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的领悟和决定是,抛掉执守的一部分自我,让更多角色的命运铺天盖地地覆于自己身上。
她需要什么,她自己清楚。

1
租的房间实在称不上宽裕,玄关只站一个人就把能门堵个严实。里外两间屋子,每间不过四张榻榻米的大小。厨房也窄,厕所也窄,唯一能透口气的地方是一个长条的阳台,也窄,种满了小盆小盆的绿植。
飘在东京的一个女人,像一个无人过问的透明塑料袋儿。
什么路走到最后似乎都是一条孤路。
这是演员齐溪在电影《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里塑造的又一个角色。
电影《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剧照,齐溪对这个角色的概括是「浅尝辄止,点到为止」
事情发生在两年多前的秋天。她在生日当天抵达东京的片场,一剪子剪掉留了许多年的长头发。孜孜练习日语,在每一场戏里恪守着导演李亘对她的要求:克制,忍耐,不要哭——这诸种要求皆与导演个人的创作观与人生观息息相连。演员,某种程度上是这些观念输出的执行者,她必须追随和完成。
从家里出来,骑上自行车去打工的店里上班,头顶呼呼驶过有轨电车,阳光好得淡泊,她骑过一座小小的墓碑,那墓碑与家住的房子毗邻,日复一日,习惯成了自然。这就是一场戏了。镜头在几十米外面定定地记录下她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拍那场戏)我什么想法都没有带,那就是她每天从家出门后会发生的事情,每天,所以没有太多缠绵的思绪。」齐溪说。
又一场戏,也是在差不多远的距离外看过去,她在阳台浇花——「这也是她每天在做的事情,因为花不浇就会死。」齐溪又说。
电影《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 剧照,电影中齐溪饰演的角色对植物花朵的额外关照,其实也表现了角色本人对生活的乐观泰然
没有矫情,没有冗余,没有撕裂,没有更多值得特意张扬的腔调。故事里细节密密匝匝,处处可见人与人、人与物、甚至物与物之间的灵性关系,存活与消亡,亲近与告别,时时刻刻都在伺机酝酿发生着,我们根本躲闪不及,唯有常珍惜,懂接受。
「浅尝辄止,点到为止。」齐溪也不是故意要吝惜词藻,事实摆在眼前。
她也在拍摄最开始那几天和导演李亘进行过数轮沟通。「我特别想多做点什么」、「我还跟他商量,能不能给我一些大特写——那样可以更加直接地让观众接收到共情的点」。结果是,「导演都不想做。」后来齐溪明白了,那些都不是导演渴求的东西,「就连最后一场告别,他都不让我哭,你可想而知他克制成啥样。」
《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里有一场戏,似过场一般的寻常。料理店打烊后的归途,整个场景中出现的街道,一边是鳞次栉比的店面,另一边是半空刷刷过着电车的轨道。原本温吞寻常的剧情,被忽然冲撞而来的矮小醉汉破坏,踉跄并且讲话也不太客气,眼看着冲突即将升级要,这时她却赶忙用日语鞠躬道歉。一场龃龉的冲突看起来就这样解决了。
又一辆列车过去了,而她继续往前走。
这是一场几乎看不出「情绪」的戏。齐溪已经想不起当时很多的细节了。怎么演的?怎么想的?怎么设计的?怎么即兴的?讲不出什么门道。她只记得那场戏拍了很多条,因为街道半开放,列车也是不可控的外物,她尽量保持每一条之间的状态稳定,但到底导演是何故最终在剪辑时选择了现在这一条。她并不清楚。
这感觉像极了生活里大部分时候的我们每一个人。很多事,就只是在那时那地那样地去做了,遵循一些要求和规定,除此之外就是认认真真地重复和创造。
电影《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 剧照,生活大多数时候就是一种重复和创造
「那时候想不明白的事,到现在也还是没有想得太明白,但是生活就这样过了,你也不会说不开心,也有很多哈哈大笑的时候,但也接受了那些笑不出来。
2
「一颗螺丝钉。」
齐溪在谈话里一共用了两回这个形容词,一次是说:「在文牧野的《奇迹》里,我就勤勤恳恳地当一个螺丝钉。另外一次是说:「我是娄烨宇宙里的一颗螺丝钉。」两次的语气都是一样的斩钉截铁,心甘情愿。
两位导演在她眼里,就像两个风格迥异但拥有同样高强度执念的科学家。一个是严密的、有计划性的、可丁可卯分毫必争的、「你就听他的,一条一条来……」;另外一个则是突发的、即兴的。
齐溪都挺嗨的:「我跟你说,他们俩都有『毒』!」
很多时候,齐溪都不知道在娄烨指挥下的那个自己到底都在干什么,她只清楚自己玩儿得起。那是她自在孟京辉麾下浸淫多年就锤炼出来的一份自由的定力。从她进入这个行业起,「即兴」和「实验」即贯穿在她的创作履历里。
大约也恰是因为此,和文牧野合作《奇迹》这一遭经历,对齐溪而言,才显得尤为特殊。
电影《奇迹·笨小孩》剧照,齐溪在当中饰演有听力障碍的人物汪春梅
她直言不讳,「(演)《奇迹》是难的。」
在围读剧本阶段,齐溪就自觉是「最艰难的人。」因为她饰演的角色有听力上的障碍,所以她听别人说话的反应和自己说台词时的口音、音量、强度等等各方面都要在技术上达到统一和准确。
文牧野带着几位编剧和齐溪一道,一句话一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把所有台词调校到精准。「要不要多一个『吗』或者是要不要少一个『吧』,都要一一次次试,为了找到表演节奏、氛围、情绪上的准确。」她和大多数和导演合作过的演员有完全一致的感受:开拍之前,「文牧野是把所有的东西提前在脑子里全想好了。」
还有齐溪表演时候的音量,他们也一起练习稳定在了一个高低误差极小的区间内。
实拍的时候,因为拍摄条数过多,难免会有「声音可能会越来越小」的情况出现——好在齐溪对此也是「早有准备」的。
三年多前在孟京辉工作室演《茶馆》的时候,她就拼过一把了。那出戏的开场气势磅礴,每位演员都要使尽全力念出一大段一大段的台词,导演要的不是优美的咏叹,而是仿佛带血般的嘶吼。结果就是,几乎每个演员的嗓子都在演了几场之后就「废」了,所幸齐溪在里头算是好的,她因此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的什么体验或经历,会成为日后另外一桩事情的因或果或资本和「武器」。
另外一场重要的和小流氓互相打巴掌的戏,他们彼此都真真地给了对方数不清的耳光。「被扇巴掌」的细节她不愿多说,反而是她扇对手的部分,她想讲。她想讲,是因为文牧野的启发。
电影《奇迹·笨小孩》剧照,在电影中,王春梅加入了好景电子元件厂
「他给的指示非常有趣,介于具体和抽象之间,他会说,你别把自己看作是个女人或者是一个男人。他说,你这一巴掌像个女人打,这个(巴掌)又有点像是一个男人打……你就不要有性别,这一巴掌抽过去,不要有女人的态度,也不要有男人的态度,就用人的态度来打。」
齐溪能理解他在说什么。
「『女人的态度』就是她会有悲愤,『男人的态度』则是——『老子比你强』。『人的态度』,就是那一刻你不带任何的情感,你就用本能来驱动。」
只是有些时候,「理解」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因为「理解不代表能做到。」
和易烊千玺的一场戏,本来的剧本设定里,齐溪是有一些「抖喜剧包袱」的任务要完成的,「那并需要你用很大的声音去吼,而是要用一些巧劲儿,我能想象那个完美的效果是什么,但是我不行。」她和文牧野摊了牌,「我其实那天也挺郁闷的,我已经很尽力了,但就是做不到。」
结果是,文牧野把戏调整了。「他直接说,我们的创作初心错了,我们在利用她的『听不见』制造笑点,这不对,我们要保护这个角色。」
导演此等稳健正派的状态和判断,虽然不能完全抚平齐溪的自责,但让她更加确认了「稳定」的必不可缺。
电影《奇迹·笨小孩》花絮截图
她回想起大约5年前拍摄的另外一部电影——《平静》。一部无限接近个人表达和自述的「作者电影」,齐溪饰演的角色其实就是现实中的导演本人。她们在北京、南京、日本、香港四地取景,跨越了夏季和冬季两个季节。
「看树、看雪、看书、看海、看山、看人……一场戏动辄30条起,一看看一天。」就这样,导演还是说:「齐溪,你没有真的在看,你如果很仔细地看,你会看到,这棵树,它有纹理,它有些地方是枯萎了、发黄了,有些地方是刚长出来的……她说,你真看和假看是不一样的。」
到了冬天,全组出发去日本,有一天,有一刻,齐溪盯着一片大雪白茫茫,忽然就,「看进去了,愣在那儿,不动了……」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
「我忽然就觉得,就时间流逝吧。」
电影《平静》剧照,在一片大雪茫茫然中,看时间流逝
《平静》后来被选送到柏林电影节,国内外观众看过之后评价两极,但这些都并没有太撼动齐溪的心性。
2020年,武汉华语电影青年电影周把最佳女演员颁给了出演这部戏的齐溪,颁奖词中有一句关键的话:「她在这次出演中完全抛掉了自己的影子。」
如今与此有关的一切都算是过去了。她却总会在马不停蹄的纷乱里想起那段不问道理地「看这个看那个」的奢侈时光。
其实平静根本不存在。一个困扰总会接近着另一个困扰前来。
「可是无论如何,都还是要寻求一些方式去创造的,或者寻求一个方式去存在,或者说——创造就是存在的方式。」
电影《平静》剧照
3
「大惊小怪 异想天开」
当火星电台的黄少峰有一次脱口而出把这八个大字甩给齐溪时,听者妥妥接住哈哈大笑,久久停不下来,「对,这就是我!」
她长了一张看起来宠辱不惊的脸。事实上,那只是「看起来」。
「一点就着」、「特别容易激动」、「喝了酒尤其容易翻倍地自大……说英语……巨高兴!『open the door!』」
有一年在乌镇戏剧节,她酒后拉着一个自己的大学同班同学满屋子跟人嚷嚷:「她特别厉害!特别特别厉害!比我厉害!你们有事儿就找她啊!」第二天醒了捶胸顿足地悔:「我凭什么替人家代言啊?人家真用得着我吗?我这么炸,太吓人了。」然后收拾利落了出门去找同学「衷心地表示了歉意」。
看过什么电影或者遇到什么导演她喜欢,就彻头彻透地喜欢,见谁都要说,滔滔不绝地举荐。一场戏一场地具体地分析——她的欣赏都有理有据。绝少讨好和卖弄,就是单纯的、具体的、理直气壮地赞美。
身边极为亲近的人曾经说过她:「你知道你很自大吗?」她头一次听到极为不解:「是吗?我一直觉得我是谦虚的。」对方说:「你说很多的话时候真的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她再驳回去:「你以为我刚刚对谁说了什么看起来调侃的话有点伤人,那是因为我心里根本没有想到我们之间的差别,我不认为我的朋友真的是弱的,我是因为彼此平视才会没有那些多余的顾及……」
那场对她的个性剖析的谈话很快结束了,但她心里却一直没放下——她的反思直接超越了「自我探看」的层面,而是将这个「谦虚」与「自大」的思考,带到了作为内部的自己和作为外部的角色之间,由此,她发现了自己的「弱点」。
「我以前演戏特别大而化之,粗线条,状态先行,其实不太懂得去倾听和与对手真实地交流,就自己演自己。」
曾经震动过齐溪的一场「交手」,发生在拍摄电影《地久天长》期间。
她和王景春有一场在酒店房间的「短兵相接」,关系像绷紧的橡皮筋,松松紧紧的尺度在两个人之间游走。那天,齐溪紧张了。
「因为王景春特别定,特别定,气沉丹田,所有的反应都准确,节奏又精巧,气息又,美妙……你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件剪裁精巧的家具或者衣服,哪儿哪儿都刚刚好。」而她自己,她说,「我心浮气躁。」
事后她反刍很久,了然,王景春的好,好在「他都是在真实地交流、判断,是在和你实打实地当下发生着碰撞。」
电影《地久天长》剧照,与演员王景春演对手戏,这段经历齐溪至今印象深刻
循着这份「真实」,齐溪再看回自己。「为什么我没办法跟别人真的对上戏呢?其实我是有点害怕和你交流的,本身也害怕,戏里也害怕,因为我不知道别人喜欢不喜欢我,所以我会不知道怎么去把握分寸,害怕别人觉得我『这个那个的』……」
这是2022年的春天,冰冻的河都开了,天气好的日子里,每一个黄昏的太阳和云彩都美得叫人怀疑其真实性。就是在这样的气象下的一个午后,齐溪把这些心里话都倒出来了。她看起来确实没有过去那么害怕了。
电影《奇迹》导演文牧野描述同组演员易烊千玺时的一句话深深把齐溪「打中」了。「他说:好的表演是有裂缝的,有裂缝,才能让光照得进去——这个形容我觉得绝了!这就是最好的表演。」
裂缝是什么?
「就是我的弱点。而且我的裂缝一定是越来越多,我越怕这些东西被看见,时间长了,这个害怕就变成了我的障碍。」
齐溪已经做好了决定,从当下开始,让自己的心和角色的心、自己的心和对手的心,尽可能不顾一切地往一起撞。
「接下来要演的一个戏,我会试着跟角色走得更近一点,不再让自己个人的审美或者价值观『凌驾』在角色上面,比如,试图让这个人变得坚强,变成是像我一样的人,我会真的会走向她,会愿意让自己面对她那样的一个境地。」
并非所有人的「成长」和「成熟」都要遵循一样的路径和时间表。有人从简入繁,就会有人反向追索;有人由己及人,也会有人由外归内。过去十余年,齐溪把自己的颜色和个性涂抹在了一个又一个角色之上,现在她的领悟和决定是,抛掉执守的一部分自我,让更多角色的命运铺天盖地地覆于自己身上。
她需要什么,她自己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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