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亿张成人纸尿裤背后：老人的孤独、尊严与爱
2021-03-08 星期一
每一张成人纸尿裤订单的背后，都有人情冷暖，人到老年的孤独、陪伴和悲哀。他们希望老人们在病痛之外，不会再有任何附加的痛苦——可以每一天开开心心的、过着洁净的生活，在人生的暮年，保持体面和尊严。
1982年出生的刘从海，是朴实的农家子弟。上世纪90年代末，刘从海在菏泽农村种玉米、小麦和棉花，拉到菜市去卖。“农村生意不好做”，同那个时代大多数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一样，他开始进城打拼。在省城济南，刘从海在工厂里开机车，挣辛苦钱。2007年，他买了一辆大货车，在济南、菏泽跑专线物流。在经济腾飞的21世纪初，刘从海梦想着和老婆、孩子在城里扎根，过上幸福的生活。而像毛细血管一样四通八达的物流业，对市场的变化有最敏锐的感知。那时他发现，成人纸尿裤是一个“供不应求”的市场。每个星期，他都会从工厂拉货去各代理商点，“工厂做一天就能卖完一天的货”。代理商们签完单后，总拉着他问，“下批货什么时候来？”“能不能多送一点？”在江苏徐州，浙江温州人苏敦林，是在自己的亲人身上，体会到了成人纸尿裤背后，老人的尴尬和无奈。2013年，已经在创业之途中几经沉浮的他，开始涉足成人纸尿裤领域。那时他看过一条新闻，谈到中国即将进入老龄化社会。十几岁时，苏敦林就从农村出来做生意，他意识到随着老龄人口的增加，“这一块市场的潜在需求一定很大”。2014年，苏敦林的爷爷摔了一跤，下半身瘫痪了，行动不便，卧床不起，大小便都只能在床上解决。儿女们在他身下垫了个塑料片，或是床单，弄脏了便只能换洗床单。如果处理不及时，老人身上还会生褥疮。那时他常听母亲抱怨，每天都得去河里洗床单，“太不卫生了”。他赶忙寄了几箱纸尿裤回家，“用了之后确实改善很大”。爷爷本身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但皮肤干净、清爽后，老人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其实，很多人年老之后，都会出现失禁的问题，只是有时他们不好意思去说”，苏敦林说，当有的老人控制不住，晚辈来打扫时，老人都会露出很愧疚的眼神，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说不出一句话来。90后的李文亮，也是一位卖成人纸尿裤的淘宝店主。他是河北衡水人，每年重阳节时，会去敬老院看望老人，捐2-3万片成人纸尿裤。有的老人还能自理，有的已经瘫痪了，“我看见都感觉特别心酸”。有一次，他坐在病床上，和老人们聊天。老人们说，以往不小心弄脏了床单，护工还不高兴，会发脾气，“他们会觉得很没有自尊”。2013年8月，刘从海从老家农村信用社、五户联保贷款100万，共计投入170万，成立了公司，开始做成人纸尿裤。但一切却没有想象中顺利，“当时一个月能卖一二十万，成本就要二十万，基本上是白做了。”最艰难的时候，他把两辆车卖了。为了贷款，刘从海还叫上了农村的亲戚帮他担保。生意做不起来，外人的闲话也多了起来，“谁让你帮他贷款”“你等着瞧”，冷言冷语像细密的针一样刺进心里。凌晨一点，他睡不着觉，常一个人跑仓库去打包。妻子和孩子却对他承受的压力一无所知——刘从海瞒着没告诉家人。有一次，他心里苦，便借口出门打电话。听着屋里电视的声音，他在门口压低了声音哭。有三四年的时间，刘从海会开着一辆电动三轮，给济南的20多家养老院送过货。有的老人孩子不在身边，看到他过去就一个劲掉眼泪，他们常说，“再好的护工也不如自己的子女”。去得多了，刘从海心里也难受。他去过几次房间里，有的老人从外面看，内裤已经湿了，却舍不得换纸尿裤。刘从海看不下去。最艰难的那三年，他给养老院免费送过30多万元的产品。“其实也没多想，就是想让他们少受点罪。”在国外，老年人用成人纸尿裤，就像女性使用卫生巾一样，是一件很常见的事。但在中国，尤其是农村，许多老人最初却有些排斥。在苏敦林看来，经济原因便是很大的阻力。“因为农村可以在河里洗，比城里方便很多。一包纸尿裤20多块钱，会舍不得花钱。”2020年，苏敦林的外婆中风后，偏瘫了。在昏迷时，她曾用过成人纸尿裤。清醒之后，她第一反应就是把纸尿裤给扔了，她有些生气，“我不穿这个，我没有事！”在外婆的观念里，用了这个东西，就是废人了，会让人看不起。她有一半身体行动不便，宁愿每次都尽全身力气，侧着身子用尿壶，也不用纸尿裤。2014年6月，在线下市场受阻的刘从海，开了一家淘宝店，他找了个懂点皮毛的运营来做网店。第一天只卖了几十块钱，而那一年的双十一销售额便达到了十几万，年底就到了类目第一。如今年销售额早已突破2亿，一年能卖2.5亿张成人纸尿裤。〓 线下市场受阻后，刘从海开起淘宝店，如今年销售额突破2亿。刘从海还记得，北京有一个80多岁的老太太，开店起就是他们家的回头客，用了五年，直到老伴去世。她曾在旺旺中说，卧床的先生用了纸尿裤后，她再也不用担心出门买菜的功夫，他便把被褥弄脏了。儿女虽然都在北京，但平时不在身边，两老口不想麻烦孩子，只有互相扶持。刘从海让她存下自己的电话，如果遇到什么问题，可以联系他。有一天，她打电话来说丈夫去世了。“她平复了很长时间，才给我打这个电话，谢谢我们一直陪伴她，更像是一种倾诉。”老太太说，她和先生年轻时总吵架，等到没法吵时，还得伺候他。他弄脏了床，她也生气。但磕磕绊绊几十年，彼此始终是一个依靠。“现在人走了，就没有伴儿了”。后来，刘从海便再也没有老太太的消息了。他们常从每一张成人纸尿裤订单的背后，体会到人情冷暖，人的孤独与陪伴。2020年初，疫情最严重时，苏敦林接到了一通来自上海的电话。那是一位老客户，每次下单量都很大，收货都是同一处地址——河北的一处乡镇。那时全国物流业都面临停摆，他打电话来问，能否早日发货。苏敦林忍不住好奇，便问道，“你买那么多是做什么？”一问才得知，这是一位爱心人士，他每次都会买一款专为侏儒症设计的产品，寄给河北的一家福利院。苏敦林心里深受触动，“因为他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就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这位客户还问价格能否便宜一些。苏敦林有些为难，因为自己没有改价的权力。但那时疫情很严重，苏敦林便让他给客服备注，“我可以送你们一箱消毒湿纸巾”。后来他给自己的员工说，以后只要这个人来买，都可以多配送一些产品。前阵子，苏敦林又接到了一通令他意外的电话。一个东北的老大爷打电话过来问，产品价格是多少。苏敦林有些疑惑，他对老人说，价格淘宝店里都有，很容易就能看到。没想到，老人说自己不懂得上网，也不会用淘宝。平时是一个年轻人帮他买纸尿裤，却不收钱。他想问问价格，好把钱给他。苏敦林听了十分感慨，他推测年轻人可能是老人的邻居，而不是至亲，否则老人不会问这个问题。人与人之间最本真的善意，令他感到温暖，“一个懂得付出，一个懂得感恩”。刘从海也遇见过一位特殊的顾客。他五六十岁，南方人，也是一位聋哑人，只能通过旺旺打字留言。他说如果快递员送货时按门铃，自己是听不见的。他想请客服告诉快递员，到了之后多打几遍手机。“我的手机有震动，如果打几遍后我挂了，就说明我知道了，会去拿。”这位客人平时一个人生活，邻居有他的钥匙，会帮忙买好菜后送过去。刘从海觉得，有这样的邻居，也是一件幸运和温暖的事。〓 从一份份纸尿裤订单里，淘宝店主们看到人生的爱和孤独。苏敦林选择的行业，和其他行业是有所不同的——因为他面对的消费者大多都是临终老人，需要给予更多的理解和照顾。2020年底，苏敦林曾和徐州市卫生部门的公职人员，去当地的养老院探访。深冬季节，偶尔会有几片枯叶簌簌落下。阳光洒下来，有老人在散步，也有几位老爷爷在下棋。他们去的是一栋三层小楼，专供重症病人。“说心里话，从我进门的第一刻起，就觉得我做的真的是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每间病房里，住着临终老人，“都是医生无法挽救的，时日不多了”。苏敦林去过许多养老院，空气里总有一股恶臭味，呆久了人会犯恶心，需要出来透气。而这间养老院的病房则窗明几净，空气清新，“完全颠覆了我对养老院的印象”。院长说，他是军人出身，已经开过二十多年的养老院。他说两年前，没有用成人纸尿裤，空气里其实也会有难闻的味道。但现在苏敦林看着老人们躺在病床上，除了病痛之外，不会再有任何附加的痛苦——他们可以开开心心的、每一天过着干净体面的生活，在人生的暮年，保持着尊严。更多的老人，重新找回了生命的活力与美。刘从海记得，工厂隔壁的黄河河务局里，有客户一直在给干妈买这个产品。干妈六七十岁了，“身体没大问题，就是会不间断漏尿”。用了成人纸尿裤后，“现在都去跳广场舞了”。〓 创业做成人纸尿裤后，刘从海更懂得陪伴父母的重要。身为90后的李文亮，在这批淘宝店家中的特殊之处是——他算得上是一位“子承父业”的年轻人。1995年，他的父亲建厂，做婴儿护理一次性产品。2007年，创立了成人纸尿裤品牌，辐射长江以北的线下市场。2014年，大学毕业的李文亮回家之后，才开始从线下转入线上，开始做电商，去年的销售额也突破了2亿。随着老龄化社会的不断加剧，李文亮认为这一市场的重要性正在日益凸显。据淘宝天猫数据，2020年，平台纸尿裤年销量达20亿片。“市场行情从去年开始，有一个明显的上升趋势。我们的同行、竞争品牌一直在增加，但我们销量没有减，反而在增加，说明需求量肯定是很大的。”但几年来，在商业价值之外，李文亮也日益感受到，自己从事的是一份特殊的职业——它意味着社会公共价值的召唤。〓 在商业价值外，李文亮日益感受到自己从事的是一份特殊的职业。“我们没做生意时，全村就属着我们家最穷，穷到一斤花生油，一大家子人要吃一个月。那时父亲那辈兄弟姐妹多，老人付出这么多，最后也没享到福，早早也就离开了。”从小，爷爷奶奶便对李文亮很好，这些年来，他越来越能体会到“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悲哀。“有的夫妻养育孩子，同时还得养4个老人，很多还要外出打工，在这种模式下，老年人根本就没有办法更细心地去照顾。现在那么多独守家庭的孤寡老人，也加大了我们做成人纸尿裤的决心，想说是不是能够通过我们的努力去改变未来。”李文亮说。他希望能够效仿日本的丰田等企业，打造百年品牌。“让全天下的父母只有快乐，没有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