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19 星期五
编辑：涅瓦 策划：网格线
你的脑海里可能会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蓝天之下，沃土之上，身着少数民族服饰的少男少女一唱一和，互诉衷肠。你也可能想起互联网上流行的山歌教——置身于绿幕抠屏中的青年男女，身着风格简约的乡土潮牌，在后现代风格的迷幻场景中快乐狂扭。近两年，“老司机，带带我”让我心狂野的云南山歌成功破圈，成为当代互联网山歌文化的主流。而与荷尔蒙泛滥的云南山歌相比，贵州山歌更多具有劝诫、指导的意义。虽也有《小姨子找姐夫生儿子》这样的荤腥小段，但大多是《十八姑娘正漂亮》《不要金钱只爱你》《吵架不要骂爹妈》《不想跟我就离婚》这种。而这些质朴的选题，让贵州的山歌看上去不但普遍缺乏冲击力，甚至还有些千篇一律。点开一首黔地的山歌MV，你所看到的，大多是在某个县级自然保护区里，一对男女甩动着各自的身体，哼着旋律相似的单押短句，内容不外乎是“媳妇来夸好情郎，抗击猪瘟非常忙”等等。这中间穿插着的，则是意味不明的自然风光特写，夹杂这一个捶胸顿足的悲伤大叔。但如果你能留心某些贵州山歌的歌词，便会从这些尘土飞扬的乡村叙事诗里，听出一丝让人脊背发凉的违和感。比如，在山歌《网络聊天把人害》中，以Window XP的经典桌面为背景，一对青年男女大谈不要沉迷网恋。在这充满正能量的教育歌词中，小伙却冷不丁唱出了这么两句有关死亡的歌词：这歌的前面非常套路化——一对男女一边慢摇，一边秀恩爱，唱得都是什么“今生今世只爱你”“恩恩爱爱莫离分”。但就在歌曲的结尾部分，郁郁葱葱的MV突然画风一转，毫无道理地插入了一幕乌云锁山，氛围阴暗的场景。镜头最后定格在男女的背影上，让整个MV带上了一股莫名阴间的气息。像这种走“地下”风格的山歌，在贵州绝不是少数，像是《哭亲娘》《阴间阳间永分离》《生离死别父子情》之类的，大致看来，可以分为以下三个类别。在这首山歌的MV里，女主秀英便饰演刚死了爹的孤女，上坟痛哭，用低声吟唱的方式，诉说自己的生活不易。这段山歌的旋律算不上好听，MV的镜头也单一到令人乏味，外人看着只觉得拖沓。但其真切的唱词和女主精湛的演技，却在网上引发了大量贵州本土人，尤其是“寡崽”（贵州方言里孤儿的意思）的共鸣。山间的田垄地里，男女主角一边干农活一边对歌秀恩爱，结果唱着唱着，女主突然一口鲜血喷出，直接命丧黄泉。最后一种，也最具代表性的，有人称之为“阴阳山歌”。阴阳山歌基本上沿袭自最经典的山歌问答，演唱者一个扮演人，一个扮演鬼。一人在阳界，一人在阴间，隔着鬼门关进行生死battle。这类山歌的名字里一般都包含“阴间”“阳间”等词汇，MV风格整体走乡土暗黑cult风。演唱开始，先是“阳间”这边，歌手在某个小石桥上驻足，随后眼神迷离地开始咏叹，仿佛被拉进了另一个位面。而在“阴间”这边，则是先加上一个黑暗的绿幕抠图，随后演唱者在大量干冰所制造的灵异雾气中缓缓登场。歌手一边歌唱，一边在阴间游荡，他们从日本的闹鬼和屋游荡到欧洲的恶魔巢穴，展开了贵州风格的阴间跟团游。终于，在计算机抠图技术的帮助下，两名歌手实现了阴阳交汇，同屏对歌，MV瞬间达到高潮。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些阴阳山歌中，有一首名为《阴阳相隔眼泪滴》。这首歌里负责唱阴间部分的，是这两年在贵州乡村家喻户晓，灌过数张山歌专辑的新生代“山歌王”陈俊。而在唱完这首歌后，他竟在2018年的9月被人给谋杀了。于是有人便觉得，是这首不吉利的山歌带走了他们的山歌王。在黔南布依族的传统山歌里，便有“爱情超越生死”的唱段：其次，直到今天，贵州的许多地方依然保留着叫魂（或者喊魂）的习惯——人们依然相信亲人的声音可以穿透两个世界，让离群的魂魄回到他原本的地方。·2017年，贵州六盘水还有个组合写了首就叫《叫魂》的歌，味道很对但仅凭这两点，似乎还没法解释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贵州阴间山歌出现。于是，我开始调查现代贵州山歌的历史，并发现在互联网的世界里，它火得可能比云南山歌还要早。在2008年，一首名为《威宁是个好地方》的MV横空出世，其热度堪比今天的《全网呼叫河南人》。在这部将近10分钟，镜头经常莫名缩放的MV里，名为陈思屹和冯敏的两名贵州歌手，从头抖到尾，以村头的男女爱情为主轴，从多个角度歌颂了威宁的大好风光。他们说威宁这地方“出了多少大老板，讨了多少好婆娘，开发建设和规划，高房大楼几十层”。这曲山歌深深地拷打了当年网民的的耳膜，男歌手陈思屹更是以其绵羊般的独特唱腔，被网友册封为“山歌帝”。然而《威宁是个好地方》也只是冰山一角，贵州山歌的完全体，是那几年各个地方所推出的“山歌风暴”。这玩意堪称山歌世界里的极限马拉松，歌手只要一开腔，最低也要唱上45分钟，不但中途不停，而且还得一直摇晃身体。像在《威宁山歌风暴》中，山歌帝陈思屹就带妹连唱48分钟，从山上唱到山下，从大街唱到小巷，让听众随着晃动的镜头，走遍威宁的各个地方。比这更狠的则是《凉都调情风暴》，一个男女对唱撩骚，就那么一个旋律loop，填上不同的词，竟然足足唱了1小时56分，还得不间断地按固定频率抽动身体，不论对听众还是歌手都是一场究极试炼。在经历了数个小时的洗礼后，我发觉这些歌手，看似唱的是男女调情，其实唱的是对听众的说教：“弟兄之间要合心”“夫敬妻爱才亲密”“勤俭节约有好处”“各个民族一条心”……这些唱词让我想起了之前的那些阴间山歌，虽然他们的表现形式堪比80年代B级片，但歌词内容却基本都是，阴间人劝阳间人好好活下去，不要因为思念故人而放弃了当下的生活。因此这些山歌看似阴间，说到底，还是为了向当地的老百姓说教。而这确实很有必要，毕竟直到今天，山歌也仍是无数贵州人生活的一部分。它可以让留守农村的大爷大妈们在山歌群里接龙，让进城的青年男女同样靠着山歌群进行交友配对。甚至让一位贵州籍的逃犯，因为抵抗不住山歌的诱惑，在抖音上放声高歌，从而吸引了警察的注意，在外逃25年后终于落网。但山歌也会让一名农村的丈夫，因为受不了妻子终日抱着手机听山歌，而用一把尖刀刺穿了她的胸膛。还有“山歌王”陈俊，他死在了山歌表演的后台，杀死他的是他妻子的前夫，而他与妻子就是因为唱山歌而相识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陈俊确实死于山歌，只不过不是死于诅咒，而是死于人性之恶。这些负面的案例，也进一步凸显了贵州山歌的教化作用。而比起枯燥的宣传海报和教育视频，一曲劝人向善，教人学好的山歌显然更能得到老百姓的青睐。·都匀市毛尖镇摆忙中心学校，一群孩子正在学唱贵州的布依族山歌因为这些山歌虽然曲调单一，唱腔拖沓，外地人听不到五分钟就会觉得头皮发麻，但对于黔地的几千万百姓而言，它们却是最为动听与亲切的旋律。这旋律发源于山野，流行于乡土，在口耳相传之间得以传承，并最终成为所有贵州人的文化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