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的概念是如何从特定的历史语境中产生的?

2023-09-17 星期日

如果我们要理解性别压迫是如何运作和再生产的,那么去追溯那些经常被用于定义和贬低妇女的词语的历史是一个必要的步骤。在此,“gossip”一词的历史具有典范意义。通过它,我们可以追踪从现代英国的开端以来,对妇女长达两个世纪的攻击。在这段历史中,一个通常被用于亲密的女性朋友之间的语词,转变为了一个表示闲聊、背后诽谤的词,也即指挑拨离间的谈话,与女性友谊所暗含和产生的团结正相反。将负面的含义附着在那些表达女性之间友谊的词语之上,破坏了曾在中世纪盛行的女性社交,当时的妇女大多从事集体性质的活动,至少在底层社会是如此,她们形成了一个紧密结合的社群,这是在现代社会中无可比拟的力量来源。

我们经常可以在当时的文献记载中找到这个词的蛛丝马迹。“Gossip”源自古英语中的“God”(上帝)和“sibb”(同族),最初的含义是指“教父教母”,即与受洗的孩子有灵性关系的人。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词的含义有所扩展。在近代早期的英格兰,“gossip”一词指的是在生产时的陪伴者,不仅限于助产师。它也是一个被用来指称女性朋友的用语,并不必然带有贬义。无论是哪种情况,这个词都带有强烈的情感意味,当我们发现这个词在应用中表达前现代英国社会中妇女之间的联结时,就得知了这一点。

在《切斯特组剧》(Chester Cycle)的其中一部神秘剧中,我们可以发觉具有这种意味的相关例子,表明了“八卦”是一个有强烈情感依附(attachment)的用语。神秘剧是同业工会成员的产物,他们通过创作和资助这些表演,试图提高他们作为当地权力结构一部分的社会地位。由此,他们致力于维护那些被期待的,讽刺那些应该遭到谴责的行为模式。他们批评那些强势、独立的女性,尤其是她们和丈夫的关系,谴责她们喜欢自己的朋友胜过自己的丈夫。正如托马斯·赖特(Thomas Wright)在《中世纪英国家庭礼仪和情感史》中所记载的,他们经常描述她们过着独立的生活,经常“与她们的‘gossips(女性友人)’在公共酒馆里聚会、喝酒和玩乐”。因此,在表现诺亚催促人和动物进入方舟的那一部神秘剧中,妻子和她的“gossips”坐在小酒馆里,丈夫叫她也拒绝离开,即使水位已经在上升,“除非允许她带她的‘gossips’一起走”。以下这些话,据赖特说,是神秘剧的作者让她说出的(而她显然不赞成):

是的,先生,请扬起你的帆,

迎着这猛烈的冰雹向前划去,

因为毫无疑问,

我不会离开这个小镇,

但我有我的gossips,每个人

我不会再走一步。

她们不会被淹死,遵照圣约翰

而我可能会拯救她们的性命!

看在上帝的分上,她们很爱我

除非你让她们上你的船,

否则现在就划去你想去的地方

给自己找个新的老婆。

在剧中,这一幕以妻子殴打丈夫的打斗而结束。

“小酒馆,”赖特指出,“是中下层妇女的圣地,她们聚集在那里喝酒和gossip(闲聊)。”他补充说:“小酒馆里聚集的gossips(女性友人)构成了15世纪和16世纪英国和法国许多流行歌曲的主题。”他引用了一首可能是15世纪中期的歌曲作为例子,描述了其中的一次聚会。这里的女人“偶然相遇”,决定去“酒最好的地方”,她们两两结伴,以免引起丈夫的注意。然后她们走不同的路回家,“告诉她们的丈夫她们去了教堂”。

神秘文学和道德剧属于一个过渡时期,在这一时期,妇女依然保持着相当程度的社会权力,但由于行会(赞助了戏剧的制作)开始将妇女排除在外,并在家庭和公共空间之间建立新的界限,妇女在城市的社会地位也就日益受到威胁。并不令人惊讶的是,剧中的女性常常遭强烈谴责,并被表现为好争执、有攻击性的,随时准备与丈夫对着干。这种形象的典型出现在“为马裤而斗争”中,女性作为支配者(dominatrix)出现,鞭打她的丈夫,跨坐在他的背上,这种角色的颠倒显然是想要羞辱那些允许让他们的妻子“在上面”的男人。

这些讽刺的再现,是一种日益增长的厌女情绪的表达,对于维持只有男性的行会政治起到了作用。但是,将妇女表现为强壮的、自信的角色,也抓住了当时性别关系的本质,因为无论是在乡村还是在城市,妇女都不依靠男人生存;她们有自己的活动,和其他妇女分享她们的生活,并和其他妇女一起工作。她们缝纫、洗衣服,生育时有其他妇女陪伴身旁,男人严禁进入分娩室。她们在法律上的地位反映了这种更大的自主权,在14世纪的意大利,如果有一个男人攻击或骚扰她们,妇女们可以自己单独去法院告发他。

然而,到了16世纪,女性的社会地位开始恶化,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原本对妇女的讽刺被针对妇女的战争所取代,尤其是对于下层妇女来说,这反映在更多的妇女被抨击为“泼妇”(scolds)、专横的妻子及被指控使用巫术。随着这一发展,我们可以发觉八卦的含义发生了改变,越来越多地被用来指那些嚼舌根(idle talk)的妇女。传统的意义依然在延续。当塞缪尔·罗兰兹(Samuel Rowlands)于1602年写下《八卦的快乐时光》(Tis Merrie When Gossips Meete)这篇讽刺文章,描述三个伦敦妇女在酒馆里花几个小时谈论男人和婚姻时,这个词依然指代女性友谊,意味着“妇女可以创造自己的社交网络和社会空间”,并以此对抗男性权威。但随着一个世纪的发展,这个词的负面意味占了主导。正如之前所提及的,这样的转变是和家庭中的父权权威加强与妇女被排除在手工业、行会之外同时发生的,这些都和圈地进程一起,导致了“贫困的女性化”。随着家庭和家庭中男性权威的巩固——这代表了一种国家对妻子和孩子的权力,以及由于失去了曾经的谋生手段,妇女的权力和女性的友谊都被削弱了。

因此,虽然在中世纪晚期,妻子仍然可以被表现为站出来支持丈夫,甚至与他发生冲突,但到了16世纪末期,她的任何独立表现和对丈夫的任何批评都会遭受严厉的惩罚。服从——正如当时的文学作品中所不断强调的那样——是妻子的主要职责,教会、法律和公共舆论加强了这种看法,并最终由针对“泼妇”的严酷惩罚来实现,比如“泼妇辔头”(scold's bridle),也被称为“布兰克斯”(branks),一种由金属和皮革制成的施虐装置,一旦妇女试图开口说话就会撕开她的舌头。这是一个可以把妇女的头围起来的铁质框架,带有一个大约两英寸长、一英寸宽的辔头可以伸进嘴里,并压在舌头上,通常布满了尖刺,只要违抗者动一下舌头就会疼痛不已,让说话变得不可能。

这种折磨装置于1567年在苏格兰被首次记录,用于惩罚那些被视为“唠唠叨叨”“骂骂咧咧”或行为放荡的下层妇女,而这些妇女通常被怀疑为女巫。那些被视为女巫、悍妇和泼妇的妻子也被迫在头上锁扣住这种装置。这种装置通常也叫“八卦辔头”(gossip bridle),证实了“gossip”一词含义的转变。那些被指控的妇女,戴着这样一个锁住她们头和嘴的枷锁,被带领着穿过城镇,遭受残酷的公开羞辱,这一切肯定会让所有妇女害怕,因其展示了如果妇女不保持顺从,等待着她的将是怎样的后果。值得一提的是,在美国的弗吉尼亚,直到18世纪,这种装饰都是用来控制奴隶的。

那些敢于表达自己/反叛的妇女遭受的另一种酷刑是“浸水刑凳”(cucking stool)或“鸭子椅”(ducking stool),也用于惩罚妓女和那些参加反圈地叛乱的妇女。妇女被绑在这种椅子上,“坐在上面被扔进池塘或河里”。根据D.E.昂德当(D.E.Underdown)的说法,在1560年之后,采取这种方式的记录开始增多。

妇女还被带到法庭,并因为“骂街”而被罚款,牧师们则在布道的时候对她们的舌头大加挞伐。妻子们尤其被要求保持安静,“要无条件地服从丈夫”,且“敬畏他们”。最重要的是,要求她们视自己的丈夫和家庭为她们关注的中心,不要在窗前或门前逗留太久。她们甚至被劝阻在婚后过多地拜访家人,尤其是不要与她们的女性朋友待在一起。继而,在1574年“发布了一项公告,禁止妇女为了闲聊而见面”,并且命令丈夫“把妻子关在家里”。女性间的友谊是猎巫的目标之一,在审判的过程中,被指控的妇女在酷刑之下被强迫互相揭发,朋友告发朋友,女儿告发母亲。

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下,“gossip”从一个表达友谊和喜爱之情的词变成了一个诋毁和嘲讽的词。即使在使用旧的含义时,新的意味也会展现出来:gossip一词在16世纪末代指一个非正式的妇女团体,她们通过个人审查或公共仪式来加强社会可接受的行为,这表明了(比如在助产师的例子中)妇女之间的合作是为维持社会秩序而服务的。

八卦在今天指的是非正式的谈话,通常使其谈论的对象受到伤害。它主要是指那些从不负责任地贬低他人中获得满足感的谈话,是不为公众所知的信息流通,但足以毁掉一个人的声誉,而且它明确地指向“妇女之间的谈话”。

是女人在那里“八卦”,因为她们没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也没什么可以获取真正知识和信息的途径,并在结构上没有能力构建基于事实的、理性的对话。因此,八卦是贬低女性的一个组成部分,特别是在家务中,据说这是八卦盛行的理想场所。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八卦”的概念是从一个特定的历史语境中产生的。如果从另一个文化传统的视角来看,这种“妇女之间的闲谈”会显得非常不一样。在世界的很多地方,妇女在历史上被视为历史的编织者——是那些让过去的声音和社群的记忆保持鲜活的人,并通过将它们传递给未来的一代,创造一种集体的认同和深刻的联结感。她们传承已经习得的知识和智慧——关于医治的方法、心灵的问题以及对人类行为的理解,首先是那些男人的行为。给所有这些知识的生产贴上“八卦”标签是贬低妇女的一部分——这是魔鬼学家对女性刻板印象构建的延续,认为女性容易产生恶意,并嫉妒他人的财富和权力,随时准备着听从魔鬼的安排。妇女正是以这种方式被压制,至今被排除在许多决策的场合之外,被剥夺了定义自己经历的可能性,并且被迫应对男人对她们或是厌女或是理想化的描述。但我们正在重新获得我们的知识,正如一位妇女最近在一次关于巫术意义的会议上所说的,魔法就是:“我们知道我们知道。”

本文摘自《对女性的恐惧:女巫、猎巫和妇女》,[意]西尔维娅·费代里奇著,陈超颖译,光启书局|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7月。澎湃新闻经出版方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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