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产中介上班的练习生

2021-01-08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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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个年轻人不曾梦想成为明星?一夜成名、盆满钵盈的想象,催生了偶像娱乐工业的投机热潮。23岁的纪白,在大卖场被星探发掘,辗转做演员、练习生,最后只能靠卖房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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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房子的艺人

河北保定满城区的一家售楼公司,23岁的纪白在这里工作了一个多月,一套房子也没有卖出去。

早上8点半,纪白打开电脑,在网络搜索正在出租或出售的房源信息。发现值得代理的房源后,他把房屋的图片、价格做好登记,开始准备和房东们谈判交涉的腹稿。

他是一名房地产中介,每天的工作就是是从房东那争取房源,再推荐给意向客户。这份工作不轻松,甲乙双方把他夹在中间,几乎每天被面临着否定和拒绝。

纪白瞄着屏幕,逐字输入手机号码,反复确认后,才按下了拨出键。他一天要打近两百个电话,号码已经被手机软件标记为中介,每一次通话都可能会被举报。他要在效率的基础上,尽量保证不出差错。

电话接通后,纪白语气轻柔,直奔主题。他提出想要获得房源的代理权,可话术还没展开,对方敷衍两句就挂断电话。今天早上的第一通业务,纪白又碰了钉子。电话挂断后,纪白叹了口气。

公司的同事和电话那头的客户不知道,如今处处求人的纪白曾是一名练习生,还演过热门电视剧男二号

纪白浓眉大眼,鼻子高挺,形象阳光帅气。在做演员时,他是被哄着的那个人。公司为他打造的人设是高冷贵公子,那时出行有专车接送,下车有助理撑伞拎包,到了剧组,工作人员都会向他鞠躬喊一声“老师”。纪白的第一部戏就是偶像剧的男二号,毫不夸张地说,他出道即是颠峰。

现在,这些都成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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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纪白在韩国拍的街道

2019年2月,已经小有成绩的纪白突然收到公司通知,让他去以练习生的身份去韩国进修。公司参考了一个他叫不上名字的韩国男团明星,想要手底下年轻的艺人们凭着练习生身份,露脸抛梗刷热度,打造一个中国男团。

他乘上飞往韩国的航班,开始了人生中最痛苦的练习生阶段。按照计划,他回国后,公司会安排他和其他男团成员发行歌曲出道,之后再参加节目博取流量,可韩方合作的造星方案却迟迟不能落地,出道计划一拖再拖。现如今疫情严峻,很多商演、广告资源断裂,就算公司内部重制方案出道,也错过了好时机。

纪白的演艺事业摇摇欲坠。公司发不出工资,房租到期,工作停滞,他只好从北京返回河北老家。这条莫名其妙出现在他人生中的岔路,走到一半,卡在了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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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入演艺圈

2017年,纪白在北京一家奢侈品卖场当导购。一次,有个男人来店里买东西,临走前要走了他的联系方式。当天晚上,男人打来电话,说自己是经纪人,正在策划一部言情网剧,有角色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你小伙挺帅的,跟我干吧,我带你去当演员。”

突然收到当演员的邀请,纪白有些难以置信,同时又蠢蠢欲动。跟家人商量后,他们不同意,生怕他被骗进传销组织。纪白出生在工薪家庭,爸爸是工人,妈妈是个体户,祖上三代都没做过艺人,父母完全没有接触过、也不理解演艺圈的运作方式。

但“明星”两个字的吸引力是巨大的,纪白试着和经纪人接触。电话里,经纪人提出了4千的底薪,这点工资在北京租房都不够,纪白拒绝了。经纪人不死心,隔天又给他打电话提薪,当底薪涨到一万时,纪白动心了。

第二天早上,他辞掉了奢侈品柜台的工作,瞒着父母去找经纪人签约。

公司坐落在通州的一个住宅小区内,打通几个房间,用来办公,与其说是公司,不如说工作室。纪白跟着经纪人走到门口,老板正在和人谈合同,开口议价都是“几千万、一个亿”。听着这些资本的数额,纪白突然觉得,一夜爆红似乎没有这么遥不可及。

他没有经验,公司请了韩国的表演老师给他做简单培训,然后就带他去剧组试戏。有个角色是向女主角表白被拒的炮灰暖男。试镜时,纪白回忆着大学时被女神拒绝的心情,真情流露,获得了导演的赏识,选择了他做男二号。

这部戏并没有给纪白带来明星光环,他又开始重新跑组,和新人们竞争。经纪人告诉他,大部分的剧组的主角早已内定,试镜只是走个过场,但纪白依然乐此不疲。

“当个炮灰也好,起码能露脸,万一火了呢。”

2018年,崔永元曝“阴阳合同”及范冰冰涉税的事件,成为影视行业进入寒冬的导火索。影视寒冬之下,一线明星继续拍、二三线演员上综艺、普通演员被淘汰。大白试镜的机会减少,平时待在河北老家,有通知再来北京。

同年,国内偶像练习生、创造营等选秀节目大热,相比于韩国娱乐工业的残酷,国内的出道环境似乎好许多。纪白签约的经纪公司也输送了9名艺人去韩国受训,但是,其中一位年纪小的成员因为冲撞了韩国的老师,被公司开除,还赔了几十万违约金。

团队出现了缺口,公司老板给纪白打电话,想让他去堵缺。面对老板“想不想做男团”的询问,纪白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行”。他没有舞蹈天赋,做练习生几乎是条死路。况且自己的演员生涯刚开始,现在转做练习生,之前的努力将全部作废。

“公司现在没人了,你就当帮姐一个忙。你是整个公司年龄最小的,还能再多练两年。现在演员行情不好,多一个技能,多一条出路。”

收到公司的调度令后,纪白突然发现,公司原来并不重视自己。他之前为公司拍的作品也没人在意。他赔不起违约金,最终只能妥协。当晚,他决定放纵一把,吃完爆辣火锅后,脆弱的肠胃受到刺激,当时就住进了医院。

电话里,纪白向老板求情,他身体出了状况,没法去北京参加面试,换人行不行。

“换人不可能了。你要是来不了,我带人去你家面里面试。”

无奈之下,纪白最终用视频面试。他的考核表现很差,舞蹈跳得东倒西歪,但还是通过了面试。2019年2月,他乘上飞往韩国的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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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韩练习生

2月,韩国首尔东大门区街道冰雪未退,早晨7点半,纪白和队友们从宿舍坐一小时地铁到训练室。声乐老师已经在门口等待,老师把他们九人分成三组,纪白抱着音响,走进练歌房。

6平米的练声房里只有两张凳子,一个空调,还有一盏不太亮的灯发出昏暗的暖光,纪白和其余8个团员挤在逼仄的空间里。

排练时,纪白唱不了高音,全员合唱环节,他破音了。声乐老师忽然大喊一声“阿西吧”,用韩语对着他狂骂。他听不懂韩语,旁边的翻译就用中文重复一遍。

被人当众指着鼻子骂,纪白心里很不好受,但韩国等级秩序严明,他不敢顶撞老师,只能忍下来。经过几次矫正,他很快学会了用假声弥补高音。

纪白音准没问题,最让他崩溃的,是下午1点开始的舞蹈课。身高超过180cm的纪白,四肢不协调,舞蹈练习屡屡不过关。

舞蹈室坐落在地下,没有窗户,密闭不透风。平时大家闭关训练,门也鲜少敞开。

在一次舞蹈训练中,音乐刚响起,四肢不协调的纪白顺拐了。舞蹈老师按停音乐,把他单独拎了出来单独考核,结果他刚跳了个开头,又挨骂了。只要有一个动作做错,老师就揪着他直到学会为止,他不断地站起、蹲下、手绕到头上,又打到腰间。练习从中午一点持续到晚上7点,休息连同喝水的时间只有十分钟,走出舞蹈室,他全身都是湿的,汗像水龙头没拧紧一样,顺着腿滑到鞋子里面。

来不及换衣服,纪白弄干裤子就去吃饭,因为8点,他还要赶回练歌房排练。直到11点,他一天的日常训练才算真正结束。

下课后,纪白躺在练歌房的木地板上,浑身难受。除了生理上的疼痛,被老师当众批评的羞耻,让他对来训练的目的产生了动摇。他拿起手机翻通讯录,滑到老板的电话时,他犹豫了。既然走上这条路,为了自己以后的事业,他不能中途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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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练舞室  源自网络

纪白关掉手机,坐地铁回到宿舍。他在韩国的宿舍是两房一厅的平房,没有空调,灰黑墙纸被潮湿的水汽泡烂了。纪白一脚踏进宿舍,冲进洗手间,脱衣服、放水,一气呵成。9个男生轮流洗漱好,已经深夜2、3点了。

他抱着棉被睡在地板上,呼吸急促。老旧的洗衣机发出“砰砰砰——”的转动声,捂住耳朵也不能入眠,纪白只得爬起来吞下两片托朋友从国内快递过来的褪黑素。

一整夜,他都睡得不深,清晨5点,闹钟一震动,他条件反射地弹起来进行两小时的厕所争夺战,投身到日复一日中。

回国前,他的膝盖痛得不行,每天早上,他都要先转身趴下,一点一点挪动腿,跪在地上缓缓起身。膝盖上的骨头就像木板和木板相碰,动一动就响。医生给他看B超影像,膝盖里面有2.5cm的积水,因为长久重复一个动作,不断地摩擦胫骨关节,软骨都磨发炎了。

身体上的痛苦还能忍受,但纪白最受不了的是精神层面的打压。留韩期间,除了受到长相上的夸赞外,他没有接受过任何表扬。巨大的精神压力让他对偶像出道这条路感到悲观。

当提及训练成果时,纪白笑着说:“大概算是《偶像练习生》等级评定中的F等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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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碎,归家

2020年初,纪白所在的男团结束在韩国的练习生涯。他们带着在韩国录好的歌回国筹备出道,结果等来的,是出道方案被腰斩的消息。

经纪人安慰他和其他团员,“不是公司不帮你们,你们也要理解公司啊。韩国那边方案下不来,我们也没办法。”

纪白私底下了解到,韩国方面并没有出问题,出道失败的原因是公司已经没有足够的资金来铺路。公司这些年步子迈得太大,同时运营各种渠道,包一整层楼办公,签了100多个艺人和编剧。老板立项草率,看到青春剧火,就拍青春剧,看到练习生火,就培养练习生。

这场投机闹剧,用他和团员们的几年青春做赌注,结果,资金耗尽一事无成。

“公司从朝阳区的写字楼搬到了比通州那间工作室更破旧的小区,现在他们开始搞直播自救了,可我也不知道到底在播些什么。我们这群人,就像陪老板玩过家家。” 

纪白认为,这份职业只适合真心热爱舞台的人。他们能扛住寂寞,坚持每日练舞,抓住百万分之一的机会走上金字塔顶端。也有很多人,因为公司资源不够、运气不好,努力也出不了道。选择了这条路,就要认清这个行业的残酷现实。

“买彩票也不是谁都可以中奖,我既然买了,就要接受各种不确定的后果。”

回老家后,纪白一直没有收到返京的通知,但他听同事说,公司已经开始招募00后的新人。他知道,娱乐圈里,年轻就是资本。招进来的新人有时间试错,可他没有,23岁在圈内已经是高龄,练习生这条路走不通了。

那段日子,他收到男团其他团员的消息,这些人比纪白年长三四岁,达到解约标准,都选择了解约。这些怀揣男团梦的少年们,就像偶像娱乐浪潮中,一阵大风从海里刮到岸边的几条鱼,能蹦跳着回到大海的,就继续乘风破浪,逐梦演艺圈。如果不能,就在岸边翻翻鱼白,沉寂在一片广阔的沙滩中。

纪白考虑了几天,也坐不住了。家人们朝九晚五地奔波,让赋闲的他有种说不清的焦虑感。他开始频繁地刷在国企招考信息,在招聘网站上投简历,但都泥牛入海,没有反馈。

现在,他不再等国企的通知,而是打电话给房地产公司,寻问销售的兼职,很快就通过了面试。现在,他过上了普通人按时上下班的日子。如果可以,他还想考个家里的公务员,找个当地女朋友结婚生子。

*文中部分信息有模糊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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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邱滢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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