月了,她还是走不出来呢。”我插话,希望能引起领导们重视。
正七嘴八舌讨论,导管室护士长给院长打来电话:“山主任在做手术的过程中晕倒了!好在已经给病人下完支架。现在她醒过来了,但还躺在术间的地上,我们不敢让她动……”
大惊失色的一班人马立即赶往导管室,同时通知内一科、内二科所有在班主任医师赶快过去。还好,没什么凶险,我们赶到时,山歌自己已经不顾同事劝阻挣扎着出了术间,头发汗涔涔贴在额头上,面色苍白,端个水杯靠坐在备品室的椅子上,有气无力地冲我们摆手:“没事儿没事儿,我就是虚脱了,不用管我。”
大家都松了口气。围着她问长问短了一番。回到行政楼,院长叹气:“50多岁的人了,见天捂着防护服,上了手术台,防护服外面又加手术衣又加上30斤的防辐射铅衣,还有个不虚脱?”




山歌被领导们劝着去南方一处温泉胜地疗养了,同时去疗养的省精神病防治院一位资深心理咨询师,“凑巧”跟她同住一个宾馆房间——这是领导们向市卫健委、省卫健委一级一级请示的结果。
3个月后,疗养归来的山歌恢复了正常。她不再穿防护服,和同事们一样在日常工作中实行一级防护,每天忙忙碌碌地查房、会诊、手术,每周出两次门诊。疫情防控“平战结合”的诊疗流程执行得依旧严密,对下属们要求依旧严格,但和风细雨似的批评,像以前一样容易被人接受。无论多生气的事情出现,她再没有暴跳如雷过。连洪蓝都在闲聊时跟同事说:“别看山主任从来没熊过别人就熊我,我还是打心眼儿里敬佩她,她那都是为我好,我知道。”
山歌出门诊的日子,我常在临下班患者少的时段去诊室找她聊两句。这是院长给我的任务,他知道我们关系好,希望我“密切观察”山歌的“动态”,适时帮她“减压”,避免出现从前那样的问题。
“刺探”了几次后,我跟院长汇报:“没事儿了,她失眠的毛病好多了,闲谈中也不再自责了。科室管理虽然比从前严格,大家也都能理解。”
2021年8月19日第四届中国医师节,政府表彰一批市级“十佳名医”,经过全院医护人员投票、院委会集中讨论等层层推选,山歌榜上有名。但她坚辞不受:“我不配,真的。硬要我上台接受表彰,等于让我在大庭广众下接受良心的审判。”
我这才知道,小城疫情过去了,她生命中的疫情远没过去。
8月底,医院发放年度体检卡,50岁以上职工充值1500元,体检项目自选。我跟山歌结伴去的体检科,信任她这个名医,我选的项目跟她都一样。64排128层肺CT扫描,我一切正常,她却查出了直径4毫米的肺小结节。
山歌明显有些紧张,我听她跟李主任一顿探讨,什么“实性”、“亚实性”、“磨玻璃”的,李主任告诉她:“你不担心就半年复查一次,担心就3个月复查一次。反正我觉得是低危,复查着看,没事儿。”
山歌说:“你可得考虑考虑我这一年是咋过来的啊,一年前体检我的肺叶可是干干净净的呢。”
我听懂了,山歌是担心自己心情不好影响身体健康,稍有医学常识的人谁都知道恶性肿瘤最青睐心理压力大、情绪抑郁的人群,何况是她。
但李主任这一次不受她的语言干扰,自信地打包票:“我还能在这大事儿上开玩笑吗?放心吧!不放心两个月后你就来查。”
山歌说:“抗疫那些日子,我的身体就是肿瘤培养基。”


失眠了一夜,在家人的怂恿下,山歌决定去天津肿瘤医院看病,那里有她的医学院同学。我毫不犹豫地支持她,毕竟专科医院经验丰富见多识广,查明白了,也就放心了。
同学导医,山歌不仅做了增强肺CT,还做了全身PET-CT,证实了李主任的判断是对的。
山歌心情轻松地回来了,科室一帮医护给她接风,还特邀我参加,大家举杯相庆,祝贺她“有惊无险”,她也春风满面,笑眯眯听着大家在手机音乐伴奏中唱给她的《好人一生平安》。
没过两天,我再去门诊看她,发现她又开始郁郁寡欢。问她怎么了,她说:“无论肺CT还是PET-CT,都不是诊断肿瘤的‘金标准’。”她又重复前些日子那句话:“真的,抗疫那段时间,我的身体真是肿瘤培养基。”
我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班门弄斧。
山歌又被丈夫陪着去了趟上海瑞金医院,那里也有她的医学院同学,帮她实施了肺小结节穿刺,病理检查总是诊断“金标准”了,良性。她终于放心了。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上海回来刚刚两个月,她又摸到了腋下有两三个肿大的淋巴结。惶惶然一顿检查,还是一切正常。院长见她依然忧心忡忡,建议她去普外科切一下淋巴结做病理。
结论是:反应性增生,跟恶性肿瘤转移丝毫不沾边儿的。
但是,山歌再一次开了转院单,决定再赴上海。亲爱的同事们诊查得再精心,毕竟技术条件有限,万一是误诊呢?
彼时,上海老夫妻旅游途中发现感染新冠肺炎,一条感染链已经波及多个省市,我劝:“不等一等吗?现在出门多危险?”
她却一天都不想等。
深秋的寒风中,我开车送她和丈夫抵达机场。目送她日渐单薄的身影隐入候机的人流,我只能暗暗祈祷:可恶的疫情快点过去吧,让我们重回昔日的岁月静好。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梨梨    实习 | 文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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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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