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3号捐乳妈妈与母乳库的第9年|深度报道

2022-05-21 星期六
采写/谢紫怡
编辑/计巍

深圳市宝安区妇幼保健院母乳库(图 / 受访者提供)

作为早产儿妈妈,在她的超早产、超低体重双胞胎住在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NICU(新生儿重症监护室)治疗的日子里,艾静怡“意外地”成为了这家医院母乳库的捐献者。2个月的时间里,她累计捐献了19325ml母乳。

这是2013年成立的中国内地第一家母乳库,艾静怡是这里的第1053位捐乳妈妈。

艾静怡和其他妈妈们捐献的母乳,在经过营养检测、冷冻保存、巴氏消毒、冷链运输等处理后,会按照医嘱被送往NICU内的早产儿、重症患儿病床前,帮助他们补充营养,恢复体质,抵抗坏死性小肠结肠炎、视网膜病变,以及其他感染性疾病的风险。

截至2022年4月30日,有1140名婴儿成为这家母乳库的受益者。从第一家母乳库成立至今的9年间,国内有近30家母乳库在不同城市的医院内建立。在救治新生儿的同时,我国的母乳库自身也是“新生儿”,它们目前仍在摸索着各自的“成长之路”。

疫情期间,艾静怡通过视频探视在NICU中治疗的早产儿(图 / 受访者提供)

从早产儿妈妈到捐献者

当出生不到一个月的早产双胞胎被送去做动脉导管未闭手术时,艾静怡第一次留意到了旁边的母乳库。只是那时,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宝宝的肺泡塌下去了”“血会流到肺里去”,手术前医生的话不停地在她耳边回响。

手术在2021年12月28日当天顺利结束。虽然双胞胎的心肺功能得到了恢复,但他们还需继续住在NICU,接受后续的治疗和康复训练。

新冠疫情期间,艾静怡只能通过视频探视孩子,她看到儿子身上插着鼻管和胃管,女儿依旧要靠有创呼吸机才能呼吸。这一对双胞胎是她“早到的天使”——一对出生时刚刚25周满2天,体重仅870g、810g的超早产、超低体重兄妹。

她在备孕时就了解到,母乳是“母亲天然为孩子分泌出的营养”,能增强宝宝的免疫力,不忍心看到孩子们在医院“受苦”,为他们送去母乳是她当时“唯一”能做的事。

从12月11日开始,艾静怡与家人每天提着便携式冷藏箱,装着冷冻和新挤出的母乳,往返于家和医院间的8站地铁。

两个孩子通过吃母乳,体重得到了增加,但这仍然不够。2022年2月,艾静怡收到医生的通知,由于双胞胎需要进一步补充营养物质,在她的母乳中加了母乳强化剂,但之后女儿出现了便血、腹泻等反应。“只能暂时用早产儿配方奶替代母乳”,她觉得遗憾又难过。

“如果我的宝宝不能吃,能不能捐给其他小孩?”艾静怡先是在社区妈妈群发出了想要捐出母乳的消息,但没有激起什么水花,“可能大家都有自己的担心”。几天后,一位邻居回复她,“可以捐给母乳库。”

手术室旁的那个房间一下从她脑海中冒了出来。

那是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母乳库——2013年建立的中国内地第一家母乳库。2011年起,临床营养科主任刘喜红参与了对它的筹建。通过参考国外母乳库的经验,目前国内的母乳库是在医院的支持和运营下,收集和处理妈妈们捐献来的母乳,再供给院内的早产儿、重症患儿使用。

艾静怡询问后得知,医院母乳库的母乳是无偿捐献和无偿使用的,它们会提供给那些母亲暂时没有母乳,但需要用母乳救治的小孩,“尤其是和我的孩子一样的早产儿”。

联系上了母乳库的护士荣荣,艾静怡得知只有进行了母乳检验和身体检查,保证捐赠者的身体健康与母乳的营养、卫生后,医院才能收取母乳。

2月17日,在正式捐献前,护士荣荣给了艾静怡一份知情同意书,又确认了她“不抽烟喝酒”“近期未服用药物”“无慢性病史”。检测报告显示,她的母乳营养合格,只是“脂肪含量偏高,以后要注意饮食”。她又去做了血检,以排除艾滋病、梅毒、乙肝、巨细胞病毒等传染性疾病。

三天后,艾静怡收到护士荣荣打来的电话,“恭喜,血检通过,您已成为合格的捐献者!”

“捐乳第一人”徐靓(右)和出院的患儿小江(图 / 受访者提供)

救治“早到的天使”

2013年3月,广东广播电台主持人徐靓经过朋友的推荐来到这家母乳库时,也有着和艾静怡一样的好奇。当时,她正处于哺乳期,作为一名母乳喂养提倡者,她感到母乳库有些“冷清”,“将母乳捐给医院的患儿,这么好的事,为什么没人愿意呢?”

通过了体检并捐献母乳后,徐靓成为“捐乳第一人”。几天后,一位肠道手术导致肠瘘,并引发重度营养不良的患儿小江从其它医院转来,成为了母乳库第一位受益者。“他从一位瘦到只剩皮包骨的婴儿,到慢慢地脸上有肉了。”徐靓发现,自己的母乳真的可以帮助到其他小孩。

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临床营养科主任、母乳库负责人刘喜红表示,由于肠道功能较弱,对于早产儿、低体重出生儿、术后喂养不耐受或喂养困难等患儿来说,母乳是为他们提供营养、辅助治疗、促进肠道发育的最佳方式。这其中,最大的受益群体就是早产儿。

像艾静怡这样的早产儿妈妈们需要面对的是,孩子太早从肚子里出来,他们不仅生长迟缓,身体各个器官发育不成熟,还有来自各种早产儿并发症的挑战。在那场动脉导管未闭手术后不久,艾静怡的儿子才逐渐能够自主呼吸,但女儿的有创呼吸机还是撤不下来。

刚刚过完“呼吸关”,早产儿还会经历“感染关”。另一位早产儿妈妈何安凝回忆,2016年,她26周满2天的孩子喜儿,在NICU住满了3个月后,出院仅17天,又因感染肺炎而再次住院。彼时,因为“过度担心孩子的安危”,她的母乳越来越少。在呼吸科病房,当看到喜儿一边吸氧,一边从鼻孔打入配方奶粉,刘喜红建议,可以让他尝试一下母乳库的捐献母乳,没想到“宝宝一下子把60ml的奶喝光了”。

那是何安凝第一次知道母乳库。那天以后,喜儿每天都会喝到母乳库捐献的母乳。住院期间,喜儿的胆渐渐长了出来,一直难以治疗的黄疸也降到了正常指标。

“很长一段时间,早产儿的‘肠内营养’都是用配方奶喂养。”深圳市宝安区妇幼保健院母乳库负责人、新生儿科主任张炼表示,因为热卡、蛋白质、微量元素不够,母乳存在着一定的“缺陷”,需要借助母乳添加剂来补足营养。相比之下,“用配方奶就更简单”。但母乳最大的优势在于,其中含有生物活性成分,能减少早产儿出现喂养不耐受、坏死性小肠结肠炎,以及其他感染性疾病的发生。

国内临床实验曾对比过用早产儿配方奶、亲母母乳与母乳库母乳三种不同方式喂养早产儿的差异,结果发现,相比于早产儿配方奶,母乳库母乳与亲母母乳喂养都能改善早产儿的营养状况,减少住院期间的并发症,缩短住院时间,出院后的生命质量也更强。

张炼早期也参与过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母乳库的筹建。他表示,用母乳救治早产儿,在最近十几年才逐渐成为共识。母乳库的建立,就是为了在亲母母乳不够的情况下,早产儿们也能吃到母乳。

尽管母乳的实际益处逐渐突显,但建设母乳库仍是各个医院“量力而行”的事情。初期,社会认识不强、资金运维成本高、储奶量不足等问题,都是作为“新事物”的母乳库面临的问题。

“自己的母乳干嘛给别人?”“我的孩子为什么要用别人的母乳?”这是刘喜红向产房里的妈妈推介母乳库时,经常听到的两种声音。在她看来,母乳库经历过很长时间的“冷清期”,是靠每一位妈妈的善意推动起来的。

在帮助小江时,徐靓曾通过微博、广播号召更多妈妈来捐乳,“有几百个妈妈打来电话”。她发现,当有一位需要帮助的小孩摆在眼前,大家对捐献母乳的观念会变得不一样。

那一次,十几位妈妈通过了筛选,在母乳的辅助下,两个月后,小江顺利出院。2013年5月20日,徐靓与身边的公益伙伴一起,成立了“母乳爱”志愿服务队,他们想向更多人推广“母乳喂养”和“母乳捐献”,同时也为“缺钱”的母乳库筹款购买耗材。

据张炼提供的数据,2022年4月,在深圳市宝安区妇幼保健院NICU收治的580例早产儿中,63%得到亲母母乳喂养,37%得到了捐献母乳喂养。在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除一些需要禁食或因特殊疾病只能吃配方奶的早产儿外,亲母母乳和捐献母乳喂养覆盖了80%-90%的早产儿。


2020年底,丹丹生下了早产宝宝,由于一开始没有母乳,她的孩子吃了半个月的捐献母乳。开始泌乳后,她也成为了母乳库的捐献者(图 / 受访者提供)

捐乳妈妈的接力

自己的孩子暂时吃不了母乳,但是能将母乳捐献给其他有需要的小孩,这给了艾静怡一些安慰。

由于母乳的营养价值在哺乳期前期更高,母乳库规定,妈妈们在哺乳期的第一至第九个月可以捐献母乳。在通过体检和母乳检测后,3月8日,艾静怡预约了医院的“上门收奶”服务,将40袋冻奶交给了开车前来的荣荣。之后,几乎每次去医院看望孩子,她都会现场捐乳,或是用冷藏箱带去储备好的母乳。

艾静怡还加入了“捐奶爱心妈妈群”,这是母乳库为捐乳妈妈们提供交流的地方。200多位妈妈们会在此讨论孩子们的近况,以及一些母乳喂养的问题。护士荣荣有时也会在里面发布关于捐乳的消息。

荣荣从1992年来到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已经工作了近30年,“内科、外科、急诊、传染病科、心血管科都干过”。2019年,她从一位退休的护士那里接任了母乳库的工作。“师傅一再叮嘱我要’严格’‘仔细’,每个环节都要把好关。”

严格筛选捐乳妈妈,仔细处理手中的母乳,荣荣的工作要确保的是,每天经过她消毒后的母乳,能被送至三个院区的NICU。

她会根据孩子们的医嘱,提前一天把所需的母乳从冷冻冰箱转移到冷藏冰箱。次日,在无菌操作间,荣荣会依次将已经自然解冻的母乳分装到统一的一次性奶瓶,再一齐放进水域箱,以62.5摄氏度的温度进行30分钟的巴氏消毒。

为了减少消毒造成的营养流失,这些母乳会再迅速用2-4摄氏度的冰水降温。装配完毕的母乳,将由配有冷链系统的专车配送。患儿们食用前,NICU的护士会再用复温箱将母乳加热。

荣荣常说,她就像一名“仓库管理员”,把关着母乳的流进、流出。零下18摄氏度的冷冻冰箱,三个月的使用期限,妈妈们的母乳会源源不断地存放于此,又陆续被用出。母乳库每日的消耗量约3500-5000ml,她会“未雨绸缪”,保证冰箱里库存的母乳一定是“塞满”的状态。

今年过年前,一些妈妈回老家了,“冰箱里突然空出了几格”。她担心母乳不够用,于是计划找妈妈们“索取”一点母乳。

“捐奶妈妈爱心群”里,荣荣发出的消息,得到了四五位妈妈的响应。几位妈妈还将荣荣的“捐乳请求”转发到了其他的“妈妈群”里。那之后,她收到的捐献母乳足够NICU的小孩度过春节了。

刘喜红表示,目前,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母乳库的捐奶群体已经基本稳定,依靠本院分娩的妈妈、积累了多年的口碑形成的妈妈圈,以及看到宣传慕名而来的妈妈,医院母乳库有了相对充足的来源。

妈妈们是“一代又一代”的,徐靓说,作为第一位母乳捐献者,每年都有很多新面孔延续着她后面的数字,很多生下二胎、三胎的“老面孔”,也继续成为捐献者。2013年,哺乳期第3个月的李菁正是看到了徐靓发起的援助信息,专程从佛山赶往广州为小江捐献母乳,2020年,她生下二胎后,再次联系上了母乳库进行捐献。

母乳库也在受捐与捐赠的过程中,形成了循环接力。2020年底,丹丹生下了早产宝宝,由于一开始没有母乳,她的孩子吃了半个月的捐献母乳。开始泌乳后,她也成为了母乳库的捐献者,并将母乳库推荐给了身边的朋友。

“捐赠妈妈序号—捐赠日期—消毒日期”,这是荣荣为每一瓶母乳做登记的方式,既为了分类保存、记录数量,也可以更好地溯源。3月24日,她正在处理艾静怡的母乳,瓶身上标记的序列号是1053——艾静怡是这家母乳库第1053位捐乳妈妈。

护士荣荣根据医嘱分装好的母乳(图 / 受访者提供)

作为“新生儿”的母乳库

2021年6月,丹丹意外感染上肺炎,需停药后才能继续用母乳喂养孩子。为了保证已经出院回家的女儿不断奶,她向“捐奶爱心妈妈群”发出了求助。最终,十几位妈妈“慷慨解囊”,在她住院的20天里,妈妈们有的通过快递,有的开车上门,将冻奶、鲜奶送给她。

帮助丹丹的爱心妈妈们,此前经过了母乳库的筛选,丹丹觉得“没有太多担心”。但何安凝的早产儿出院时,刘喜红就曾嘱咐,孩子其实还需要母乳,如果要寻求院外的母乳来源,一定要让妈妈们去做母乳检测,“确保母乳是安全和卫生的。”

偶尔,荣荣也会收到一些院外妈妈的求助电话,她们出于种种特殊原因没有足够的母乳,想要申请或购买母乳库的母乳,荣荣只能无奈地告知,“我们的捐献母乳暂时无法对外提供。”

目前,医院的母乳库资源只能提供给在医院接受治疗的患儿。另外,在院内,母乳的应用范围也逐扩展到了儿童及成人患者,用于治疗短肠综合征、配方奶喂养不耐受、慢性腹泻、慢性肾功能衰竭以及免疫缺陷或严重感染。

截至2022年4月30日,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母乳库已累计惠及了1772名受捐者,其中,3911231ml的捐献母乳帮助了1140名NICU患儿。

“总体而言,我国母乳库还是处于初级阶段。”刘喜红表示。国外母乳库有超百年的历史,建立了母乳库协会,以及母乳库管理指南。其中,美国、秘鲁、巴西等国还设立了专门的“母乳银行”,它们有的依附于医院,有的独立运营,普遍实行“无偿捐献,有偿使用”的原则,需要凭医生的处方申请购买母乳。

在中国,母乳属于非一般的食品资源,不能作为商品进行生产经营。目前,国内母乳库依托医院的母乳库项目,只能惠及院内。

9年来,在上海、北京、南京、西安、重庆等城市的妇幼医院或大型综合医院,有近30家母乳库建立。而中国每年约有110万早产儿出生。根据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早产儿全球报告》,中国的早产儿人数位居世界第二。

新冠疫情之下,各个医院母乳库也陷入了新的挑战。在上世纪80年代,国外母乳库曾因艾滋病的出现,经历了10年的停滞期。目前,虽然没有证据表明新冠病毒可以通过母乳传播,但据2020年疫情初期,刘喜红从其它母乳库负责人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很多医院的母乳库面临着“医院不敢接收”“妈妈不敢来捐”的现状,导致捐奶人数下降。

刘喜红表示,目前,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母乳库对于捐奶妈妈需要24小时核酸检测阴性证明,对母乳库也加强了消毒和卫生工作,“上门收奶”和“现场捐奶”等服务依然正常进行。

但她认为,排除新冠疫情影响,母乳库仍然有很多实质性问题没有解决——各个母乳库就像“作坊”,规模小,受益面积小,缺乏整体行业的监督和规范,“各自为政”。

2020年,由北京协和医院、中国疾病防控中心营养与健康所、中山大学、南京医科大学、深圳市宝安区妇幼保健院等11家单位起草,中国营养学会发布的《医疗机构人乳库建立与管理规范》实施,对母乳库的建筑设施、设备管理、人员管理及质量管理提出了一套团体标准。

刘喜红希望,母乳库能像“血库”一样,实现一城一库,通过规范化的政策管理,让更多人受益。

由“母乳爱”公益组织发起人、广州市人大代表雷建威牵头制定的《广州市母乳喂养促进条例》在2020年实施。作为国内关于母乳喂养的第一部地方法规,其中包含了对母乳库的建设和管理运行的一些规定。

在张炼看来,目前各家母乳库都是依靠“自律”,而“行业自律总会有漏洞”。想要母乳库更完善地发展,需要官方设置专门的准入门槛,这仍然需要政府力量的介入。

4月23日,艾静怡的儿子出院了,女儿从有创呼吸机换成了无创呼吸机,目前仍住在医院,需要治疗喉咙软化的问题。由于儿子重新吃回了母乳,艾静怡暂停了母乳的捐献。她将母乳库推荐给了另一位早产孩子的妈妈,但遗憾的是这位妈妈在血检中发现了巨细胞病毒,无法成为捐献者。

“一些母亲有过感染性疾病,就算好了,我们也不能要。”护士荣荣说,目前的捐乳妈妈合格率大概是95%。5月18日,她接待了第1070个捐乳妈妈。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艾静怡、何安凝、丹丹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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