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2022-04-10 星期日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同理心,empathy,em-表示进入,pathos意思是感觉,进入另一个人的感觉。我们也把“同理心”说成“共情能力”或者“移情能力”。这是一种设身处地理解他人感受的能力,是一种心智技巧。百度百科上说,同理心有这样几个功能:一是帮助你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二是促进对他人的理解;三是加强自我约束等。有很多工作都需要有一定的同理心,比如医生、律师、销售、保险从业者。据说,阅读文学作品的一大好处,就是会经历不同的人生,更具同理心,我们今天就聊聊同理心。



文|苗炜
1

美国有一个女文青,叫莱斯莉·贾米森,写过一篇文章叫《同理心测试》。她当过一阵“医学演员”,扮演病人,按小时收费,每小时收入是13块5。所谓“医学演员”,正式称呼是“标准病人”,按照给定的病例标准来表演所患的疾病,比如让你表演哮喘、阑尾炎,你就要演出相应的症状。医学院给出的剧本有10页左右,指导你按照什么样的方式来表演病痛,剧本很细致,深入到角色的生活细节:孩子的年龄,父母的病史,你爱人的工作状况,你的生活习惯——喝多少酒,是不是在减肥等。
表演是给医学院的学生做测试用的,学生到考试的时候,要诊断三四个演员演的各种病例。15分钟的“诊断”结束,学生离开诊室,“医学演员”会给学生的表现打分,首先是客观地核对清单,学生得到了哪些关键信息?漏掉了哪些?其次是主观感受,很重要的一项是——“他对我的境遇,是否怀有同理心”,学生要想拿到这个分数,不能只是出于礼貌地同情,他必须表现出一定的“同理心”。

《使女的故事》第四季剧照,这部电视剧由阿特伍德小说改编,拥有很多观众,但也有许多男观众因为其题材过于“女性化”而不太喜欢这部作品

和莱斯莉·贾米森一起工作的人,有退休老者,有戏剧专业的学生,他们演出人间百态——有韧带撕裂的运动员,染上了毒瘾的职业经理人,患有性病的老太太等。学生跟他们接触时,总是要建立“目光接触”,看着病人,才能表现出“我们在关心病人”,他们会提问,问出来的关键信息越多,得分就越多。在“同理心”这部分,学生要做到这两条:一、在多大程度上能想象病人的过往经历;二、提出恰当的问题,揭示暗藏的困顿之处。简单来说,就是想象和询问。二者相辅相成,你想象出一些东西,才会提出适当的问题;你得到了相应的答案,才能更好地提问。贾米森是学文学的,写过很多非虚构作品。她在文章中说,就同理心而言,询问和想象一样重要。同理心要求你始终意识到你所能了解的东西永远只是一个人经历中的一小部分。

贾米森扮演“标准病人”的时候,25岁,她演的是一位患有癫痫病的女子,可在真实生活中,她马上要做两个手术。第一个是堕胎手术,她交了一个男朋友,没采取避孕措施,两人决定把孩子打掉。第二个是心脏手术,心率过快,要用一根导管消融心肌处的一个结节。贾米森感到孤独和恐惧,她的身体在发生变化,她腹中有一个胎儿,她很伤心,又欲哭无泪,她很想跟男朋友聊聊她的感受,她给男友发了一条短信,却迟迟得不到回复。她知道,怀孕、堕胎,男人和女人对这件事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像是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渐近线,但她希望男友能跨越这种隔阂。

“感同身受”,这四个字非常之难。感受,一个人心里的感受有多少是来自身体的?如果一个女人来了月经,她说,我很难受,她的男朋友恐怕很难做到“感同身受”。如果一个女人怀孕了,可她要把这个胎儿打掉,她的男友一定会知道女友非常难受,但他还是无法感受到,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难受。

莱斯莉·贾米森是个文艺女青年,她的各种感受是复杂的、细腻的。她的一位前男友说她,“猜测你的感受,就像用一根笛子去逗一条眼镜蛇”。现在这位男友,这位让她怀孕的男友,面对贾米森表现出来的痛苦与怨气,也说了一句话:“我觉得你都是装的。”
说出这句话,是很需要勇气的,也是很诚实的——不就是打个胎吗?咱们都是成年人,已经商量好了要去做个小手术,你哪里来的这么大怨气呢?不采取避孕措施,是你对自己不够认真啊。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感到内疚?你是不是在夸大你的感受?你是不是有很多欲求很多不满,要趁机发泄?你是不是在营造一种自怜的情绪?你为什么变得歇斯底里呢?
面对男友这句话,贾米森倒没有歇斯底里,她承认,我的痛苦既有真实的部分也有营造的部分,我的表述方式也是我感受的一部分。她说,以前扮演“标准病人”,要把痛苦直接表现出来,让那些症状确定无疑,考生才不会遗漏,但堕胎感受到的那种悲伤,不仅仅是一阵痉挛,它更加隐秘,无以名状。她是这样写的:“做完手术三天后,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释然了,却突然间感到痛苦不已。这种痛苦到了夜里会变成一阵阵的抽搐,比白天更严重。虽然这样的痛苦很难描述,可我至少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感觉。”
贾米森做完堕胎手术之后,还要做一个心脏手术,她的心脏主治医生是个女人,简称为M医生,说话非常简洁,没有什么人情味儿。贾米森打电话给M医生,告诉她,自己刚做完堕胎手术;M医生听她把这件事情说完,很冰冷地问了一句:“那你想从我这里知道点儿什么呢?”贾米森听她这样说,一下子就掉眼泪了,她意识到自己想从医生那里听到的是很简单的一句话:“我很同情你的遭遇。”
从医生的专业角度来说,这两个手术之间没什么关系,做堕胎手术的医生不需要知道躺在病床上的病人心律异常,做心脏手术的医生也不需要知道手术台上的病人前不久做了一次堕胎手术。但病人想从医生那里得到安慰,她在这两个手术之间是没有安全感的。每一次,贾米森去医院,M医生总会问一些有关日常生活的问题:“你最近忙什么呢?”M医生知道,贾米森是耶鲁大学英语系的研究生,正在写一本散文集,也知道她毕业论文的题目是成瘾症,等到下一次见面的时候,M医生还会问,你那本散文集写得怎么样了?这种医患关系,让贾米森很不舒服。她说,这是一套假装亲密的流程,询问,记录,重复,医生就像木偶一样,说的话缺乏情景,也毫无善意可言。我们伪装成两个熟人,还不如承认我们并不熟悉这个事实。

莱斯莉·贾米森,她在南美旅行时遭抢劫,脸上挨了一拳,回美国后做整形手术。她说,游客要知道自己在某地不受欢迎

其实,在我看来,M医生做得已经不错了,医生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医生还关心你的论文题目,想知道你在工作上有何进展,这已经很难得了。在手术台上,M医生还会向贾米森道歉,说上次通电话的时候自己的语气不好,你似乎很难要求一个医生再做什么了。医学院的学生有同理心测试,要对病人有共情,可这种职业素养很怪异,一个医学院的学生,到了医院开始接触生老病死,如果他的同理心泛滥,谁死了他都非常难过,想着死者家属该是多么痛苦,斥责自己的无能,斥责医学的局限性,那他的这个工作就没法干下去了。
英国作家毛姆,原来就是学医的,他对医学没兴趣,但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应该学点儿本事,要拿到行医执照,就在18岁进入圣托马斯医院学习。圣托马斯医院是伦敦很有名的一所教学型医院,毛姆有很多和病人打交道的机会,他要出入伦敦的贫民窟,也要面对医院里的疾病与死亡。毛姆说,学医五年,我对人类的本质有了全面的认识。他在1902年的一则笔记中说:“人类平庸无奇,我认为他们不适合永生这样伟大的事。人类仅有些许热情、些许善良和些许邪恶,只适合世俗世界,对于这些井底之蛙来说,不朽这样的概念实在是太宏大了。我不止一次目睹人的死亡,有的平静、有的悲惨,但在他们的临终时刻,我从没有看到过什么可以预示他们的灵魂将会永存。他们的死和一条狗的死没什么两样。”
贾米森做心脏手术的时候,有三个男人在医院守护,她的爸爸、哥哥和男朋友。手术过程中,男友跑到医院的小教堂里为她祈祷。手术后,男友在医院陪床,在病床边睡了五个晚上。男友的同理心是什么样的?贾米森说:“他并不认为别人不开心的时候自己也应该不开心。他不认为那样做是一种支持,他的方式是倾听、询问,然后把问题搞清楚。他觉得,贸然去揣测别人的痛苦和完全不能想象别人的痛苦一样,是一种伤害。他认为我们应该更谦逊一点,他觉得我们应该坚强。”贾米森希望男友的同理心是什么样的?她说:“我希望每次我觉得痛苦时他也觉得痛苦,我感受到什么的时候他也能感受到。但一直盯着另一个人看他有多关心你,这很累人。这会让你忘记,他们也有自己的感受。”
2

贾米森这篇散文收在同名文集中,翻译成中文后,书名叫《十一种心碎》。书中11篇文章,写的都是同理心问题。其中有一篇,讲她在南美洲旅行时,被人在脸上打了一拳,要做整形手术。这一拳挨得莫名其妙,但贾米森知道,这一拳来自南美洲人对美国游客的愤怒。游客要知道,当地人是很讨厌我们的。知道自己被讨厌,也是一种共情能力。
文集中最后一篇文章叫《关于女性痛苦的共通性理论》,题目有点儿生硬,实际上讨论的问题很有意思——曾经有一项研究说,当一个男人因某种病痛就医时,会得到比女人更好的医疗服务。研究认为,女性在生理上对疼痛更为敏感,但女性在向医生说明自己的感受时,相较于男性患者,往往得到较少的积极回应。女性的疼痛会被错认为源自“情绪”或者“精神”的问题。
《斯宾塞》剧照
贾米森提问,世上受伤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女人是更擅于“表演”痛苦吗?被表演的痛苦是不是也是痛苦呢?身为女人就是一种痛苦吗?为什么女人的痛苦让这些女人变成小猫咪、小兔子、夕阳,一片血红或者一具枯骨?为什么伤怀会成为女性人物雅致和敏感的一种标识?为什么许多女诗人的形象就是柔弱无力极端痛苦的?贾米森还提到一种“后伤害姿态”,它让你忙于掩埋痛苦,把一切看起来可能会被认为是顾影自怜的东西都讽刺一遍。这些女人受了伤害,会有自己的言说方式:讽世,冷漠,自闭,要更酷更聪明,她们想要自怨自艾时,会让自己挺住,让自己抽离出来。这篇文章谈论诗歌和文学中的一些女性形象,读者看到这里,肯定会想到:男性是不是很难理解女性表达痛苦的方式?男性是不是缺乏针对女人的同理心?
我有一位女性朋友,跟我说过两句她生孩子时的感受。她说,她躺在产床上,知道自己生下来的是女儿,忽然想到以后我的女儿也要经历生产的痛苦,然后就哭了。她当然不是重男轻女,她的意思也不是“身为女人就是一种痛苦”,她的感受肯定是非常复杂的。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有同理心的人,但还不至于自大到认为我能理解她的感受。
好在我还读点儿文学,西尔维娅·普拉斯有一首诗叫《三个女人》,写的是妇产科病房的三个女人。第一个女人说生产过程是一个残酷的奇迹,“我是这暴行的中心,我养育的是怎样的痛苦和忧伤”。第二个女人失去了她的孩子,她觉得世界被白雪覆盖,“我被放血白如蜡,我没有依恋。我是扁平的,如处女,这意味着什么也没发生,没有什么不能被抹去,撕开,拆毁,重新开始”。她要让丈夫继续爱她,她要带着一种赎罪的心情回到家尽妻子的本分。第三个女人生下一个女婴,哭声像钩子,嘴张着,发出黑暗的声音。这个女人还年轻,还在上学,不想要这个孩子,她问自己:“我孤独如草叶。我错失了什么?不管错失什么,我能找到它吗?我永远年轻,我错失了什么?”

普拉斯的墓碑多次被她的粉丝破坏,他们铲去她的夫家姓“休斯”


我最早知道普拉斯的诗,是那句“我吞食男人如呼吸空气”,我觉得这是很摇滚的一句诗。后来我才知道,普拉斯年幼丧父,她嫁给了英国诗人泰德·休斯,然后发现丈夫出轨。她生养了两个孩子,还经历了两次流产。她在早上4点起床写诗,活到31岁时开煤气自杀。她自杀之后,泰德·休斯就被永远地打上了“渣男”的烙印。
普拉斯的诗有很多都是在写女性的痛苦,在女性的生命周期里,一直在经历丧失之苦,月经期间在流血,流产时,她们失血,也失去孕育的生命;不生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生了孩子的女人就失去了生命的活力。作为一个直男,我不太能明白她诗歌中那些破碎的身体意象,后来我发现,必须有一点儿对女性的共情能力,才能更好地读懂她的诗,比如她有一首诗叫《死产》,一个诗人怎么看待自己的作品?她写出的诗歌是一场死产吗?
我们来读一下冯冬翻译的《死产》——

这些诗无法存活:一个悲哀的诊断。

它们的脚趾和手指长得不错,

它们小小的前额凸出,聚精会神。

如果它们没能像人一样四处走动,

那不是因为缺少母爱。


哦,我不明白它们到底怎么了!

它们的形状、数目以及每部分都正确。

它们乖乖地坐在酸液里!

它们笑啊,笑啊,笑啊,对着我笑。

肺部就是无法吸气,心脏无法跳动。


它们不是猪,甚至连鱼也不是,

尽管它们有猪和鱼的模样——

它们是活的就好了,它们理应活着。

但它们却死了,它们的母亲因精神错乱也快了,

它们傻盯着,不谈论她。

《成为简·奥斯汀》剧照
一个诗人很爱自己写出的诗句,但这些诗句能活下去吗?这些诗句没有活力吗?写出这些诗句的女人精神错乱了吗?这个女人也要死了吗?我不敢说自己能理解普拉斯所写的女性痛苦,但我相信,女人有时体会到的痛苦很深远。普拉斯的《钟形罩》里,写女主人公要割腕自杀,“我想,这容易,躺在浴缸里,瞧着从我手腕里开出的鲜红的花朵,一朵又一朵,绽放在清澈的水中,直到我没入水中,沉沉睡去,水面荡漾着绚丽夺目的罂粟般的花朵。但是,当我正要干时,手腕上的皮肤瞧上去那么白嫩而毫无防备。我又不忍心了。似乎我想要扼杀的并不在那皮肤里或者在我大拇指下那细微的蓝色的脉搏里跳动,而是在其他什么地方,更深邃,更神秘的什么地方,非常,非常难以抵达”。
对男人来说,女人的一些痛苦是在更深邃、更神秘的地方,非常难以想象。《阁楼上的疯女人》,是一本女性主义文学评论,第二章开头援引韦尔·米切尔医生的一句话——不能理解患病女性的男子,是不能真正理解女性的。米切尔医生发明了“卧床休息术”,让病人躺在床上,吃高脂肪食物,喝大量牛奶。他业余时间写小说,有一则鬼故事流传甚广——某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有人敲米切尔医生的家门,门外站着一个小姑娘,戴着一条破旧的披肩,小姑娘说,医生,救救我的妈妈,我的妈妈要死了。米切尔医生跟着小姑娘出门,在一处贫民窟中,救治了小女孩的妈妈。那位母亲是个女佣人,辛苦劳作,没空照料自己的身体。医生看完病,开了药,对这位母亲说,多亏了你那懂事的女儿,找到我,让我来出诊。那位母亲说,女儿?我的女儿一个月前就死了。我们穷,身体弱,没钱看病。医生打开病床边的一个柜子,那里挂着一条披肩,正是小女孩身上的那条披肩,只是还没破损。
希内德·格里森,爱尔兰作家,年幼时患有严重关节炎,成年后患白血病,病愈后产下一子一女
这个故事也许说明了什么叫作“女性痛苦的共通性”,母亲的病痛可以被一个幽灵般的女儿感知,死去的女儿要挽救将死的母亲。爱尔兰女作家希内德·格里森有一本书叫《我身体里的人造星星》,希内德青少年时期患有严重的关节炎,成年后又得了白血病,治愈之时,生下两个孩子。她的这本书写的就是身体、疾病及女性,其中有一首小诗,是她写给女儿的,诗中有这样几句——

你的女孩本质,使那种不公平

成为一件持续存在的事——这个世界

当它倾斜和旋转——会把你推开

人们会根据你的外表

你的身材和脸蛋

以及你是否会掐灭和忍耐一些事情

来掂量你

⋯⋯

有人会对你说,振作起来,宝贝

对你说,喂,我在跟你说话

对你说,喂,自以为是的婊子

⋯⋯

预设你的四周都是好人

除非确实没有

若果真如此,你就做那个好人。

本文节选自三联数字刊2022年第12期《同理心的文学测试》)







 排版:傲寒/ 审核:然宁

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

大家都在看





▼ 点击阅读原文,一键下单本期新刊。

原文地址: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