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医生:在美国的中医食疗馆不是“正常”的餐馆 | 三明治

2023-02-08 星期三


文 | W医生

编辑 | 旁立




Bryan上班不到两个月就坚决辞职了,无论我怎么挽留,他说,“不是薪水的问题。你们的要求我做不到。”


2022年的6月,晚上八点半了,天空依然有红霞。凉风习习,是夏至后的清凉渐生。等我检查好炉火,灯,门窗,转身锁门离开食疗馆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快十点钟。这是Garwood 镇的主街,几乎所有的铺面都打烊了,一些店员们在自家店门口抽烟,路灯下人影绰绰,脸是看不清楚的,断续的笑声拌在F字头的单词里,不时摔碎在街面上,又被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卷进车轮下。


食疗馆是从2022年3月中旬开始运作的。一开始,并不对外,只是为诊所的病人配餐,每天我在诊所看完病人后,根据病情,列出食疗的配方,如果病人无法自己烹饪,就会建议其让厨房来加工。没有开放堂食和外卖,原因很简单,我和阿J都没有经营餐馆的经验,人手也不足。团队只有一位厨师Bryan,阿J,还有我自己。既要控制投入,尽量省,减少不必要的开支,又要让餐馆转起来,还要赚钱,真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我白天有诊所的业务,不能来厨房工作,只能周末和下班后来支援。阿J负责日常联系供应商,建立网站,运营,和市场方面的事务,他自己还有别的生意和主业,本身有很多的“应酬”和“会议”,也不可能总在厨房,因此厨房的大部分事情都交给了年轻的厨师Bryan,包括采购。三个人都是“多面手”,multitask。本以为是个黄金三角组合,没想到Bryan却辞职了。


Bryan是一名美国出生的华裔孩子,虎头虎脑,高高大大的,还能磕磕巴巴讲几个广东话,但不能读写中文。他在大学生时期主修烹饪,同时也是我的小病人,因为患有强迫症和注意力缺陷,情绪容易波动,性格有点冲,一不注意就烦躁和焦虑。给他诊疗的时候,只要和他聊起食物和烹饪,他就很开心,治疗过程也很愉快。


我对他说,有朝一日,我们就一起开个小饭馆,既可以弘扬民族饮食文化,专门做药膳,又可以帮助大家,帮妹妹啊,妈妈啊,女朋友啊这些。他总是听得兴致勃勃,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急着给意见,还一边吞口水,模样超可爱。他大学毕业后,也在拉面馆,意大利餐馆,以及其他的餐馆工作,有时伤到手腕或者膝盖,背部,会来我诊所治疗。每次来,我们依然会聊将来的事情,比如,一起开一个餐馆之类,Bryan表示出很大决心说,“做人就是要有梦想啊。”“到时我一定来帮忙!”看得出他是真的有激情。


因此,当Flor和Carlos的餐馆定下来交给我之后,我立即给Bryan打了电话,分享了这个好消息,并邀请他一起创业。Bryan很兴奋,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并很快就辞了原来的工作,要过来帮我做大厨。我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因为我还需要考卫生牌,办经营许可证,买设备和厨具等等,连具体的开店时间还没有呢,他怎么就辞职了呢?“我太兴奋了!我已经等不及了!”Bryan说他不在乎。我和他一起学习,顺利注册并通过了餐馆管理资格考试,拿到了卫生执照,证书下来那天,可把我俩高兴坏了。


Bryan在厨房里是很讲究的,看得出来是专业训练过,很有“范儿”,有自己的刀具,自己的调味料,自己的操作流程,一板一眼,完全不接受反驳。相比之下,我是个“野路子”,烧饭就像搞创造,奇思妙想层出不穷,这可让他没少为难。我的要求,我的计划,他不是很了解。尤其是很多药物,在汤品,炖品里的剂量又因人而异,这在Bryan眼中,都是“Not good”。


Bryan尝过我做的很多道菜,他都很赞赏,每次都要把烹饪过程录下来,还嘱咐我“配方不要外传”,我不以为然,好东西就是要分享的啊。尤其是红烧肉和糖醋排骨,药材鸡汤,水蒸鸡,还有秘制辣椒酱这些,简直是他的最爱。他问:“你能保证每次出品都是这个味道吗?”我说,我不能。他要我把调料,食物份量这些用称称出来,不许我只凭经验,在这一点上,我们针锋相对。我说我烧饭几十年从来不称量,都是凭感觉。Bryan脸上三条黑线,他说自己是专业厨师,做事有原则,和我共事他有压力。每次只我把厨房弄得稍乱一点,东西没有归位,Bryan的脸色都不好看,还给我发信息抱怨。


我以为他只是孩子气,说话直肠直肚而已,却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他OCD(强迫症)的一个表现。





因为这个完全不同的做事风格,我们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就像度过蜜月期,进入磨合期的“两口子”。导火线之一是食疗馆三月份的第一次的food tasting event 药膳赏味推广活动。当天来宾很多,全是我的病人,互相也不少认识的,来了就寒暄,拉都拉不开,一时间不像餐馆,倒像个大party,点菜又没有点餐系统,有啥上啥。


Bryan虽然叫了他几位朋友过来帮忙,也没有见过这个free style的阵势,热闹是热闹,但是难免服务不周。很多病人来了就喊我一起照相,我扔下手里的活就跑出去了,Bryan直呼受不了。人声鼎沸,他的ADHD和焦虑症同时发作,脸色难看,整个脸憋得通红,开了瓶冰冻矿泉水,仰头大口大口往嘴里灌着,一把摘扯下围裙,从厨房后门走了出去。等我找他时,发现他一声不吭坐到角落里,嘴里一直说着“I got f**ked up”.(我被你搞砸了)。


我伸手拉他,被他一把推开,我愣住了,意识到了一些问题。


我原以为自己可以每天安心看病,食谱发过来后,Bryan就照做就好,平时厨房缺什么,他就去采购。这看来顺理成章的事情,对Bryan来说,却不是容易的。他的习惯是:采购必须要定时定量,专人负责;做事情要一板一眼,不能既做厨师(大厨+二厨),又要是采购+“药师”,配方更是不能随时更改(但不同病人方子有所不同,同一个病人有时治疗原则也不同)。


作为一个创造性思维的人,我的食谱千变万化,烧饭时缺个什么也能马上变通。尤其是接私厨订单时,我基本可以不依靠预定食谱,根据来客的需要,就能出品。这是长期锻炼的结果,我引以为豪的应变力。没想到,这却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道菜,如果味道不能保持和之前的完全一致,Bryan会宁可倒掉也不要。


为了他不要黑着脸,我经常要像哄孩子一样,和他商量事情。


但阿J就不这么想了,认为年轻人就要多锻炼,提高抗压能力。Bryan觉得阿J不是专业的厨师,并不很愿意听他指挥。我不时需要从中“调解”。Bryan觉得他自己需要负责的事情太多,要求加薪,阿J火冒三丈,哪有人上班不到一个月就要加薪的,何况食疗馆都还没开始赚钱呢,开什么玩笑。两人就差点掐起来,我心里是赞同阿J的,只是也理解Bryan,为了安抚他,还是加了薪。


加薪后不久,以为总能平静了。过了一两周,也就是Bryan入职不到两个月,一个周六,这天我们有两单私厨服务,约十人,菜单我已经交给Bryan,只等我诊所结束,就去厨房,和以往一样,一顿操作猛如虎,胜利结束一天。当天四点半,我看见手机上有好几个他打来的未接电话,以为厨房催我,连忙打电话去回应。电话里,Bryan声音低沉,有气无力,他说,“我需要和你谈谈。”声音好弱。“你生病了吗?”我担心地问道。“不是……是……我感觉不好,我做不到。我们见面再说。”


他挂掉电话。我心里沉了沉。会是什么事情呢?


二十分钟后我来的厨房。厨房锁着门,我开门进去,只见一片黑,乌灯瞎火,抽油烟机也没开,没有烧饭的香味,案板上也没有备料,安静得跟没人工作似的。正在纳闷,摁开灯光,才看见Bryan坐在角落的椅子里,弯腰趴在一张桌子上,脸色发红,无精打采,像一只生病的狮子。


他从桌子上抬起头,沮丧地对我说,“不行,我头太痛了,压力太大了,W医生,我不够好,我跟不上你的节奏。我觉得我真的没有准备好,做这样的一个餐馆。我想我Panic 惊恐发作了,没办法工作。”我看着他揉得乱糟糟的头发,心里叹了口气,安慰他没事没事,今天就把病人的单子都取消,我明天自己来做就是。和工作的顺利完成相比,我更在乎一个孩子的身心健康,我有一个患有高能自闭亚斯伯格的老三,我理解这种孩子。是我疏忽了。


我批准他休息一两周,缓一缓。但Bryan还是决定辞职。他写了很长一封信给我,意思是说我的食疗馆不是一个正常“normal”的餐馆,他现在的能力还不能胜任这份工作。他对于不能掌控的事情,没有做好的把握,宁愿以后变得更好了,再重新归队。和阿J商量后,我们接受了他的辞职。“他还只是个孩子,不能承受大一点的压力。还是锻炼太少了啊。没事,我们再找人就是。”阿J说。


但我闷闷不乐,毕竟,Bryan是因为我才辞职的,我觉得自己有责任。




Bryan的话,“这不是正常的餐馆”,一直在我脑海里。从我们定位为食疗馆开始,就注定不是一个正常的餐馆了,我们是科普文化交流中心,自带配餐功能。FOOD CLINIC,招牌上这几个字,严重迷惑了来往的人。很多人就算经过,也犹豫着不敢走进门,用阿J的话来说,“人家不知道咱们是做什么的。咱们没能说清楚。”


可是,正常的餐馆,又是什么样的呢?


和大多数人不一样,就一定是错误的吗?敢为他人先,不正是我们的宗旨所在吗?亏本生意,就证明做错了吗?我的一根筋,也让阿J有点恼火,但他看见我事事为病人着想,也能理解我的情怀,他只是着急,做生意不能赚钱,现金流不够,不是他的风格。


Bryan辞职之后,厨房随着更加安静了下来。没有厨师在店里盯着,我又需要在诊所看病人,食疗的功能顿时成为空谈。厨房的主要设备是一个商业用蒸柜,炖盅把食材和药材放进去之后,炖几个小时就可以。就算堂食不能开展,至少我需要一个助手在店里等待,等待我的方子发过去之后配餐。此其一。


其二是推广。炖汤和煲汤这个食疗方法,是广东人尤其是珠三角广府地区常用的方式,但是对于大多数华人,特别是海外华人来说,依然不普及。很多华人的生活节奏都非常快,夜生活没有,午休没有,健康饮食和食疗也没有,不管从事什么职业,压力都很大,尤其是第一代第二代移民。


包括我自己,在美国,生孩子也没有坐月子。因为,没有这个条件,时间成本和客观条件都不允许。遇到生病和手术,也非常难以找人照顾饮食。尤其是生病的老人家。还有,近年来,留学生数量大大增多,他们的身心健康也是一个大的考虑。


还有很多在美国土生土长的人,这几年因为疫情的缘故,回归到了健康饮食的道路上,有机食品,素食,生酮疗法等,大行其道。这所有的饮食方法,我都不是特别推崇,我还是相信我们中华饮食文化,“不时不食”,“五味调和”,“胃肠为后天之本”。


这些信息,都使我看到了食疗的潜力,和必要性。我需要志同道合的伙伴。想到多年前为了开设一个食疗馆,开设中药房时,遇到的种种问题,我希望这一次是顺利的,可控的。


那段时间,厨房剩下我和阿J两个人,白天没法盯店,只能下了班后接一些私厨的业务来做。客人跟我直接定时间,我买菜,带过来厨房,他下了班过来帮忙,我烧饭,他负责打下手,洗碗,做侍应。看不出来是个食疗店,倒像个不专业的家庭作坊,两个忙得头昏眼花的人,自己经常都要被自己狼狈的的模样逗笑了。“我几乎把这辈子的碗都洗了!”阿J在水槽里把脏碗分类,放到洗碗机里,又拿出墩布拖地。我则一边收拾厨房,一边给自己鼓劲,心里却在打鼓,这样的情形要多久才会改变?如果专业的厨师不能按照我的要求去出品菜式,别的厨师也不行啊。


阿J分析了一下食疗的运营情况,我们要做的不是像别的餐馆那样给客人烧饭吃,而是要通过相对可以管理的标准的流程,制定合理的汤方茶方,由于是有疗程,可以批量生产的才行。找厨师的这个方向不对。我们要找的是懂得执行“配方处方”的人。就像药房的抓药,但这个人也不能完全没有烹饪经验啊。




四月樱花开得正好,四周一片粉红粉白的云雾,一阵风吹过,花瓣就漫天飞舞。驾车开在22号公路上,心里有着一丝迷惘。我忽然想起来一个人。我的初中好友,Rachel。她在新州也好几年了,不知道她现在在忙什么?一想到她线条柔和的五官,柔柔的眼神,和不紧不慢的讲话速度,我的心情就开始踏实。我把车停下来,在樱花树下,拨通了她的电话。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我能想象得出她那双深邃的大眼睛,和一头秀发。


寒暄了几句,我把自己要做一个食疗馆的计划向她描述,以及目前遇到的困难,听完之后,她竟然毫不犹豫就答应来帮我。


“你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帮你盯店,而我也刚刚好需要一份工作。”她的声音永远都是那么柔和。


“真的吗?真的可以来帮我吗?店面离你家不近呢。”“不要紧啦,我试试看,如果做得不好,你再换人吧。”


“我也不知道会做成什么样子。我试试看。”我实话实说。


“努力去做就好,你的想法没问题的。”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天空,樱花雪一样飘落在眼前,美得如梦如幻。有些事情,也许冥冥中就是有注定的。


Rachel来厨房上班后,我依然是白天在诊所上班后,下班后又赶着过来厨房,这样的奔波已经持续了几个月。阿J也时不时过来帮忙,这样厨房才得以每周开放几天,仅仅限于服务已有的病人配餐和药膳。Rache会在前一天把单子安排好,按照要求配好药,炖盅放到蒸柜里,配餐则等我来再开始炒或者烧,她负责前面的食材准备工作。我们配合得很不错,药膳用到的药材很多,难为她都得分门别类,一样样归整,即使这样,有时还是翻箱倒柜,为了找某个药材,急得头顶冒烟。我真的不够有条理,非常需要改进。但每次我匆忙进到店里,她都会先给我盛上一碗汤,“先喝汤,再干活。”她总是那么温柔,从小就是这样。


我们一直找不到可以在厨房帮忙的人,一来工作琐碎,二来也有搬抬的体力活,比一个房间还要大的大冰箱,走进去过不了几分钟就冷得直哆嗦,有时明明要进去拿东西,头脑一冻,全然忘记要拿什么。这样的事情常常发生,我俩就互相取笑。


蒸柜是24小时都开火恒温的,需要蒸东西时就把不锈钢笼屉的阀门打开,蒸汽就轰隆隆上来了。有一次我急着取里面的炖品,忘记把火关小,结果一开蒸箱,白茫茫的滚烫的蒸汽扑面而来,我一下子被烫得头晕眼花。不禁“啊哟”喊了一声。Rachel听到马上放下手里的活,过来帮忙,原来前几天她也被烫了一次。


自从在厨房工作,我们俩都不时被火苗灼一下,或者开水燎一下,过道,炉子,案枱之间,磕磕碰碰,对于这些小伤痛,我俩总互相安慰,从来不会因此而有负面情绪。一边工作,一边聊聊最近的家里情况,一些以前的事情,我们从11岁就一起读书,一起走过很长一段路。从大陆到美国,分开又重逢,这些都是命运的安排。彼此都觉得,人到中年,学会了自我安慰,以及在兵荒马乱的生活中寻找内心的平静。面对平平常常的食物,学会了耐心品尝,并为杂陈的五味赋予新的意义。


厨房后院有一棵大桑树,夏天桑椹挂满枝头。当有病人进来拿饭时,我都会把病人带到后院,在桑树下给他们解释桑叶是降血糖,明目,化痰的;桑椹是补肾补气的;桑枝是治疗风湿关节炎的……看着病人惊叹不已的表情,我非常开心自己把食疗知识又多分享了一点出去。每当我在给病人介绍食疗的时候,总能感觉Rachel用理解支持的目光在注视我。


但这么大的厨房和餐馆,总是关着大门,只是后厨在炖汤煲茶配菜,也不是个事儿。Flor和Carlos每次过来吃饭,都纳闷地问我,“食物这么好,为什么不开堂食?”我有苦难言。人手不够啊。


阿J觉得,我们应该拼一拼,把堂食做起来,这样才可能有更多的顾客知道我们,对于推广食疗才有帮助。他是一个很有干劲的年轻人,敢想敢做,在他的字典里没有“困难”两个字,“我很享受把一件事情从'无'做到'有'这个过程。,事情只有在做了,才能知道有什么问题。”他自信地把开业时间定在了七月一号。我内心有点慌。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但是咱们连车,都没有。


已经责无旁贷当了“管家”的Rachel问我,眼看店就要正式对外开张了,还没有找到足够的人手,该怎么办呢?讲真,我也不知道。目前各个行业都很难请人,尤其是餐馆。疫情好像把所有人都养懒了。能够领失业金的,不来上班。有其他补助的,也不来上班。我自己兼厨师不要紧,但毕竟诊所才是我的主要业务。不知不觉我也是一个“打两份工”的人了。


“医生医生,快来看看,我把Margarita带来了。”这一天,Flor高高兴兴带了一名四十来岁浓眉大眼的秘鲁女人来餐馆。这是她的一位朋友的亲戚,来美国探亲,要待上几个月,以前也是在厨房做工的,可以暂时帮我们做些杂工。我们一看,就大喜过望。“送'车'的来啦!”阿J开心地说。Rachel更加是喜上眉梢,人和人之间有缘分,她和Margarita一看就互相看对了眼。语言不通也不是问题,合作一样愉快。“话头醒尾”,是Rachel给Margarita的评价,就是干活还是得“多盯着点,不然会有点虎。”


不管怎样,这还是一下就缓解了我们很多压力。每个周四下午,我会比较早下班,到了厨房开始和Rachel讨论餐单。Rachel很能干,除了把我诊所病人的单子配合安排好,这边dining in的也照顾得不错。Margarita,也很能干,以前在厨房打工的经验十分丰富,眼里有活,很会帮忙,Rachel非常高兴。厨房总算轻松了一点点,


我们随之也准备朝食疗馆的下一个目标努力了,就是“授人以渔”。餐馆有堂食固然重要,但是对公众持续的食疗知识输出和饮食习惯教育,才是我们的重点。这一方面的推广和宣传,还必须有专人负责。如果找美国人,能够理解这个概念的不多;找中国人,还得深谙食疗之道,英语还得好,头脑也要灵活,得是年轻人才行。找谁呢?




我决定暂时不想这些令人苦恼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四月份中旬的周末我需要送大儿子去波士顿上大学,先散散心再说。何况,这次去波士顿,我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要去面对。和我失散二十多年的契女,面基。(契女是粤语“干女儿”的意思)。


契女的中文名字叫“芷阳”,阳光下的香草。名字还是我和她母亲一起取的。我第一次抱她,是她三个月大,还是个在襁褓里的吃奶婴儿。随后我出国,和她母亲因故失联,她十岁的时候,跟随离异后的父亲移民美国定居波士顿,这些都是前年我和她母亲重新联系上后知道的。她母亲是我童年时期的好友,一起长大,女孩子之间的友谊,去到最深的时候,就是要“我的也是你的”,将来有孩子,你就是契妈。不要小瞧少年时期的誓言,不知道比多少长大后的誓言要真心实意,还不掺杂任何功利心。


这次面基,我们又哭又笑,说了很多往事,聊了目前的事情,她的工作,我的食疗馆和诊所。又一起走在波士顿春天里,我捋下碧绿的榆钱,给她摊蛋饼,随手摘下嫩的艾草,给她做糯米糍,又去市场买菜,烧了炸酱面,一边解释,一边嘱咐,除了给她做饭,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去表达我对她的爱。二十几年的光阴,要多少顿饭,才能诉说得完?当年年少的我和她母亲,错过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后来又得到过什么?她母亲总是对我说,“芷阳虽然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却很多方面随了你,就更像是你的女儿,多过像我的。”


我们好好享受了两天属于倆母女的快乐时光。分别的时候,我知道她哭了。我也是。“我已经开始想你了。”在回程路上,我看见手机屏幕上下的星星雨。“重遇了妈妈的闺蜜,我的契妈,我预感自己的命运轨迹可能要因此改变了。”那天她发了个朋友圈。


过了两周,五月初,她来到了新泽西,正是八重樱开得最好的时节,这是每年春天花期最晚的樱花,花期也最长。我们又相处了几天,她在我的公寓里扑腾,像只快乐的小鸟。六月下旬,芷阳离开她长大的波士顿,离开家人,搬来和我生活,并辞掉原来的工作,正式来食疗馆上班了,用她的专业和特长,成为了我们一直寻找的那个负责“marketing”的年轻人。每当问及她为什么会做这么大的一个决定,她总是说,“我听从自己的内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点还真的像我。


和芷阳重逢的这件事,再一次让我对宇宙敬畏。有时候,命运会安排我们走一段看似没有目的的路,然而正是通过这条路,我们才得以到达最初想去的地方。


至此,我们的队伍总算暂时稳定了下来。二零二二年七月一号,食疗馆正式对外开张。除了堂食,也开始每个月根据节气,定期安排科普讲座。芷阳负责网站维护,也总会在Instagram上每天更新消息,制作小视频,科普时令食疗的知识。也学着在餐馆里帮头帮尾,晚上回到公寓,我们或者一起看电视,或者复盘白天的事情,或者各做各的事情,也经常和她母亲视频,三个人亲密无间,聊聊眼前,展望一下未来,日子一天天过去,轻松愉快。感谢上天给了我们这样一段时光,不管以后如何,至少目前我们是幸福的,充实的,明天的忧虑自有明天去担当。


很快到了大暑,没有节气里说的“大雨时行”,外面的气温高达摄氏38℃,整个把人都热化了。一上完班,我就赶紧去诊所小花园里薅了些紫苏,用于当晚在食疗馆的讲课。


厨房要做一个对外的夏季保健seminar,讲食疗。特意准备了紫苏茶,酸梅汤,卤牛肉,绿豆汤等夏季食品。例汤也煲了三个,分别是五指毛桃黄芪党参薏米煲鸡(补气);冬瓜白扁豆陈皮蜜枣煲猪骨(祛湿),以及牛蒡玉米红萝卜猪骨汤(健脾)。还准备了南瓜红豆糯米糍,捞面,卤肉饭等小吃。


从阴阳五行以及四季对人体的影响开始说起,解释夏天的气候特点,如何进行免疫系统的维护和保养,并且让他们做了一份问卷。这份问卷是我根据中医的理论所设计,有一百多道题,答完之后可以基本知道自己的体质,这样可以对症下药。


6点钟,听课的大家都到了。还有病人给我送花。按照讲义讲课,一条一条,赏味,提问,大家踊跃发言。解释了紫苏饮和酸梅汤的来历,然后每个汤食材都展现一次。大家都夏季的蔬菜,比如苦瓜,冬瓜,是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吃过了,这一来可热闹了,老外们围着蔬菜照相。不停说“中国人太聪明了!太智慧了!”


讲课结束的时候,问卷收上来,再根据体质类型分析,呼啦一下,病人们都开始点餐,把厨房几个人忙了个底朝天。流程不够完善的结果就是效率不够高,但总算把这一天对付过去了。每当做完一次这样的科普讲座,我们都觉得离传播食疗文化的目标又近了一步,而且越做越有经验。


要在美国人里推动中国的食疗文化,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仅仅需要更多的耐心,还需要用他们能够理解的方式来来描述。比如冰水和沙拉,那是大多数老美日常生活餐饮的标配。冰水温度低,影响胃的动力,降低胃消化酶的活性,改变了胃酸的分泌,沙拉是生菜,偏寒凉,这么一个组合,很容易造成胃阳虚或者痰湿,不但腹胀,噯酸,胃疼,还影响了人的免疫力。


每天这样和胃病的病人解释,有些能够改正,有些半信半疑。有一种叫做“溃疡性结肠炎”的顽疾,需要非常注意饮食,几乎不能过食生冷,但很多病人居然是靠水果蔬菜打汁的“smoothie”来度日的,美其名曰“健康食品”。在治疗这些病人的时候,我把饮食的重要性说了又说。最后,我坚持他们必须把smoothie改成“热粥”,否则没有办法根治。一位名叫Jeaning的患者,是一名护士,她决定跟随我的建议,试着喝粥。


于是我和她一起在亚马逊上采购。东北大米,海盐,生姜,陈皮。在电话上一步一步教她煮粥,淘米,加水,一杯米,六杯水,生姜少许,陈皮少许,大火煮开,轻轻搅动,中火煮至粘稠,关火,加盖焖着(rest),最后放一点点海盐。


“闻着很香,说不出来的一种香味。”她说。“是米的香气。米在中药上是食疗气虚和胃肠功能不好的,米汤又叫粥油,比参汤还要补气呢。”等粥降温的时候,我们闲聊。粥好了,她打开锅盖,“Wow!”“米汤看上去好像牛奶一样丝滑稠厚呢!”她给我发照片。


“味道怎么样?”我还担心她觉得米汤寡淡。“非常美味!是一种安静的令我放松的味道,我的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太神奇了。"Jeaning 不停感叹。她的肠胃非常敏感,任何食物,只要一口下去,几乎马上就能知道是能消化还是不能。患病以来,她很瘦,肚子总是痛,还经常血便,有粘液,药物一把一把的吃,肠镜每年都要做,医生还建议切除部分结肠。


但喝粥那天,她愉快把粥都吃完了,没有任何不适,第二天对我说,她拉了一次“漂亮的大便”,快乐无比。


我心中的大石头放下了。




有天接近傍晚,正在厨房忙碌,阿J忽然进来找我。说门口来了一对母子,点餐前,似乎有问题想要咨询。说孩子不舒服,叫我最好去看看。我放下手里的活,洗干净手,再擦干,然后迎了出去。孩子是因为不舒服,在夏令营呕吐了,被提前接了回来。妈妈还不知道下一步是去医生那里,还是回家,孩子说头晕,正好路过食疗馆,看见招牌上写着“Dr Wu”和“food clinic”,寻思是有医生又有吃的地方,就推门进来。第一句话就是,“请问,这里是有个做饭的W医生吗?”


问了孩子的情况,望闻问切,孩子应该是中暑并且有一点肠胃炎。精神不好,嘴唇发干,脱水是肯定的了,没有发热。把他们安排坐好,先给家长解释了一下,就给他上了一些薏米绿豆汤和五指毛桃鸡汤。孩子呼噜呼噜吃了几碗,精神回来了。话匣子也打开了,问了好多问题,小脑袋晃来晃去,大眼睛扑闪扑闪,很可爱。家长松了口气,开心地点餐。


小孩忽然说很想再吃一碗汤面。小孩胃口好了,病也就好了。給他做了一碗牛肉清汤汤面,一点青菜,孩子吃得很开心,妈妈高兴坏了,摸着脸说:“老师让我接他回家的时候,要我们去看医生,验covid,流感,说得很严重,噢,上帝!我差点就焦虑发作了,生活还会不会好?能不能不要没完没了的?”


她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这是这两年纷乱世界带给我们的创伤,需要很多的爱和很长的时间才能完全疗愈。


我想,吃完饭之后,孩子的心里已经充满了安全感。他会忘记今天在夏令营时身体的种种不适,以及母亲焦虑不安,充满担心的神情,还有老师同学们那种疑惑的语气。


进门的时候他头压得低低的,躲在妈妈的怀里,此时的他,快乐如小鸟,并且问我可不可以,同样的一碗面,做一碗给他爸爸吃。“你是个懂得照顾他人的好孩子!”我赞赏地摸摸他的头。


两天后,阿J让我看这位母亲在网上写的一篇评论,对食疗馆评价很高。我赶紧发给Rachel看,这些天的疲劳,都值得了。


有一位不是我们病人的美国客人,偶然在食疗馆吃完饭后在yelp上留言,“think when Chinese food meets pharmacy”(当中国食物变成药物)我认为他理解了食疗馆的精髓。


这一天在厨房,又因为流程问题,几个订单就把一队人马弄得手忙脚乱,毕竟都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难免显得没有章法。一切都需要时间,和历练。厨房开始有些回头客了,慢慢的,邻居们也来问话了,诊所的病人也慢慢形成了一定的需求,一天一位加拿大籍的香港病人,感冒喉咙痛发烧的,说太累了,没有办法烧饭,但是很想念咸蛋瘦肉粥。我看完她之后就发信息给Rachel,安排喉咙痛的凉茶和咸蛋瘦肉粥!


晚上,收到了病人的感谢信息,“Thank you so much! I felt like going back home. I feel better already.”


有一天诊所的最后一个病人,是来看更年期综合征的,被各种症状折磨得要命。她是另外一个病人介绍而来的,开门见山,要求针灸加上食疗。“我朋友说你是用食物创造奇迹的人。”她说。


谈了好一会儿,望闻问切,把她的不良饮食习惯指了出来,其中之一就是“不要吃冰!”一问,才知道她在医院的妇产科产房工作,那里除了冰,什么都没有,因为孕妇在待产期间,是不可以吃喝的,空腹,生产过程中渴了就只能吃点冰,怕手术的时候有并发症。剖腹产后也是第一天冷冻流质,比如可乐,冰淇淋这些。我经历过,深深知道这里其中的“痛苦”,当我细细解释饮食对产后恢复的重要性时,为什么营养和月子里的餐饮对产妇日后的身心康复举足轻重。一边听,她一边做笔记,最后她眼睛睁大了,“吴医生,请您过来我们医院,给我们educate一下,我必须做这件事情。知识就是力量,我明天就要和医院反映这件事。是时候改变很多事情了。”


确实是时候改变很多事情了。人海茫茫,没有谁能够永远陪伴谁。没有谁真正属于谁,也就没有真正的会失去谁。人生是一段一段的旅途,和那些后知后觉的美丽。相信生活里所有发生的事情,一定都是必须发生的。只管好好走下去,自然会看见答案。


夏季的闷热令人懊恼,一天下班后,大家都很疲惫。更令人疲惫的是,不管怎么累,食疗馆依然是入不敷出。确实需要重新规划经营方式,阿J已经一直在通过各种方法来解决。以往的经历,也使我产生了一些负面情绪,赌气说过一些像“要不然就别干了,关了得了。”这样的话。“别啊!会有办法的!你要相信我们在做的事情是对的,只是方法没找到而已。你不是特别希望梦想落地嘛?为什么又要打退堂鼓了呢?”阿J想敲我的头,语气更急:“你有才能,要发光,我们也不但要造福社会,而且,还有很多人的梦想在这里要实现呢。”


我知道他是对的。他从一开始就非常理解并支持我,是个充满正念的partner。既然在做一个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情,就要做好了面对未知困难的准备。往下不知道还要走多少弯路,错路,但只要步履不停,我们终将到达既定的目标,天时地利人和固然重要,初心和使命感更加不可缺少。


天色尚早,我们决定去Perth Amboy 走走,驱散一下这一天的疲劳。这是离这边不远的一个港湾小镇,隔着海湾就是纽约的史丹顿岛。


海边暖暖的,咸腥的风,裹着橙色的灯光将人包围。礁石边上的木头的步道,长长看不到尽头,几只白色的海鸟,在栏杆上休息,


海港里停泊了很多游轮和渔船,有人在夜钓海鱼。静默的四周,听见海水里不断有鱼儿跃出水面,水泡破裂声音像空气中的细碎爆破,此起彼伏,偶尔会是很响的哗啦哗啦声。真是幽静的夜。


开始涨潮了。黑色的海浪,一层层裙幔般堆涌而来,缓缓如云般卷来眼前。我们找了张椅子坐下,海风很好,天空的星光忽隐忽现,远处海面有来往的船只,灯塔忽明忽暗发着红色的光。不管哪一个角度看,都像在油画里。


“是不是觉得食疗馆总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阿J问我。


“事情总要去做了,才知道会有什么问题啊,你说的。”我看着远方的渔火,深深地呼吸,海风有点咸,海浪有点凉,头脑放空了,心也慢慢平静了下来。阿J,Bryan,Rachel,芷阳,Flor,Carlos,他们的模样,随着眼前的波光粼粼,在脑海里闪现。生活一直是这样,我们是谁,就会遇到谁。


这几天陆续有穆斯林的病人打电话咨询四月份的食疗事宜。哦,我想起来了,去年四月份,是穆斯林的斋戒月,很多穆斯林的病人在我的指导下,在斋戒Ramadan期间,食疗调整身体健康。我的理解是一种“辟谷”,所以根据不同人的体质安排了合适的汤和药茶。当时效果非常好,尤其是调节血糖和减肥的病例。有病人一周就减了15磅。看来是因为口碑,来了这些回头客。


最近有几位病人,也是农场主。在感受到药膳的强大效力之后,他们对于食用性的药材,非常感兴趣,希望我能给他们一个详细的种植清单,他们可以开始研究适合本土栽种的食材。也许有机会,一起开发。我给他们的第一个草药名字,就是“紫苏”。第二个是“艾草”。这两个药材,每年为我们的病人,解决无数问题。而在新州,它们被视为“野草”。植物和人一样,你的价值,只在懂你的人眼里闪光。


我一直有一个梦,食疗馆和医馆的门前,种满了竹子、杏树、李子、桃树,春天杏花如海,桃之夭夭,雨后春笋,秋天杏子桃子都香甜,竹海绵延,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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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美国开了一家中医食疗馆





在三明治写作已经两年了。这段时间经常想到一句话,生活就是一道接一道的坎儿,迈过去,再迈过去,在这个重复的过程中,找到生活乃至生命的意义。而人和人之间的相遇,事情和事情之间的关联,这环环相扣的一切,参不透,却又仿佛早就被安排好了似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大家都在各自的道路上经历那些属于自己故事,观照自我,觉察内心,而万物之中,“希望”最美,值得写在新年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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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来自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2月三明治

“短故事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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