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厂逃离者:确诊囊肿后因能休息而高兴 回家月薪过万买房买车

2021-12-27 星期一

她在今年3月提出辞职,次月办完全部手续,头也不回地走了。

腾讯此前是她的梦想。她本科学的是汉语言文学,后来保研到国内Top3大学的本专业,但一直对互联网科技感兴趣。研究生毕业在即,她放弃了稳妥的就业选择,刷GRE分数,历经繁复的申请过程,到美国一所顶尖大学攻读教育科技专业硕士学位。

向往大厂的人很多。因为高学历,李倩进大厂不是难题,对更多人而言,那是很难企及的目标。

一个女孩为了进网易,面试了11次。她读研期间找暑期实习时,先面试了4轮。3个月后转正面试,因为名额不够,她“挂”在了最后一轮。女孩不服气,又参加了校招。

张阳从小喜欢物理,高中时把大学物理自学完了,几乎每次物理考试都满分,曾立志成为物理学家。高考后,他按物理学科排名填了学校志愿,临提交申请前,考虑到以后的就业和经济问题,他还是“逼自己”将所有物理专业划掉,换成了计算机科学与技术。

那时,他不知道BAT(百度、阿里巴巴、腾讯)指什么,只知道腾讯,听说在那里工作每月有30块钱的免费Q币。他最后考上二本学校,对大厂不敢奢望。为了能顺利就业,他连着两年每天早上8点进实验室,晚上10点离开。毕业时,他广撒网地找工作,两个月内没有回音,抱着试试的态度投了腾讯。

2018年,李倩和张阳同年毕业,都通过校招入职了腾讯。为此,李倩拒绝了别的offer,没有去上海和那时的男友在一起。张阳通过了海选和4次面试,开始了沪漂。

张阳的家人希望他回老家湖南长沙发展,托关系帮他安排了工作。他与父母吵架,为争口气,向家里拿了1000元生活费,只身去了上海。人生地不熟,他没料到租房这么贵。入职前一个星期,他没有住处,晚上四处晃悠,或在网吧过夜,偶尔花几十元开钟点房洗澡。

即使这样,他也要留下来。“我×,这辈子能去这样的大厂工作,多光荣!显得自己多牛×!”回想起当时,他现在还能感受到兴奋。那时,他憧憬干一番大事业,能做出top级别的系统,“也想赚很多很多钱,几百万,几千万”。

“狗命要紧”

前两个月是蜜月期。李倩起初每天期待去上班,早起花一小时化妆,精心搭配衣服。到了周末她还愤慨,为什么要放假,不让她工作。

梦破碎得很快。李倩是商业分析师,需要每天更新、整理、汇报数据。她逐渐觉得工作枯燥。女总监是工作狂,常年无休,即使生了孩子,也随时随地在工作,想起一个数据,马上就要求下属反馈。有近半年的时间,李倩每周末都在加班。

齿轮不停地转动,拖着她往前走。更痛苦的是要不停开会,揪细节,改错误。

同一时期,张阳在腾讯上海分公司当程序员。工作环境是光鲜的,茶水间里饮料应有尽有,一把椅子几千上万元,电脑都是最新款,还有健身房、花园等,但他没有时间享受。每天,他们要工作14、15个小时,碰到全国性的大项目,大家集中一两个月全力准备,系统上线时轮流在公司通宵值班,甚至连续两三天熬夜。

总有人没扛住。每隔一段时间,张阳就会看到有同事正敲着电脑,突然就倒地了。张阳说,大家通常熟络地打120,或喊物业人员,为了应对此类情况,公司的楼梯间常备AED(自动体外心脏除颤器)。见此情景,张阳只想“赶紧搞完下班走人,狗命要紧”。

资料图。图源东方IC

加班文化盛行在各个大厂里。一些人仿佛骑上了一辆独轮车,停下就会摔倒,只能不断前进。

2017年,一名32岁的测试开发工程师在北京入职百度。女工程师在家乡沈阳有7年工作经验,已婚育,为了外出闯荡,离开了家人。原来工作的国企朝九晚五,一天有效工作时间两三个小时,现在变成了朝九晚十,持续高强度工作7小时以上。压力骤增,她3个月内瘦了10斤,头发也白了很多。一年后,她跳槽到阿里。为了出成绩,她当年周末基本无休,每月只回沈阳一次。

KPI和各项指标压着,即使身居闲职,李倩也无法躺平。2019年,她幸运地换到了新的小组,但因为不是专业出身,她处在边缘岗位,心情压抑。早上起床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是给自己打气,能过一天是一天。每天要写日报,她从早上就开始头疼怎么写。考核指标和汇报多,要“看起来很努力”也很难。

她早已不化妆,出门甚至穿拖鞋。夏天时,她在拼多多上买了4件T恤,每件不到20元,加上公司发的文化衫,每天轮换着穿。

李倩是云南人,今年29岁,五官立体,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她家境良好,但她那时的精神支柱是工资卡里的余额。她看着钱数慢慢涨上去,心情复杂,一方面觉得难过,那仿佛是出卖了自己换来的。另一方面又开心,感觉这是自我价值的唯一体现。所以她不能将这个证明挥霍掉,外卖超过30元要犹豫,每月除了房租她只花1000元。

周末,李倩躺在家里补觉,鲜少外出。对深圳的感情也起了变化,起初她喜爱这座年轻包容的城市,后来发现腾讯的大楼遍布深圳,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变得很小,一抬头,就看到熟悉的logo,感觉在哪儿都逃不过公司。就这样,她又坚持了一年。

时间到了2020年,同一时期,张阳离开待了两年的腾讯,入职字节跳动。他发现,大厂文化是相似的,作为程序员,敲代码反而是最简单、优先级最低的。

资料图。图源东方IC

相比小公司,大厂流程规范,但冗长。为了确定一个事项,每个部门每个团队之间有多人需要对接,每个环节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扯皮。此外,事情背后还交织着办公室政治,各方势力和关系。

在这样的环境下,打理好人际关系更重要。张阳坦诚自己比较“老练”,遇到不好沟通的人,他会带点零食,把椅子搬到对方跟前,喊“大佬”“大哥”,态度诚恳。如果对方现在忙,他会用商量的语气说晚点再来,或请对方吃饭。

张阳今年24岁,长得白净斯文,戴着圆框细边眼镜。他性格沉稳隐忍,很会调整自己,可以长期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常被人误以为已年过三十。毕业几年后,想大干一番的壮志迅速磨灭,他觉得工作只是一份经历。

并非所有的人都能适应。张阳一位刚毕业的女同事,面皮薄,工作推动不下去,深夜加班时坐在工位上哭了。

生活上的奔波,是大都市里的另一种疲惫。

张阳一年要换几次房子。房东突然要收房结婚,长租公寓爆雷,合租室友工作不正经……原因各式各样。他在公司附近租了个十多平米的小单间,月租两千多元,室内简陋,开门便是衣柜,单人床贴着墙壁,书桌紧邻窗户。公司有1000元的租房补贴,但他对居住环境要求不高,且不想浪费时间在通勤上。

一对北漂夫妻同在互联网行业工作,家境一般,无法定居。他们在燕郊买房落户,将老人和孩子安顿在那里。周一到周四,夫妻俩住在每晚100元左右的快捷酒店,周末回家看望,如此持续了几年。

张阳是部门的业务骨干,受领导器重,年薪超50万元。但他说“这些钱是拿命换来的”,他想看看傍晚6点的夕阳。今年9月,他向领导提了离职。

那天晚上,领导停下手头的工作,和他在夜宵摊喝了顿啤酒。天上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霓虹灯倒映在路面,张阳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岁月如梭啊”,他说,“我想回去休息一下了。”

回到小城市

李倩结婚了。今年国庆假期举行婚礼时,她穿着曳地长婚纱,笑得一脸甜蜜。丈夫是她的校友,如今在某三线城市当公务员。此前,李倩期望伴侣要各方面条件好,包括能赚钱。躺在病床上恐惧疾病和死亡时,她突然明白,自己真正需要的是温暖、朴实的爱。

辞职大半年以来,李倩报了老家的公务员省考,不怎么复习,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尽情生活”。喝茶,学炒菜,做指甲,撸猫,跑步……所有事情她都记录下来,频繁更新在朋友圈和个人公号上。

李倩在咖啡馆晒太阳。讲述者供图

张阳回了长沙老家,新工作朝十晚六,公司离家5公里,薪资只比原来降了1/3。有了亲人和朋友陪在身旁,如愿看到了傍晚的夕阳。下班后,老友们相约去吃烧烤,打麻将。他家里条件还不错,自己也攒了七八十万元,很快有了房子和汽车。

他掉的头发开始长回来。之前脱发严重,24岁的头顶露出了白色的头皮。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没救了”。他剪去留了几年的长发,变成寸头,又用尽所有方法,都没奏效。

回家乡、定居、结束漂泊、与家人在一起,是这些前大厂人的渴望。

面试了11次进网易的女孩也辞职了,前年,她跳槽到了阿里。今年5月,她又考上海南一所院校的在编教师。女孩今年26岁,老家在湖南,父母在云南打工。12岁那年,她第一次坐飞机,独自一人,从昆明飞到三亚读初一。为了有更好的学习环境,从初中到高中,她换了很多地方的不同学校,借住在亲戚、班主任、奶奶家。每年寒暑假,她都要打包所有行李回云南。

女孩迅速在海南落户,买了房子。新房离学校步行15分钟,85平米,两室一厅,南北通透,有很大的落地窗,视野开阔,外面是热带的葱郁绿树。她下载APP,看家装书,自己摸索房屋设计,她打算装修成现代风或日式风,主色调是白绿。家里将会出现一个吧台,当夕阳倾斜时,她会约朋友过来,一起坐坐,喝点小酒。

一个安徽女孩今年7月从阿里离职,回到了老家芜湖。新工作简单清闲,朝九晚六,绝不加班,月薪过万。她最喜欢小城市的人情味,上个月过生日,老板给她放了一天假庆祝,还给她发了几百元红包。

2020年年初,女孩的爷爷患癌去世,她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她在乡下长大,上学前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回家工作后,她每半个月开车回老家一趟,整个周末全身心地陪奶奶。祖孙俩一起摘菜,喂鸡,扫地,洗碗,坐在门前晒太阳,嗑瓜子,和邻居聊天。11月底,她的前老板邀请她回杭州工作,她没有犹豫,直接拒绝了。

重新适应

辞职时,张阳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总算从泥潭里拔出来了”。他庆幸的同时又有些忐忑,这一步或许彻底将自己的人生送到了另外一条道路上。

张阳是裸辞,回长沙后先宅在家里一个月,每天就躺着。久了他开始焦虑,觉得没意思。辞职前,原先不同意他出去的父母又不支持他回家了,双方在电话里硬碰硬地吵了一架。

回长沙后,张阳随手拍的夜景。讲述者供图

这3年里,张阳父母从不知道互联网大厂是什么,觉得儿子去上海无法立足,到渐渐了解“腾讯很厉害”。张阳说,在别人羡慕的目光里,父母觉得自己的“崽”混到金字塔尖了。

现在,再被问到离职原因,张阳都会愤慨地反问道:“我为什么就不能离开?!”

虽然不同住,但张阳要在父母家吃饭,他烦恼于时间被琐事占据:出去搬菜,陪父母吃席,下楼接亲戚等。生活习惯不同,吃饭时筷子没放在碗上,他也要被说一顿。

长久的分离,造成了代际间更大的鸿沟。李倩的父母让她考公务员,或找个稳定的工作,不一定要挣很多钱,说女孩子要安安稳稳的。李倩拗不过,12月初,她参加了老家的公务员省考。

李倩现在没有一分钱的收入。双十一那天,她在薇娅直播间看中了欧莱雅的一款套装,丈夫帮她付了钱——3400元。这是她丈夫一个月的工资。

有人的烦恼更直白:没钱,没价值。那对北漂夫妻变成了单职工家庭,今年4月,妻子从新浪离职。因为帮忙带孩子的老人有事要长期离开,她回家当全职妈妈。给女儿梳头、做饭,搞卫生,遛狗……每天的生活琐碎重复,她觉得自己“无所事事”,因为不能赚钱而失去了价值。

离开大厂,生活再次展现出它的复杂一面,好与坏都不是绝对的。大家都在调整自己,以适应新的身份和环境。

张阳不后悔辞职,但要说辞职是否正确,需要时间验证。他开始全力在B站当知识类up主,每周两个晚上直播,周末花一天半的时间拍、剪视频。粉丝上涨速度慢,他给每一条评论点赞,每次更新后,又花两个小时,努力保持热情,回复每一位粉丝的私信。

李倩准备重新找工作。对于上班,她现在看得淡然,认为工作不是为了赚钱,也不需要证明什么,只是人生体验的一种。辞职后,她遇到了很多新鲜的人与事。比如,住在大理的音乐人,兜里只有1000元,也要去西藏游玩。她说,“人的快乐原来可以不被金钱定义。”

她开始客观地看待一线城市和大厂。辞职后,她和丈夫探讨大厂问题,觉得身处系统,无论是领导还是员工,每个人无法不被压榨。KPI压身,再无梦想注入,个人想法只会干扰机器的平稳运转。如果无法适应,离开就行了。

这并不意味着能力不行。入职腾讯时,她将它看作是自己要考的另一所好学校,现在,她从学校毕业了。其实,学习到的东西有很多。

她计划回深圳看看,觉得在那里遇见的年轻人其实很有意思。腾讯也有很多好处,除了福利待遇好,也给了很多人机会,尤其是期望跨越阶层的奋斗者。

她说自己曾和同事一样,觉得只有互联网才是世界上唯一值得关注的,科技才是最有价值的。大家娱乐生活雷同,买苹果手机,玩乐高,周末飞大疆。离开大厂后,她觉得世界更广阔了,开始对周围的一切产生兴趣。

有一天,她照常去咖啡店看书晒太阳,看到店员跟着隔壁小学的广播一起做眼保健操,她拍了视频,发在朋友圈里,配文“世界好可爱”。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为化名。)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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