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讲黄段子,曾经是企业家幽默开放的标签。
文|伍桥
2019 年 5 月,马云出席阿里员工集体婚礼,结果因为致辞讲荤段子而遭到舆论讨伐:
当时的马云,显然还未曾察觉,这世上的戏都唱到哪一出了。
毕竟,不到十五年前,名流企业家们还会因为擅开黄腔而受到媒体的吹捧:
这并不奇怪,荤段子今天早已是油腻中年男的标配,但它曾经也附带着更引人同情的价值,拥有过更不招人喜欢的对立面。
突然有了黄段子的世界
1979 年 6 月,复刊不久的《大众电影》杂志,因为刊发了一张英国电影《水晶鞋与玫瑰花》的男女接吻剧照,而收到愤怒的读者来信:
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万没想到在毛主席缔造的社会主义国家,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还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你们竟堕落到这种和资产阶级杂志没什么区别的程度,实在遗憾!我不禁要问:你们在干什么?
杂志刊发了这封信件并征集读者讨论,结果一万多封读者来信中有三分之一支持这一观点。
当时,如此上纲上线并不能造成真正的人身灾难,却足以让本来禁忌的话题加倍刺激,乃至赋予其自由开放的叛逆含义。
改开以前,即使北京的高干子弟也只能在《红岩》《青春之歌》等革命文学作品中苦寻性爱内容,更多的中国人除了生殖器粗口之外,接触不到任何与性有关的公开论述。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言论春潮滚滚而来。
1979 年,唐大禧以文革遇难者张志新为原型创作了裸女雕塑作品《猛士》,副标题为:献给为真理而斗争的人。
1979 年 10 月,《猛士》获广东省美术作品展优秀奖,同时引发巨大争议,结果无数人批评裸体雕塑不合国情,有伤大雅,会引起治安混乱,甚至会影响整个社会的道德风尚。
同年,重庆长江大桥桥头雕塑的征求意见稿,也引起了类似的忧虑,很多人担心赤裸裸的人像会让司机把车开进江里。
出版领域,1982 年便有延边出版社初试身手,出版美国小说《蝴蝶梦》,结果为了其中的「自然主义描写」被罚款 60 万元。
1985 年,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发表,其中的性描写充满隐喻性质,需要读者自行发挥想象力,远不如文革手抄本《少女之心》直接奔放,但还是标志着本土「性爱题材」小说的诞生。
古典文学更是紧跟思想解放潮流,1983 年人民文学版《金瓶梅》删去 19174 字,随着时代进步,1987 年齐鲁书社版只删去了 10385 字。
文化研究不甘落后,1985 年初,上海大学文学院《社会》杂志为了「扩大刊物影响」,在上海中国剧场举办十场性学讲座,结果场场满座。
相比解冻年代同步开放的各种禁忌话题,性话题对普通人、特别是年轻人的吸引力和刺激性远胜一筹。
其对立面则看起来总嫌封建古板,难以入思想极度解放的八十年代青年法眼:
人们对性话题日渐脱敏,文学、艺术、影视中的性表达更加稀松平常,对它们批评也越发显得落后于时代。
1990 年代出版的《白鹿原》《废都》,远比 80 年代文学直露得多,「出类拔萃的乳头」「光辉灿烂的臀部」「极发达的生殖器官」「做爱时床上发出的腥味」等描写俯拾皆是。
后来的诺奖得主莫言,也凭借小说标题《丰乳肥臀》征服了 1990 年代的地摊小说市场。
大洋彼岸的言论自由传说,如美国法官慷慨陈词宣判《尤利西斯》无罪、色情杂志老板打官司捍卫第一修正案等经典故事,更是让「搞黄色」代表进步开放的观念日渐普及。
世纪之交红极一时的王小波小说,让八十年代被批为黄色的文艺作品倍显冤枉:
90 年代爆发的人体摄影写真出版热,招来的也是同样无济于事、甚至反而有利于对手的批判:
1992 年,闵安琪拍摄的陈冲写真集在中国出版。虽然尺度远不及麦当娜同年出版的惊世影集《Sex》,但已足以令国人一饱眼福。
短短几个月,全国有十八家出版社相继出版了多种人体摄影画册,从繁华的大都市到偏远的县城,不论是大书店,还是小书摊,全都摆满了一本又一本的画册。
影视作品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开放程度:
黄色大潮之下,像「黄夏留教授」之类的早期互联网黄段子不但大举流行,而且当时遇到的批评往往也不像今天这样偏重「不尊重女性」:
勇于迎黄而上,甚至像冯仑那样黄以载道、寓教于黄,似乎才更符合世纪之交前后的时代精神。
「黄段子是机关工作人员的一种现实需要」
2000 年以后,手机短信成为价值巨大的市场。
像后来的微信公众号一样,编写手机段子成为了大量文字通顺、创意清奇的年轻屌丝的致富机遇,有「一条短信换一部手机」之说。
黄段子的黄金时代随之到来:
官方媒体中,思想活络的年轻人也踊跃以身试黄:
无数不顾场合、对象的黄段子分享活动大规模爆发,除了引发各种社交灾难,甚至闹出过人命:
即使如此,这一时期的舆论也显著更关注黄段子相关的公民权利问题。
2006 年,有媒体报道《治安管理处罚法》规定乱发黄段子者拘留十天、手机停机之后,引发了诸多学理、法律层面的质疑与讨论。
同一时期走红的郭德纲被批判「三俗」时,互联网舆论也几乎一边倒地站在郭一边,视他在舞台上当众宣讲「过去掰开泳衣能看见屁股,现在掰开屁股能看见泳衣」的权利为天经地义。
不过,学界大谈言论自由、公民通讯权利等议题时,往往也要补充一句「我并非觉得色情言论多么好」。
真正对黄段子妙处深有体会的另有人在。
2009 年,一位时常在《意林》《杂文月刊》等刊物上探讨机关干部说话之道的中层领导,发表了题为《一个机关中层干部的黄段子情结》的短文,与读者分享他在体制内开黄腔的心得:
黄段子是机关工作人员的一种现实需要……重复就是机关的本质,大家不免有些无聊和无奈。黄段子虽然是低俗的东西,但它无关是非、无关紧要,纯粹是为打哈哈和逗趣,这点很重要……所谓言多必失,而黄段子就是讲得再多,也不会惹出什么麻烦。
有一次,上级的一个检查组来我们局检查工作,领导怕查出问题,便委托我对检查组进行公关……我决定对他讲一段黄段子试试……他听了黄段子之后对我说,你讲的段子太老套了,给你们讲几个新作品,保证是你们没有听过的……他讲得绘声绘色,十分有趣,水平很高,确实是我没有听过的,我自以为见多识广,在讲黄段子方面高人一筹,哪知道天外有天呀!……我们的感情一下子拉近了不少,我们之间的隔阂被打通了,以此为契机,我圆满完成了领导交给我的任务。
文章最后,作者更勇敢向读者介绍成功经验:
由于我善于讲黄段子,所以在私下的场合里,我是最为活跃的人物。在讲黄段子的过程中,我锻炼了嘴皮子。大家都说我口才好,而且富有幽默感和煽动力,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我想,我被提拔为中层干部,与我善于讲黄段子是分不开的。
八年后,这种论调终于遭到了主旋律电视剧的锤击:
不过,真正让黄段子的社会声誉跌入谷底的,还是互联网。
网络黄腔兴衰记
新世纪腾飞的中文网络,曾经是短信后最重要的黄腔重镇。
2003 年博客在中国开始流行,这标志着互联网话语权的进一步下放,不用看版主脸色,不用被门户网站编辑审核,每个人都可以在博客里「为所欲为」。
2003 年,木子美因为在博客上发表性爱日记《遗情书》「一炮而红」,将自己的隐私公之于众,描写了与各类男人做爱的过程细节,并对每个男人的性能力和性技巧进行毫不留情的评价。
2009 年,新浪微博推出,140 字的字数限制恰有利于段子手发挥自身优势,将人们逐渐废而不观的短信段子重新振兴。
其中佼佼者是自称来自河南驻马店的艺术家,人称「手哥」的微博大V留几手。
留几手发起的「打分鉴美」以毒舌辣评著称,夹杂着大量性笑话,成为微博用户的欢乐之源。
2010 年,网易微博上线。木子美重出江湖,在微博上品评全国各地男人「床上功夫」。
这时候,还几乎没人意识到黄段子出自哪个性别之口有什么差别。
甚至连强调女性个体意识的《阴道独白》改编话剧,也是一部话剧,各自解读。主张性解放的男性往往会积极参加这些话剧的编排过程,提出自己的见解,从不觉得他们应该在相关问题上闭嘴。
而剧社女性成员的行为艺术宣传,到了更广大的互联网上往往会成为网民二次编排的材料。
短短几年之后,那种二次编排有了一个术语称谓 ——「荡妇羞辱」,并迅速普及为半个互联网的常识。
过去一直广为流传的黄段子开始被视为不尊重女性,且涉嫌性骚扰。
曾经与之消解的权利议题,此刻在舆论中已毫无抗衡之力。
2019 年底,德云社演员张云雷在舞台表演中讲了自己和京剧女演员张火丁一起搓澡的段子,引发从官媒到网民的口诛笔伐,终于公开道歉并淡出舞台。
2020 年 4 月,李佳琦也因为在直播中开黄腔遭到了网友的讨伐。作为一个靠女性用户吃饭的美妆带货主播,他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在新时代尊重女性的重要性。
与此同时,曾经大开特开的文艺界黄腔也逐渐告别了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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