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我去赶海吧,我想去赶海

2022-06-17 星期五


夏天来了,连街上刮的风都是丰隆的,生命力的孢子挤满了每一立方的空气,那么多待结的果子等着它去吹拂,那么多的造物候着它去滋长,甚至还有这样的可能 —— 刚刚一阵绵羊毛似的细雨中就有来自未来的三公斤苹果从我头发丝里头穿过去了。想到这里,怎么能不叫人心痒痒。


「我也想去赶海!带我去赶海吧!」


饭桌上家长正在谈论一盘野生的小海虾,又嫩又鲜,壳子也不扎嘴,随便清焯了拿去蘸蒜头酱就很好,是表姑昨天扑进沙滩潜心一下午的成果,一早特意骑着摩托连水带盆运送来了,据说放去鱼市上能卖到四十一斤的好价。亲戚早就没人从事渔业,既不出海也不种蛏,但依然跟海亲近,闻言轰然一笑,对我这个内陆来的小孩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随后互相问了一下当日的农历日期,这群渔民的后裔,真正的「天气之子」,立刻心算出了本地港口的退潮时间,约定三天后各自吃了午饭,村口小桥见。


夏季,闽南人常吃四果汤消暑,各种小料冒尖堆起,被糖浆腌得深凉。©曹老师 SpongMel


福建海边的乡下常常有一种沿着石子路铺洒的小摊,和那里追逐潮汐聚散出现的海货一样,食摊也顺延着道路,只在通向海的方向摆开,虽然是为赚游客的钱,却如同一种无言的向导,看见就知道距海不远。


卖什么都有,玻璃瓶汽水,质量很差的拖鞋泳衣,作为街头冷饮来讲那么复杂的四果汤,西瓜瓤块和红豆仙草冒尖堆起,被糖浆腌得深凉。


最多的还是卖海蛎饼的。摊主使用一种带波浪花边的铁勺,灵感可能来自于隔壁的汽水瓶盖。勺里放大米磨浆后做成的面糊,裹住切碎的细白菜丝、紫菜和海蛎,讲究一些的卖家还会在饼面上镶嵌脆花生,投进滚油里头炸成油亮的金黄色,带有优美的波浪形花边,轻轻磕进一边的铁网篮里晾凉。


类似的街头炸物举国都能看到,比如有种是在面糊里只塞了白萝卜丝,杭州叫油咚咚,南京叫油墩子的。福建的却因为掺了提鲜的海货显得极为不俗,但价格也不会高出太多,不至于就要立刻隔绝尘土上得厅堂,一方面是因为路边摊舍不得下料,一个饼里头意思意思塞几只小小的海蛎就行,另一方面我想,总有本地天气之子早就认它是街边饱腹食品的缘故。


海蛎饼被投进滚油里头炸成油亮的金黄色。© 乾动力美食


「海蛎饼啊 ——」


摊主又磕下两个饼,悠长地喊,同时朝杵在路边的我掀起眼皮,意味是不言自明的,劝我不要有眼不识金镶玉,快快上前来买他三四个,最好是当场香得哇哇乱叫才算识相。


那我自然是不会买的呀,我雄赳赳气昂昂,立在五颜六色而香味扑鼻的海风中等表姑,心中有磅礴的盘算,预备绕过这片游人松散的海域,到远处礁石更多的浅滩上,一定狠狠挣出三两海蛎子,叫摊主们也认清谁才是己方势力。


表姑兴冲冲地来了,摩托把手上挂两只红色塑料小桶迎风招展,里头搁木柄撬刀、电工手套、塑料袋和一卷防风外套。带着果然如此的神色,她招呼我拿上那卷衣裳:「啊,又穿这么少,海边风好大的!


海滩上有经验的渔民,能准确找出各种海货的藏身之处。© Jiangcheng Xue


海风卷起泛着白沫儿的浪头后撤,有只手在叠收地毯一样,露出祂柔软细腻、沙瓤儿的腹。人套着胶靴,两条纤毫毕现的腿,紧紧的好像鹭鸶,劈开来斜插进滩涂中向前挪动,脚下一旦感觉过于松软就得赶紧退出去,否则陷进了沙子和海水构成的非牛顿流体里又得是好一通折腾。我还是新手,自然频频出丑,表姑给的外套也用不上了,惊慌但快活地流了一背的汗,引得滩涂上赶海的人笑声一片,附近觅食的一些环颈鹇听见动静,也迷茫地伸头乱看。


可一旦跋涉到礁石区,眼尖的年轻人立刻优势凸现,须知进出浅滩里那些明显斑驳的礁石就像英语单词书印在第一页第一行的「abandon」,早被来来往往的人洗劫得发亮,而真正含着一口肥嫩好肉的蛎壳都在被淤泥和湿厚沙子埋住的深处礁石里,靠一些隐隐约约没有被淤住的壳子边将其与真正的石块区别开,除去很有经验的赶海人,能精准定位它们的就剩下眼明心细的年轻小孩了。


在露出水面的礁石区,稍一留心就能挖出各种贝、螺。© 发个呼呼


找准贝壳的开口,使撬刀磨得平细尖利的一字头插进去,再拧动刀柄轻轻顺势一转,像攥着一把钥匙开门,蛎的闭壳肌承受不住外力,发出溃败的弹响,上片壳立刻翘起,露出里头含着的嫩肉和海水。这就是莫泊桑写过的牡蛎了,虽然小,但有一脉相承的鲜美,拿小刀在壳里轻轻剐下,丢进塑料桶,摔进去啵啵地响,敦实又喜悦。


海鸟鸥鹭和人类在袒露出柔软腹部的大海面前几无分别,大家都露着细细的腿,一把石子儿一样,将自己抛洒进无垠的、飘着淡淡腥气的滩涂里,埋头翻检食物。偶尔发出遇到好东西的喜悦,也都从嗓子眼儿里冒出快活的尖笑来——再没有这样全宇宙共通的语言了,任谁出现在这场合里也要承认,「这儿有个大的!」和「唧嘎 ——!」肯定是一个意思。


毕竟露出水面的礁石蕴含大量宝物,像传说故事中定时开启的宝窟,当中金山银山,光华灿灿,稍一留心就能发现。石块上到处都附着海蛎、藤壶、螺贝,发出熬果酱的小锅子蹲在文火上时才会有的啵啵轻响,是潮间带生物在吐泡泡,又有蟛蜞穿梭其中,虽然小,大量捡去做酱也是好的,更不要说在礁石底面爬来爬去的黄黑色海螺,肉质嫩而韧,过油爆炒了,是称心如意的小菜。只是要记得把螺和海蛎肉分开盛放,否则食肉食腐的螺会在受困途中吞吃大量狱友。


一旦跋涉到礁石区,眼尖的年轻人立刻优势凸现。© 薛薛


哦!不能忘的还有泥螺。浑身盖着泥沙和吹进海水里的草木屑,两根指头粗细,在被日照烤得发烫的沙滩上飞快蠕动,像裹着泥浆乘凉的河马,是潮间带里的潜行大师。但身后蜗牛一样晶亮的行迹会出卖它,稍稍练出一些眼力后,再去伸手逮,就是一捉一个准了。肥厚的泥螺握在手心,触感滑腻冰凉,并不讨厌。就近在海水坑里大致清洗后,能看到它半透明带灰白色花纹的薄壳,拿黄白酒浸泡后醉着吃,或者用豆瓣辣椒爆炒着吃,都有别样的滋味。


回家了,果真带着三四两海蛎肉,一斤海螺。还有半盆泥螺通通给了表姑。我洗出一碗海蛎净肉,早就忘记要去卖海蛎饼的摊主面前昂首挺胸走过,只是一心一意想着,得打四个土鸡蛋,扎扎实实地摊上一大碗海蛎煎才好。鲜香而脆,散发无上的光热和生机,夜里配着嘈杂的电视剧声响摆在茶几上,如同一碗家用的太阳。


在我家,餐桌的职能实际上已经被茶几取代了,不为别的理由,就是要看电视呀。当代都市人进食刁钻,需要被一种「下饭」的氛围缭绕,尤其晚间,是成年人结束一天的生活后,终于称得上全方位自主的一餐,要想吃得称心合意,食物、饮品、用作消遣的荧屏产品,都得配齐。对着电视机吃饭成了世界大势,浩浩荡荡,曾经高呼「吃完饭再看!」的家长们也纷纷通敌,就着茶几扒饭只能算从善如流。


海蛎煎制作方法简单,海蛎、地瓜粉、鸡蛋、香葱和油盐酱料混合,倒入平锅煎制即可。© 山姆少食


最近在重看台湾偶像剧。十五年前它们风靡大陆那会儿,我就已经和当时的女同学利用一切课余,眉飞色舞将剧情咂吮过八百遍,如数家珍,烂熟于心。而不用费心细看才是一部电视剧能被用来下饭的重要品质。何况台普高低飞扬的咬字极类卡通片,配偶像剧这种人工勾兑的小型情感沙盒反倒是好的,虽然憨头憨脑,但足够可爱,像菜场里卖五颜六色似乎没什么滋味的虾片,看起来是塑料东西,扔进滚油里却能膨大得像云,如此竟然也将一个乏味的晚上炸得焦脆,诚心正意起来。


应该少有比《转角遇到爱》里厨房和吃饭镜头更多的偶像剧了吧。大 S 演一个娇惯傲慢的落难千金,牙尖嘴利、四体不勤,编剧发配了罗志祥负责搭救她,虽没有宝马香车,但长相也算俊俏,又会画画,便已经在恋爱领域占据两座重要高地,何况他还会做蚵仔煎(海蛎煎)


爱情有很多面貌,其中必定有一种形态是以吃的方式在生活中浮现。一个年轻男人对厨艺的掌握无非是一种隐喻,暗示他有更悠长而具体的生活能够通往,而海蛎煎这种气质市井的食物则让暗示更加具体生动 —— 它不难为人。炉火和平底锅,海蛎、地瓜粉、鸡蛋、香葱和油盐酱料,没有旁的设备要求,伶俐的熟手可以三分钟做好一份,卖二三十块钱,撑得起一份细水长流的生活。


街头小食摊常常爱在塑料皮搭出来的棚顶上吊一只五瓦的灯泡,黄炽光摆荡在晚风中,被滋滋拉拉的油烟裹得更加昏黄,这样子的昏暗是温情的,又有香气,像在黑天里深海中散发荧光的鮟鱇鱼,不必要雪亮就足够垂钓同样身在暗处的食客。五光十色,志得意满的人,没有锦衣夜行来购买路边摊的必要,一个旨在搭救落难公主而被创造出来的平民骑士也同理,他特别该骑自行车,特别该会做海蛎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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