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京 写非典型的晚婚

2021-04-20 星期二

“我自己读小说得到的那些乐趣,如果我的小说也能给到我的读者的话,那就是成功。”



文/本刊记者 孙凌宇

实习记者 张紫微 张玮钰

图/本刊记者 梁辰(除署名外)

编辑/周建平 [email protected]



18岁可以当兵,22岁才能结婚,说明结婚比打仗难——这句台词,出自八年前的一部国产电视剧。随着时间推移,戏谑的气味逐渐消散,现实的苦涩考验却越发显眼——结婚,没那么简单。

几个月前,一本名为《晚婚》的小说面世,书封上字字戳心:眼光不要太高啊/谈恋爱这么久了,怎么还不提结婚/结婚有那么可怕吗/刚过30岁,年龄、婚姻、家庭……甚至你自己,非得把你从自我中拖出来,提醒着:妻子/丈夫的角色,轮到你了。

每个句子都不怀好意,引来一次皱眉,一声叹息。《晚婚》不过是作家辽京的第二部作品,却得到不少“冷静成熟”“娴熟老练”之类的评论。欣赏的人赞扬她平实的口吻和那些冷酷的故事,关于前者,她的看法是,“小说语言只存在准确和不准确,合适和不合适,不存在绝对的美和不美。”她以莫言和金庸为例,“他们常写脏话,也是不好的吗?”言下之意是平实也许没能体现过多的文笔,但自有其存在的道理;至于为何笔下的故事都带着一股悲凉的气息,想来跟她多次强调的悲观有关。“我是个悲观的人,生活在一个蒸蒸日上的热闹时代里,这种态度使我在写作中总想挖掘一些表层以下的东西,假如都市繁华像一座花园,那么花根子下的泥呢?”




80后的她笑称自己在写小说方面是个新手,“老的新手”。她毕业于北外,进过国企,做过记者,半路出家后,写了一些乏人问津的玄幻小说,在写作路上跌跌撞撞,琢磨出了一套“挖泥扯线”的偏方。她发现,故事总是循着人物而来,作者只需在纷乱的生活中发现一个线头,把它慢慢地扯出来。“当我开始写的时候,只是大略知道会发生些什么,细节统统交给人物去处理,他们的自主选择通常比我的设计更合理,对我来说,写小说是一个不断满足好奇心的过程,最有趣的部分在于:读者想问的,作者也想知道答案。”

具体到实践当中,便是设定一个真实的困境和足够现实的人物,情节模糊没关系,“慢慢地,逻辑自然出现,人物会自己去寻找出口,寻找情感或者价值上的平衡,一番纠结过后,他们多半会选择妥协,因为人生太多不如意,要忍受的比要享受的东西要多得多,大家努力地自圆其说,是为了找到一个继续活下去的借口,当借口找不到或者只能归咎于自己时,愤怒和茫然就产生了。”

两年前她发表了短篇小说集《新婚之夜》,其中的同名小说讲述的是,新婚之夜,一群老同学相聚,大喜日子,却在宴会过后讨论当年被霸凌的边缘同学究竟是不是自杀。到了《晚婚》,她一再解释,这并不是一个寻找共性、寻求“典型”的故事,“贾宝玉被记住,并不是因为他多么典型、代表了多少人,而是因为他有个性。”书里三十多岁在北京打拼的黄婉丝患得患失、敏感多疑,辽京无意描绘如何飞上枝头成为俗世意义中的凤凰,她只想借助这样的视角,去传达生活中的茫然与失望。“社会的主流人群都过得越来越好,但是我知道一定有人落下了,他们的声音正在被日渐繁茂的城市丛林淹没,我同情这些人,就像同情当初那个不断跳槽、手足无措的自己。”





我2014年一生小孩就辞职了,一直带到他上幼儿园之后才开始写作。那几年一直有一种很急切的想法,写小说成了我一个很重要的愿望。带完小孩儿写的东西就完全不一样了。经历过那种24小时身心都被一个孩子占据的时光后,你会更投入、认真,因为知道这个时间来之不易,加上这几年有很多生活的经验可以吐槽。

2018年写完《新婚之夜》,里面大部分都不是新手妈妈的故事。其实我是一个比较好奇的人,一个好奇的人的另一方面,可能就不是那么有耐心去长久地关注一个主题。

我想去写新的东西,不仅仅停留在亲子或是家庭内部(我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吮吸》,讲的就是一个妈妈带着一个孩子在飞机上的故事。那个状态就是我经历过的。当时还在喂奶,带着他去巴厘岛,从北京直飞六七个小时,他一直在哭,也不知道为什么。周围人已经明显很烦了,后来我实在没地方躲,就抱着他躲到厕所里待了大概一两个小时),更多想写的是你有这样一个母亲的角色之后,在社会中的心态、心理变化。

工作中的问题,女人的问题,或者更抽象一点,其实就是人的问题,只是说这个人的问题透过女人的处境来反映。男人就没有那种孤独不安、充满压力的时候吗?一样也有啊,只是说对他来讲不是做母亲的时刻,可能是他做社畜的一些时刻,被老板骂的一些时刻。

但我也只能表达自己的一些经验和想法,整体的女性问题应该怎么解决,这不是我特别关注的东西,或者说是在我能力和视野之外的。因为写小说会关注一些具体的、个体的、特别的东西,如果怀着解答特别有共性的、广泛的问题的心思去写故事的话,这故事出来可能有点儿像讲道理,特别是那种太典型的感觉。所以如果想写小说,还是要避免过于上价值观。

因此《晚婚》要讲的,也不是一个都市大龄女性如何追求爱情、婚姻,只不过最后呈现、提炼成了这么一个总结,但我的出发点仅仅是想写这么一个人,她这样一个性格,面对那样的选择她会怎么样。写作时更多的是从人物的个性出发,而不是从人物的处境出发。她的处境只是为了更好地凸显她的个性,然后才会这样去设置。


我今年三十多岁,也刚刚经历了书里主人公黄婉丝的年龄,因此想写一个跟自己年龄很贴近、心理性格也差不多的一个人。但你要把她变成一个文学上的人物,还是希望她能打破一些阻碍,有点特别的东西,不能过于平淡。因为说实话26岁结婚就没那么好纠结吧。在我们这个社会环境,你要让她有点纠结,最好就设定成年龄稍微大一点、农村传统家庭出身、在大城市有点无依无靠的一个女孩儿,看她会怎么样。

后来这个设定也引来了很多人的吐槽,觉得过于类型化,但我在意的是,能不能用一个类型化的角色讲一个不类型的故事?比如书里黄婉丝的闺蜜凌青,很多人也说像唐晶(电视剧《我的前半生》中的女二),但你怎么把这种看起来特别典型的人物放在一个真实的情景里,让大家觉得她其实也有真实的一些痛苦,不仅是表面上的霸道女总裁?她也有她看不见的地方、脆弱的地方、无能为力的地方,也有她控制不了的东西,我觉得这是一个虚拟人物可以讲述的。你的人物起点怎么类型化都没关系,因为面对的事情都不一样。

黄婉丝的个性确实有一部分很像我自己。虽然我从小在北京郊区长大,没有农村生活的经验,但你有家庭问题的话,其实不在乎贫富,也不在乎是农村还是城市。我跟我妈不太喜欢沟通,我第一本书出了一年多,也没有拿给她,最近她才找来看。因为写作会有一部分自我投射,是袒露或暴露自己的一个过程,而我不想在她面前暴露自己。


▲  图/受访者提供


虽然家人朋友都在北京,但我有时还是会有那种很原子化、很孤独的感觉。可能很多同学都住在附近,但不见得经常想要去见到他们。算比较孤僻吧。我记得大概上小学的时候,读《福尔摩斯探案集》,里面有一集讲华生跟福尔摩斯去散步,发生案子之前,两个互知肺腑的人在一起,什么话也不说。就因为交情太深、太了解了,才可以一个在左、一个在右这么走路,一个字不说也会觉得很舒服。我觉得那样的状态或者那样的亲密状态是我比较向往的。

如果是生活中享受这种疏离、有一点惴惴不安的人,读到《晚婚》可能会更有共鸣。而那种对自己和周围的确信非常坚实、对一切胸有成竹的人,可能读到这本书就会觉得,为什么这个人会这样?但是这本书想表达的东西,我觉得在自己想表达的范围内,它已经都做到了。之后会遇到什么样的读者,是幸福的读者,还是那种和黄婉丝相似的有家庭问题的读者,我觉得这都是非常随机的事情。


《晚婚》这个书名是编辑的主意,我本来想叫《半圆》,因为淡豹有本小说叫《美满》,我觉得那个名字起得特别好。而且这本书讲的其实是一个不太圆满的故事,不是说黄婉丝最后不幸福或者没有收获爱情,我们现在好像喜欢将二者割裂,总觉得表面的幸福不是幸福,但我觉得表面的幸福也可以是幸福。

它的不圆满我觉得体现在,我们更习惯的可能是公主配王子,两人都很完美,但最终的结局实际上是两个人因为不完美所以才能匹配。可能到二十多岁三十多岁,很多时候自己希望的理想结局并不是他好我也好,而是他不好我也不太好,我们能够把日子过下去。

也有认识的读者跟我讲,好像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就相爱了。我只是把所有关系都码在这里,并没有去强调这个关系有多么热烈,更多的是探讨已经很和谐的关系下面的那些东西。至于这个关系是怎么来的,这本书没有解释清楚。这也是我觉得失误的地方,就不应该从两个人不相识的时候开始写,应该从既成事实开始。

▲ 2021年3月21日,长沙梅溪书院,《晚婚》新书分享会  图/受访者提供


我确实不擅长写两个人谈恋爱,你来我往,下雨天怎么样、一起玩怎么样,爱情剧里的拍拖过程。大家都想知道亲密关系是怎么来的,但这本书的重点在亲密关系下面的东西,而不是亲密关系怎么了。

现实故事是一层,现实之下的心理上的故事是另外一层,我会比较关注人物内心的东西。更喜欢在下面一层待着,不太受外界事件的影响,不是被迫去写这个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吃了什么、穿了什么,这些很表层的事其实很浪费笔墨,而且能表达的东西很少。

如果你舍掉这些东西,沉到她的心理上,你会发现你变得很自由,她怎么想的,很多事情她是什么样的反应、什么样的心态……透过人物的眼睛和滤镜去看待生活,我觉得这对小说创作来说是一个特别大的源泉。



我对写作的规划就像我从前对上班的规划一样——写了再说。大学毕业后那两年就有这种想法,只想用更少的精力把本职工作完成,剩余的时间就可以去写小说。我喜欢编故事,那时候就坚信,只要我喜欢就是我适合,不需要外界的检验。早期当然经常感到挫败,但没想过放弃。如果你很喜欢一个事情,其实很容易坚持。或者说你不需要坚持,因为这是一个很快乐的过程,比如打游戏,需要坚持吗?

我最早写了一些奇幻小说,奇幻的东西首先肯定是有现实的基础,然后做变形,从而形成奇幻的效果,它最终一定有一个非常现实的内核。但是这个东西的核在哪儿呢?最终还是要从生活的质地中去找。

如果你缺少现实的内核,你的奇幻是没有根基的,我慢慢发现我那段时间写的就是有这个问题。如果耽于想象力,会陷在一个不讲逻辑、不讲现实的困境里,对我来说那条路没有走通,我觉得可能那时候还是缺少一些对自我的认知和生活的经验。所以那个时候去写奇幻,真的是没有根儿的。

后来年纪大了,在日复一日中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平凡、这么庸俗,慢慢那种写作梦想的粉色泡泡就没有了,心态变得比较平和、低调,写出来的东西会比较冷,就好像有点消沉或者致郁的感受,但是我觉得这就是生活给我的感受。




不管多么激动人心的工作,到最后全都是日复一日的重复。其实写作也是一样,每天坐在那儿写也是一种重复,但你能在这种重复中不断挖掘你的感受。其实一个写作者最重要的并不是要过多么跌宕起伏的生活,等你养成观察、思考和最终输出的习惯,就能将生活中留意到的细节进行文学架构。

日常的生活,上班族的生活,全职妈妈的生活,你会有很多故事可以写。因为这些人就在身边,他们又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除了你能想象的那种标签化的问题,还有很多没有被提炼成标签的那种细微的生活,都可以作为小说的一些源泉。当你写到一个故事需要这样一个角色的时候,你遇到过的那些东西就会蹦出来找你,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过程。

平常我基本上只要不带孩子,就会在家写。很少说今天特别兴奋,打出七八千字,明天不兴奋了,一个字儿也不写。一般来说还是比较规律的,每天都写两千字左右,也不是写出来的每个字都可以见人。

一个故事写不下去了,我就换一个开头嘛,我经常会这样。虽然我们讲文学要靠灵感,但我觉得最终还是要靠习惯和技巧,靠写文章的很多具体的钩子,把灵感打捞出来。如何训练这些技巧,一方面我喜欢看别人的小说,也会看《故事》这一类的书,更多的还是靠生活的积累,生活的经验变多了,对社会尤其是对自己的了解比以前多了,开始了解以前很多纠结或者很多选择是怎么回事儿。当你更多地了解自己时,你就更能理解笔下人物的很多动机和想法。

写作者还是要对人的内心有更深入的了解,而不仅仅是我做过什么什么工作。我做过记者,就能写好一个记者形象吗?不一定。塑造人物和生活经验肯定是相关的,但是最终能不能让人物立起来,还是要看内心的很多感受和经验能不能体现出来。

我没有想给读者什么启发。我觉得很多写出来的故事连我自己都启发不了,怎么启发别人?启发不了。小说我觉得只是说,大家度过这两三个小时,没有觉得特别难过,反而觉得这两小时还挺短的,就可以了。

它首先是个小说,是个比较通俗的故事(类似《我的天才女友》这种,就是很平实地讲两个女孩儿的故事,叙事上也没有什么先锋的东西,但这就是我很向往的,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写出那样的故事),可能就是一个消遣的作用。大家读完,要是觉得好像阅读的过程还比较愉快,即便它的结果不是那么光明,过程仍然会被文字或者故事吸引,这就可以了吧。我自己读小说得到的那些乐趣,如果我的小说也能给到我的读者的话,那就是成功。




原文地址:点击此处查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