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主题乐园做演员,是种怎样的体验?

2022-08-01 星期一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实际上,主题乐园的演员遴选非常严格,用的是与英国西区、美国百老汇相同的选角(Casting)模式。开始工作后,卢家发现,能最终进入演员团队的年轻人基本都拥有专业教育背景,其中不乏中戏、上戏等一线艺术院校表演、导演系的应届毕业生。



记者|安妮

乐园演员的自我修养

巨龙腾空而起。他扇动着翅膀,掀开剧场的顶棚,飞跃观众席,冲向高空,俯瞰整座乐园。卢家坐在龙身上,手握一把利剑,他看到舞台越变越小,台上的演员变成一个个小点儿,跟灯光一起闪烁,忽明忽暗。巨龙突然转身,朝那个困住他们的剧场俯冲下去。观众惊恐的表情在卢家眼前愈渐清晰,乐园里欢快的音乐声在他耳边轰鸣而过。

“砰!”卢家从梦中惊醒。

离开之前工作过的那家国际主题乐园后,几个月来,卢家总是做噩梦。梦的内容全都关于在潜意识里被扭曲的乐园:游客夸张的笑脸、坠落的过山车、失序的花车队伍……经历过一场略显失真的插曲,此时他已经回到了城市中心。在一部即将上演的原创音乐剧的排练厅里,他感到自己在参与“真正的创作”。

主题乐园的演艺秀为卢家带来了近千场演出的履历,但当时站在舞台上,跟一只制作精美的机械巨龙互动的时候,他感受不到自己是个演员。

2016年,卢家本科毕业。和所有表演系出身、决定走舞台路线的演员一样,他选择以这座全国戏剧中心城市为起点,实现自己的梦想。已经在“圈里”站稳脚跟的学长学姐们分享经验说,北京几乎每周都有大小戏剧剧组的面试通告,他相信,只要勤奋一点,总能演上戏。就像老师说的,刚入行要在排练厅摸爬滚打,积累经验,逐步迈向更大的舞台。

但事实上,这些年来,国内戏剧舞台人才逐步趋于饱和状态,新面孔想通过“跑组”面试到角色并不容易。中央戏剧学院《毕业生就业创业质量报告(2021)》显示,2017~2021年,该校本科毕业生升学人数增长了1.25倍。一位学生处的工作人员认为,这种情况侧面反映了就业市场的严峻性,很多毕业生希望通过考研升学或留学升学增强就业竞争力。2021年落实工作的本科毕业生占总人数的68.68%,其中在从事工作与求职预期调查中勾选“很吻合”选项的仅占24.32%。“就业形势复杂,艺术行业人才缺口较小,一些毕业生迫于现实条件选择延缓就业,或‘骑驴找马’,先工作,再作打算。”这名工作人员说。

除整体就业环境因素之外,对新人来说,行业内部也存在各方面的压力。上海戏剧学院的一位教师告诉我,他们表演系毕业的学生大多选择签约经纪公司或短视频MCN机构,专注舞台剧的演员一般会报考体制内院团,但也面临导演系毕业生的挤压。“你听说过哪个剧组招导演的吗?现在基本不存在从导演系毕业就直接排戏的可能性,市场不缺导演,想吃这碗饭还是得从龙套演员做起。”他提到,上海据他所知最年轻的导演是2009级的,毕业近10年才获得独立执导小剧场作品的机会。如果没有执念,放弃创作理想但也不想完全转行的表演、导演系学生,几乎都选择了艺术培训机构,教艺考生,做少儿艺术教育,给大公司排团建小品。

《戏剧新生活》剧照

不过,像卢家这样早几年毕业、具备一定演出经验的演员算得上幸运,某种程度上,他们抢占了市场先机,用勤奋和热情让自己有了一席之地。然而,2020年疫情暴发后,这批演员也面临挑战。卢家的演出被陆续取消,排练暂停。收入来源被切断,卢家退掉了交通便捷的房子,搬到城郊。撑了几个月,市场上开始有戏剧制作公司接连倒闭。下半年,处在绝望边缘的他留意到主题乐园的招募信息。“如果进了,就签一年,躲掉疫情再回去演戏。”他想。

卢家入职乐园是在2021年初。签约那天,他下载了一个倒计时App,把一年后的这一天设置为“自由日”。他一直在关注外界的戏剧市场动态,在职期间没发过一条关于工作的朋友圈。卢家心想,得活下去,乐园是个生计。他不敢让同行知道自己的现状,怕断了跟行业的联系。“他们如果知道我在乐园,就会默认我不再是个能自由接戏的人,有演出机会也不会想到我了。”在卢家眼里,乐园的工作属于“活”,跟以前偶尔去演企业年会节目差不多,是营生,不属于“正规演出”。

演艺秀是主题乐园里非常重要的娱乐板块。相继供职于两家知名国际主题乐园的技术工作人员Andy告诉我,乐园里的“秀”不只是局限在固定时间上演、由演员表演的演出,它的含义很广泛,任何主题化的、有设计的、为游客提供独特场景体验的展示,比如影视IP呈现、角色见面活动、不同区域内的主题渲染等,都叫“秀”。“在中文世界,show这个词其实没有对标的翻译,现在采用音译,意思比较模糊,但只解释成‘演出’可能是要推敲的。”Andy说。

虽然已经做好了“混一年营生”的思想准备,之前拿到乐园offer的时候,卢家还是犹豫的。他担心长时间演一个“秀”,表演能力会退化。

实际上,主题乐园的演员遴选非常严格,用的是与英国西区、美国百老汇相同的选角(Casting)模式。开始工作后,卢家发现,能最终进入演员团队的年轻人基本都拥有专业教育背景,其中不乏中戏、上戏等一线艺术院校表导演系的应届毕业生。

花车巡游是主题乐园游客的必打卡项目,除了人们熟知的 IP 角色外,巡游队伍里还有大量氛围演员(摄于 2020 年 2 月 27 日,美国安纳海姆市,视觉中国供图)

“面试有5轮以上,内容跟常规跑组差不多。”Larry是乐园的一名演艺秀导演,全程参与了演员选拔工作。在他的印象里,虽然园内免费的演艺秀在艺术性及专业性上无法和百老汇规格的剧场音乐剧同日而语,但选角流程和严谨程度却大抵相当。

面试过程中,卢家感受到了选角的严格性。他有种微妙的心态,觉得好歹是斩过千军万马过的独木桥,哪怕是秀,应该也是上乘的那种。“扫厕所也得找个五星级酒店,你说是吧?”

可能是苦中作乐,也可能是为了在大几百号演员的队伍中展示自己的专业能力,刚投入排练的那几天,卢家试图践行学院教育强调的“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他分析人物性格,思考行动设计:角色跟龙是怎么认识的?他们一定经历过了不起的磨难才一起奋斗到今天。龙是机械的但我是活的,我要让观众通过我的表演了解龙的性格……但他很快就放弃了。卢家说,乐园的演出不需要创作,他曾因为“多余的创作破坏了主角的光环”而被警告过。进乐园之前,他没想过演员这个行当能跟职场挂钩,有想法的演员并没有生存空间,做好佛系躺平的员工,完成符合企业文化的规定动作输出才是唯一法则。“算了,来都来了,反正化着大妆也没人看得出我是谁。”

接受了演艺秀的特殊工作环境,卢家以职场新人的心态投入了演出,“做个社畜,当体验生活”。但是,每日收工,走出乐园,卢家都幻想自己奔向地铁站,从此一去不复返。“巩俐演《红高粱》的时候也在农村住了两个月,吃了这份苦,我也能成为伟大的演员。”最终,他还是会踏上返回宿舍的班车,每天都一样。

《美人鱼》剧照

卢家他们的宿舍在离乐园不远的地方,配有球场、图书馆、咖啡厅、游戏房、超市等功能场所。公寓很新,人人能有个单间住,“外面租这样的房子,得好几千”。这是卢家给自己的安慰。主题乐园的演员一般有多种类型,饰演IP人物的角色演员、参与街头表演的歌手、剧场里的舞者、特定演出的特技演员、巡游演员等。庞大的演员团队组成了一个小社区,大家一起生活、工作,参加感兴趣的集体活动。他们被照顾得很好,通告排期、班车接送都有专职工作人员负责。食堂是24小时开放的,随时饿了都有东西吃。

优越安适的生活条件却让卢家很焦虑。他仿佛在与欲望之魔作对抗,似乎一不留神就会忘记演员梦想,然后屈服于这份“适合养老”的工作。他的情绪在“为成为伟大的演员咬咬牙”和“好像这样也不错”之间徘徊。

作为剧场演艺秀演员,卢家每场要面对千余名观众,演出结束,台下总是一片欢呼,没有一次例外。有一回,他蹲在台口跟观众互动,凑近观众席的刹那,他看到一个孩子的脸上绽开笑容,眼睛里有光,小声跟妈妈说:“他在给我唱歌呢!”这是在常规剧场里很难收获的成就感。“北京的剧场有很多专业观众,他们会挑毛病,骂你演得烂。”

《完美世界》剧照

上班打卡,卢家把油彩涂到脸上,厚重到看不清五官才愿意打起精神上台。演出过程中,他总是告诫自己“这不是戏,就是个秀”。他怕自己被麻痹,久而久之也以为秀就是戏甚至是好戏了。卢家清醒地知道,观众看的不是演员,是IP角色,演艺秀要的是震撼的感官刺激,不是充满戏剧性的情感流动。晚上收工回去,他强迫自己从满足中清醒过来,尝试写剧本、健身炼体、坚持练琴……交替做一系列能充实自己的事儿,为出去的那天努力。

“如果时间再长一点,比如两年,我可能会在那儿干下去?不知道。”

在卢家演出的剧组,像他这样被纠结情绪困住的人有十几个。他们一起抱怨枯燥而没有创造性的工作,攀比谁刷刺激度满级过山车的次数最多,在有人产生“留下”念头时集体泼冷水说他“革命意志不坚定”。渐渐地,一群人之间产生了不同于学校、剧组、职场的江湖友谊。在职的一年里,他们共同迎接了每个人的生日,去同一家餐厅庆生,祝寿的话一律是“早日脱离苦海”。

《戏剧新生活》剧照

为什么这么较劲?为什么不能接纳这份工作,从中找点收获?在“外面”演的戏就一定是“好戏”吗?我的一系列问题让卢家愣了一下。长久的沉默后,他跟我讲了那个关于巨龙的噩梦。为什么要学艺术?为什么要拼命留在北京当演员?年轻人放弃创造和叛逆,以为“活着”就是“生活”,不可悲吗?这些反问我的问题,他也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次。“不为什么,因为我是个演员。”

花车巡游骑手的闯关

塔塔走在乐园大道上。他身穿演出服、扛着旗,混在人群里,对乐园不太熟悉的游客很难辨认他是演员还是装扮得非常到位的游客。

一个20岁出头的男生径直走向他,伸出拳,等待他出招。塔塔先是做了个略带挑衅的表情,拳快碰上的时候,他把手抽回来,表情变成鬼脸,然后跟游客挥手道别。

对于喜欢主题乐园工作的演员们而言,游客与演员的良性互动是难得的鼓励,如同某种快乐催化剂,制造了有别于一般职场的温暖。

塔塔确信,男生认出了他。“老有这样的人,有点儿咋呼,喜欢逗我。”这个带有西方街头风格的小动作是塔塔专门琢磨过的,他设计了好几种类似的互动方案,有游客近前就随机出招,接着在对方惊喜、觉得不虚此行的眼神中收获成就感。

某个时刻塔塔说,主题乐园真的很有意思,一群上班很累的人,去看另一群人很累地上班,就会快乐(摄于2018年11月7日,日本浦安市,东京迪士尼海洋乐园。视觉中国供图)     

塔塔是乐园的巡游演员,还没毕业,投递简历的心态是“好玩儿”“不妨试试”。他的专业是竞技武术,意外通过了面试,塔塔决定抓住这次接触社会的机会。“当实习,看看自己离开学校能不能养活自己。”

塔塔的家乡是一座小城市。由于体能条件优越,他从小学习武术。他喜欢超越,因为他自觉很擅长让对他寄予期望的人满意。考到北京的体育名校,他跳出故乡,超越了一起练武的伙伴,成了父母和师傅的骄傲。像游戏闯关,新世界的挑战大过以往的所有经验。在“名校”,强中自有强中手,过去的努力被推倒重来,塔塔又变成了最普通的那个。

来到乐园,意味着找到一条在新关卡里超越其他玩家的捷径。当同门师兄弟还在苦练基本功的时候,塔塔已经混入了真正的江湖,能够跟前辈们称兄道弟了。不过,武林世界向来是天外有天。塔塔记得,他刚到乐园的时候去看过非常热门的特技秀,包括跳水和速降,演出中有惊人的爆破特效。坐在观众席,他意识到,那是下一个自己要超越的目标。“练一练,这些动作我也能做,特技秀才是我的舞台。”

塔塔认为,在乐园,只要不调皮捣蛋就可以一直续约下去。年纪大了也可以转岗做别的。他的观察与一位综合类大学的表演系教授类似,近几年,这位教授将主题乐园作为就业的良好出口,推荐给了他的很多学生。“生活稳定,待遇和上升空间都不错。不仅是演员,制作和编导人员也可以在择业时考虑去乐园。”教授说。

塔塔被上级领导指派的工作是花车巡游骑手,因为面试表现出色,在浩浩荡荡的巡游队伍中,塔塔是走在所有花车前面、最先亮相的演员。作为乐园巡游的第一批旗手,开园前,塔塔和同伴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在国外导演的带领下创编出了整套动作。他觉得,旗手不是IP角色,游客不会重视,所以气势一定要足,才能把开场的气氛带起来。“得看着有劲儿、有活力,所以我一直在练肌肉。”

主题乐园的文化属性决定了演员的隐藏性,每个人都代表乐园而非个人,让游客忘记演员的存在是这份工作的最高境界。“但是哪个演员能真的不在乎观众是不是记得你呢?”要努力被观众看见是演员的职业本能,排练过程中,他花过许多小心思,在一众旗手中间,他的目标是“做最狂野的那个”。塔塔为自己设计了几个不违背巡游整体气氛的专属动作,“跟武术相关,比如拿旗比个心,再带上卡通风表情,游客会眼前一亮,知道我跟其他旗手不一样”。

2022年1月7日,上海,迪士尼乐园,米奇童话专列花车巡游,玲娜贝儿与游客互动。(图|视觉中国)

直到真正面对游客,塔塔才发现,乐园表演首先考验的不是演员的热情度和表现力,而是体能的平衡分配。不只是单次演出,某种程度上,整段工作经历如同一场马拉松比赛。乐园进入常态化运营阶段后,对抗重复成为演员的必修课。“这也是我擅长的,练武的怎么会怕重复呢?”

谢幕与告别

在我们准备本期封面故事的这段时间,卢家的戏演出了。那是一部青年创作者孵化作品,组里没什么知名的导演和演员。他在剧中的角色也要化大浓妆,把自己涂得没人认得出来。

在社交媒体上刷到宣传信息时,我想起采访那天,卢家说,离职后,拖着行李重新走上喧闹的城市街头,他感到从梦中醒来般的怅然。不过,这种惆怅在我们的采访中短暂得不易捕捉。他问我:“咱们能聊聊现在我演的这个戏吗?”没等我接话,他兴奋地往下说:“特别有意思!我演的角色很有层次,每天排练将近10个小时,人物丰富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我打算再捋捋情绪,我是这么想的……”他很珍惜眼前的机会。

卢家没有邀请我去看他的戏,我在他转发宣传推文的动态下面点了个赞。点开他的头像往前翻,他上一条朋友圈的内容是告别乐园:“庆幸在病毒肆意的时候能来这里,也庆幸自己清醒地知道此处不是终点。”那是他唯一一次对外公开乐园演员的身份,九宫格照片里的笑容似乎能消解过去一年的所有挣扎。

卢家App上的倒计时归零、“自由日”到来的那个傍晚,他回公寓收拾行李的时候,塔塔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场巡游。第二天,他也将离开这里,回到校园,继续完成学业。我们在巡游前见了面。坐在能看见大半个乐园的露台上,塔塔指着下面的IP角色们说,“我们这批人很多都是明天走,游客不会知道,他们喜欢的角色马上就会换个灵魂。”

采访过程中,塔塔始终在笑,不管说什么,几乎都会加上一句“特别好玩儿”。他提起一次演出事故。旁边的旗手操作不小心,旗杆砸到了他头上。他忍着剧痛拍拍头,和队友互递了个眼神,引起了路边游客的欢呼。“特别好玩儿。”

他的笑很接近一种表演,里面有对我的期待。他大约希望我喜欢他的故事,特别是让我了解到他的快乐。在多数游客心里,乐园是个提供快乐的地方。虽然是其中的一分子,塔塔却从未想过这里正在输出的快乐是否与自己真正相关。但他和一心要“出去”的卢家又不一样。一年里,他一直在融入武术演员群体、做最狂野的旗手、让游客记住自己、尝试跟路人互动……有时候,他仿佛能看见自己的未来:行走各地,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在充满欢乐的乐园里隐退,逐渐忘记昔日的传说。

某个时刻他说,主题乐园真的很有意思,一群上班很累的人,去看另一群人很累地上班,就会快乐。所以“好玩儿”可能也是塔塔从小习惯的“超越”的一部分。他用笑容告诉我,在这座人们疲惫不堪、日复一日地为游客制造快乐的乐园里,他在心态上已经超越了绝大多数人。

在多数游客心里,主题乐园是个提供快乐的地方。虽然是其中的一分子,但绝大多数演员却从未想过,这里正在输出的快乐是否与自己真正相关(摄于2017年9月30日,美国佛罗里达州)

天色渐暗,塔塔从椅子上跳起来,准备去换装,他说他要拿出全部的激情,演好属于他的谢幕秀。卢家发来微信,问我要不要一起走。“马上要排戏,你再有想聊的可能我就没时间了。”我最终选择像个游客一样,在露台上远远地看塔塔挥动大旗。我揣测,卢家在脑海中勾画了无数次的“奔向地铁站,从此一去不复返”的画面里,应该只有他自己。而塔塔是更需要自己的快乐被注目的那一个。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2年第31期,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卢家、Andy、Larry、塔塔皆为化名







排版:南溪/ 审核:小风

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

大家都在看





▼ 点击阅读原文,一键下单本期新刊。
原文地址: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