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届大学生流行“逆向考研”:清华考研去普本,985争“双非”名额

2022-02-22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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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周琪瑾 编辑金赫 出品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坠落

研究生李子诺不喜欢夜晚,那意味着她要离开实验室,回到宿舍。那是一所位于上海的普通高校,预算和经费有限,直接体现在更小的体量和更老的硬件:夜里的路灯是不亮的,紧闭大门的食堂无法提供夜宵。远远瞥见自己的宿舍楼,由于经费不够,破旧失修。进了楼,就连走廊也是阴暗的。寝室里,室友们刷抖音,还开外放。

以前的大学可不是这样的。她本科就读于一所知名的985高校。2020年,她读大四,考研的时候,报考了这所不知名的双非院校(即非985、非211高校),还是一个冷门专业。

让她没想到的是,自打入学的第一天开始,她就体会到了巨大的落差。“我知道双非肯定会比985差,但没想到它这么差。”让李子诺心理不平衡的是,自己的同学都来自二本院校。这的学术资源也不丰富,老师的履历和教学水平降了几个档次。她开始后悔,翻开晚上的聊天记录,全是“好想退学”。

一些本科就读于985、211的大学生,正面临一个处境——当考研得到的最好结果指向一所“双非”高校,读还是不读?

截至2020年6月30日,全国一共有1272所本科院校,其中985大学有39所,211大学有112所,共计151所,占本科院校总数的11.8%。其余1120所学校统称为普通一本,占比达到88%。它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双非”——使用双重否定的造词法,指涉非985、非211高校,或者非一流大学建设高校和非一流学科建设的普通一本。

就像名校从来不缺仰视那样,双非也从来不缺俯视。在这条界限分明、等级森严的高校链条上,人人都想往上爬。过去十年里,考研被视为向上流动的重要通道。但如今,考研正变得越来越困难。

2021年某地全国硕士研究生招生考试现场 视觉中国

在这场数百万人的竞争里面,失败的或许是大多数。2022年全国硕士研究生招生考试报名人数达到了457万,相比去年的377万增长了80万考生。高校学生中流传着一些津津乐道的黑话,比如“清华人上人”“北大深埋”“浙大计院光宗耀祖”……这些戏谑隐含的前提是,如果逆袭成功,踏上的便是花团锦簇的生活。如果考研失败,滑向的则是它的反面。但有时候,一些985高校的本科生,也不得不接受学历降级的命运。

上海师范大学公布的新生数据显示,这所双非院校2020级研究生新生中,有300余人来自985、211高校,如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复旦大学等。杭州电子科技大学发布的消息称,2021年,有602名来自双一流高校的考生报名杭电。

曾在一所985大学就业部做学生工作的周晴告诉我,学校每年的考研率居高不下,达到50%,实际考上率很低,只有百分之十几,这意味着有百分之三十几的人一战失败。她给出的解释是,“大家都觉得至少本校以上吧,但有时候,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对于一个无论是考研初试还是复试都被目标院校刷掉的考生来说,如果还想上岸,生存空间将会异常逼仄。

即便入读“双非”,也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就是一场大战在即”,王之歌想起自己等待调剂系统开放的那段焦虑期。2020年底,她第二次考研了,依旧没能达到目标院校的分数线。“只能专注调剂了”,但资料收集得越多,她的眉头锁得越紧。

“加的调剂群都是500人,然后有一群、二群、三群、四群,好多个群。我看到好多人都顶着380、390的昵称发言”,王之歌一度觉得,天呢,在这场没有硝烟的调剂战中,我没希望了。

某大学图书馆内考研学子进入最后的备考冲刺阶段 视觉中国

调剂相当于一个躁动不安的大池子。尽管王之歌的“出身”并不差,本科就读于一所陕西省的211高校,但她还是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入下风。

她不是没考虑过一些热门院校,“首先兰州大学,毕竟是一个985,再就是广西大学”,她看过一份广西大学的调剂名单,有清华北大的本科生会调到那,还有一些同学来自北京很好的985。因此她把广西大学叫“调剂小清华”,尽管知道希望渺茫,她还是发了申请。结果广西大学接受调剂的专业名单刚一公布,数不清的人一同涌进这个网站。她笑了出来,“结果当然是被拒绝了”。

“我看到当时手上的选择,真的好想长叹一口气”,原本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985、211不可能,双非一本也能接受。最后,她被调剂到了一个上海的双非学校。她已经觉得很庆幸。

参加了两次考研的戴文明显感觉到上岸的水位正在升高。不仅是目标院校的竞争压力大了,从调剂上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因为往年有一些学校根本就没有人报考,纯靠收调剂生,今年都根本不招调剂了”。

和传统的国内考生不同,戴文本科毕业于多伦多大学。在银行温水煮青蛙两年之后,他决定辞职考研。2019年,他报考浙大,“真的就是奔着一个好学校去的”,结果最后没过初试线。第二年求稳,报考的是一个相关专业还不错的211,没想到在英语上折了戟,“比去年直接差了20分”。局势比想象得更不妙,按照往年的情况,他掂量着自己的分数,还是有把握调剂一个普通211的,结果,他只考中了一个双非院校。

“比我本科不是降了一个档次,是降很多很多个档次。”他说。

逃避

“你最近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在考研调剂复试时,视频对面的老师略一思索,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这原本是一个用作收尾的简单问题,但陈一斐听到后立马哭了。

寻找调剂的这一个月,陈一斐过得太疲惫了,“被刷的结果出太晚了,再去调剂已经没什么学校了,有一些省份甚至一个名额都没有了”。突然掉下来的泪水让陈一斐有些茫然无措,她定了定神,还是艰涩地开了口,回答了一下这个问题,“开心的事就是有很多朋友、同学的陪伴。”

最后她通过了这场调剂复试,并且选择去了这所“双非”,原因足够简单,“我当时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她没有考虑去工作,处在人生迷茫期的她,首先没有想好怎么工作,其次还不想工作。“本科专业的就业形势不算好,我也没有相关实习的经验,而且我是外地上学,到底该去哪个城市就业也没有想好。”再考一年呢?还是算了吧。

一份数据显示,2021届高校毕业生总规模预计达909万人,面临的就业形势严峻复杂。清华大学学生职业发展指导中心主任张超曾表示:“今年(2020年)第二季度,我们观察到一些企业进行了招聘收缩,收缩的是非关键性岗位。”“后疫情”就业季之下,用人单位招聘收缩,兼之毕业生规模增加,使得大学生就业难上加难。

某大学校园招聘会现场 视觉中国

对于大多数“滑落”的名校毕业生来说,选择去“双非”是无奈之举。无论是此前考研的决定,还是如今去“双非”的决定,迷茫都是他们话语中的关键词。

“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就觉得是不是要去考个研”,胡月把考研当做一个逃避外界挑战的渠道。她本科毕业于四川大学,戏称自己是“985废物”,毕业的时候突然惊醒,原来四年过去了,身边人该保研的保研,该出国的出国,“只有我留在原地”。

很多时候,外界会帮他们做出选择。一战失败后,胡月通过了一所“双非”高校的调剂考试。在与目标院校失之交臂的阴影下,她的心态近乎麻木,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去问父母,父母又去问了“很多他们自认为权威的人”。这些人给出的意见是,去读这个研吧,研究生读完了,可以走公务员、选调生和人才引进,找工作肯定比本科生好。他们劝她一定不要放弃。

“这是我决定去‘双非’读研的最主要原因。”她说。

王之歌早早预料到学历降级的命运,用她的话来说,“没有考上(理想的)研究生是理所当然的”。复盘起这件事,她忏悔的话可以说一箩筐。两年的考研生涯好像是稀里糊涂就过去了。

第一年备考时,王之歌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进入一个好的复习状态——目标院校定得很早,复习开始却很晚,行动力也很缓慢,没有好好把握住时间,结果显而易见,她失败了。为了逃避,她展开一系列美好的幻想,“第二年一定好好复习,把第一年的计划贯彻透彻”。

某高校内的备考学子 视觉中国

不过,王之歌第二年考研又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她总是在逃避。刚开始复习,进展挺顺利,到了10月份,她发现自己的效率又跟不上了,“老是不想复习专业课”。她并不想读书,但还有什么办法呢?

她试过找工作,“投第一份简历的时候,筛选也通过了,第一次面试也通过了,HR告诉我会安排第二次面试,然后我就一直在等,等到都返校了还没消息,我才恍然大悟,被HR的话术蒙混过去了”。这件事带来的打击,让她倍感崩溃,“我一步错步步错,又没跟上大家的步伐”。

事情怎么会一步一步走到这个地步呢?王之歌回想起自己的中学时光,在那样一种高压的环境下,逃避是不可能的,必须坐在那里,按照严格的时间表学习。好不容易上了大学,可选择的范围扩大了,逃避的空间也更多了。自由有时会变成难以承担的重负,“所以我就更不喜欢学习了”。但是,她也不喜欢工作。

李子诺大学四年过得很压抑,因为踩着录取线进去,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去了一个不喜欢的专业,成绩一直不好,恶性循环就这样产生了。李子诺开始自我贬低,“就是学不会,就是笨,就是傻,有什么办法呢?”她想起一节课上老师的话,“他说,我这个课,二本的同学都学得来,咱们985肯定行”,这或许是想要用作鼓励,但是,“我当时听了这个话,心里更难受了。我就是听不懂呀”。

为了“逃出天坑”,她不是没有努力过。谁没有名校情结呢,李子诺最初定下的目标是复旦,但是考名校的压力太大了,她又没办法接受自己考不上。“当遇到真正的困难时,我就会失去控制感,开始焦虑、纠结、自我怀疑,然后开始躺平摆烂”。逃避可耻但有用,考双非是一个更轻松,也更有确定性的事情。

她也后悔过。考研成绩出来后,她发现自己是那所双非的第一名。但是,“性格的发展就是你命运的轨迹”,她用贾平凹的话给自己的这段考研经历甚至人生做注脚。

从985报考双非的人,并不全是调剂的、懊悔的、被动接受的。故事的另一个版本是,有人选择主动离开。

徐媛报考了一所很普通的双非——普通到以前完全没有听说过。

本科四年,徐媛在一所985高校,学一个完全无感的专业。“学不会,不喜欢,不喜欢更加学不会”。一节晚上的课,徐媛下午的时候就会感到紧张,“躯体化比较明显”,心会特别慌,然后手和身体开始发抖。整个大学四年她都很压抑,前途一片迷茫,她开始失眠,褪黑素吃了几盒了。严重的时候一整夜都睡不着,天亮了就爬起来。至于上课,都是玩手机混过去的,“四年过去了,没有学到什么”。

本科入学两个月,她曾有过退学的念头,准备回去复读。可是错过了高考报名的时间。但也正是上了大学之后,她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真正想学什么——画画。她高中学习太好了,好到不需要走艺考就可以考一个好大学,“所以我的老师、家长,从来没为我打算过另外一条路。”

环境,还是环境。小镇做题家的经历是徐媛无法忘却的前史。她出身小镇,基本就是靠埋头刷题考上来的,在那种环境下,生活唯一的目标就是考上一所好大学。那时候她觉得,所有的时间都应该用来上学、读书、考试,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不被允许的,是不务正业的——这种紧张感时刻笼罩着她。

“如果学了自己喜欢的专业,哪怕去了二本,都比我在一个985幸福得多。”但是这场醒悟来得太晚,她后悔了四年。这次考研,她一门心思只想学美术相关的专业,最后选择报考一所“双非”,那不是一所很好的学校,但起码是自己喜欢的专业。

调适

从985到双非,落差显而易见。调剂到北京一所双非高校读研的白露,对于开学典礼的记忆并不美好。一大早的,一群研究生挤在学校又小又破的操场上,像小学生一样列队过去,人挤人,一站就是一上午。而自己的母校呢,大家坐在草丛上,多风光。她当时想,这是什么学校啊,“如果当时考上的是北大,我一定不会有这样不适应的感觉”。

她本科来自同济大学,刚开始考研的时候,脑子里只有Top2高校,宁可放弃保研也要追逐名校,身边有同学考研成功,但去的是“没有上升一个台阶”的学校,她视之为无效考研。但最后,她两次考研都失败了,不得不接受调剂。读研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白露不敢往颐和园路的方向走。后来,她还是去了北大,让老同学帮她预约了一下北大通行证。一个人静静在北大校园闲逛。

向往自由的胡月从一开始就“水土不服”。调剂到一所南方的普通高校之后,她惊讶地发现,已经读研究生了,学校实行的还是严格的“查寝制度”。门禁周一到周五晚上10点半,周六、周日晚上11点,学生都要指纹打卡,连周末出去过个夜,都需要三条手续才能请假,然后假条摆在桌上。她作为院研会的一员,不仅要被查,还要去查,扮演角色近乎“查寝学姐”。

某高校开学 视觉中国

双非显然是另一个世界。我们接触到的大多数去“双非”读研的人,都不愿意谈论自己的学校。考入双非成了一件羞于启齿的事情。多数人选择缄口不言。白露没有发相关的朋友圈,她说,这是自己的底线。除了几个最好的朋友,没人知道陈一斐的近况。李子诺和室友聊天时,倘若被问起本科是哪儿的,她一般只回答地区,再多一点,就不说了。

在研一的前半个学期,来自985高校会被同学们当成珍稀动物看待。他们共享着同一种“被诧异”的时刻——在研究生开学第一次自我介绍中,白露按要求报出本科学校之后,迎来的是全场惊呼。另一个考入双非的同学,则故意略过本科学校的介绍,没成想,她的导师补了一句,“她本科是在xx大学读的”。

再提起时,她连说了两遍,“我无地自容,无地自容”。

学历降级之后,人很难不“挑挑拣拣”。刚上研一的时候,陈子斐每个月都有退学的念头。最开始接触的是环境,新学校设施差,吃饭不习惯。后来上课了,她又发现,自己想学一点东西的期待恐怕要落空了。上课内容很难,老师也很认真,却是那种很认真地没讲清楚。刚开始她会因为听不懂课感到紧张,后来发现听不懂也没关系,因为考试很水,不用太学就可以过。

意识到这种落差之后,为了不让自己陷入消极之中,陈子斐会在心里默默列举新学校哪里好,哪里差,一一抵消的话,心里就会舒服一点。比如宿舍,虽然宿舍的桌子小了一些,但是它是新的,有独卫也更方便。再比如教学,这里的老师说话更接地气一点。还有食堂,虽然贵了些,米饭都要一块钱,但吃的还是不少的。

那些实在说服不了自己的人选择了退学。在入学双非一年的时间里,郑杰始终觉得自己和这所大学有一层隔膜,那里的师资、同学和提供的就业方向都不尽如人意。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退学。2021年底,郑杰选择三战。这一次,他报了一所211大学。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感到沮丧。读本科的时候,刘晗曾经被名校的光环压得喘不过气。985是光芒四射的,但也是冷冰冰的,“我没办法像别人一样对未来有清晰的规划,没办法承担名校的光环和家人的期望”。一种强烈的身份焦虑始终困扰着她。后来,她患上了抑郁症,没法正常生活。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体系中的失败者。

奇迹在刘晗到一所双非高校读研之后发生了。她开始能和人正常交流了,对她来说,双非的“人情味”让她感激涕零。985、211真的那么重要吗?她以前也觉得,我是985大学的,比别人强一大截。但现在不会这么想了。她需要证明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被人按照规定拧紧再拧紧的发条装置,不然的话,“突然有一天它会崩断,不能让人再拧了”。

直到和我聊起这段经历的前一天晚上,胡月也找到了待在这所“双非”高校的理由。结束了一场电影放映会之后,她和同学们趁兴聚在了一起。三个男生,四五个女生,各自带了一个杯子、一把椅子和一堆酒,他们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漫谈漫议,关于女性电影或先锋导演,继而争辩合写剧本中对主人公理解的分歧。想喝什么就随便调,想聊什么就随便聊。一种理想主义的快乐气味在这里弥漫。

那一天,人与人才真正地联结在一起。大家都在说,为什么我们之前就没有想到一起聚一聚呢?散席之前,大家一起举杯。酒杯与酒杯碰到一起,都是爱与理想的声音。

胡月与同学聚会 胡月

文中人物为化名。

出品人|杨瑞春 编辑总监|赵涵漠 责编|金赫 运营|刘希晰 王心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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