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舞池里被揩油,你会怎么做?

2022-03-01 星期二

身为一个常年辗转于各个俱乐部跳舞的女青年,对于舞池里那些伺机而动的咸猪手,我目前采取的策略是放任自流。
政治不正确地说,我去 clubbing,有时候追求的就是和擦肩而过的人这种若有若无的肢体接触。只是,我的被摸也是有门槛的,如果对方是个合眼缘的帅哥,那么他想怎么摸怎么摸,反之,我会生理性地觉得自己被性骚扰了。如果我处于极度渴望肢体抚慰的心理脆弱阶段,那么对方是人是狗都无所谓。
难就难在,在一个各怀鬼胎的狭小舞池里,每个人外形体格各异,心理状态和战斗值不一,当你被摸得不舒服了,要怎么及时并且有效地表达出来?
这道题太难。对我这种懒人来说,最省事儿的方法就是一刀切:想怎么摸就怎么摸。别误会,这里面是有一层对直男的藐视的:在公共场合,只要我保持清醒,不随便跟丫走,你能奈我何?
这种看似洒脱的策略,是中国特色俱乐部文化下诞生的特定产物。去 clubbing 的女孩早已被污名化,在某些人(不分性别)眼里,来这种地方就默认了你是 touchable 的,如果你胆敢大惊小怪,无数人(不分性别)会在一瞬间之内结成一堵坚固的堡垒,指责你破坏气氛且没见过世面。在这种不利局势下,想玩的女孩,比如我,为了玩,必须付出代价,缴械投降。
然而,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先后遇到了三位闪烁着智慧光芒的后现代女性(毫无疑问我们正处于前现代男权社会),让我充分认识到,在捍卫身体边界这件事上,只有女孩能帮助女孩。 

龙哥的“摸摸耳光派对”

龙哥,鹏城亚文化风云人物。她短发,身形瘦削而挺拔,说起话来一句比一句刻薄,穿去俱乐部的衣服,前胸和后背一定要裸露一个,如果不特地问起,你不会觉得她是 1998 年生人,刚从中国美术学院毕业。
毕业后龙哥回到从小长大的深圳,时常觉得“太无聊了”,为了找人陪自己玩,她用自家地盘搞了个地下俱乐部,取名 902DullManClub(以下简称“DMC”)。 
别多想,名字的含义很简单,902 是龙哥家的门牌号,DullManClub 的意思是无聊人类俱乐部,平日里精力过剩的她经常在家攒局,用她的话来说就是“骗人过来玩”,什么朋克火锅、Airbnb 展览、人人 DJ 计划,而让 DMC 声名鹊起的当属“深圳特色”亚文化——蹦野迪。
湿滑桥洞 party
我认识龙哥,是因为她的“摸摸耳光”派对。何谓“摸摸耳光派对”?顾名思义,就是允许并且提倡,男男女女不男不女们互摸和互殴的派对。
“不要畏惧触摸,更不要害怕拒绝触摸;不要畏惧拒绝,更不要害怕接受拒绝。”派对推送里大张旗鼓地写道,为了让来派对的人摸得愉快、打得安全,现场贴心地准备了身体油和冰袋,还附上了一套基于尊重和同意的摸摸耳光教程:
摸的时候用指尖蘸少许身体油,“重点按摩肩颈手臂等劳损部位”,打的时候,不只有扇耳光一个招数,还应尽可能调动身体各个部位肘击、拳打脚踢、连续攻击,被打的人可立马敷冰袋疗伤,以备下一次战斗。
读完派对的推送后,我立马转发给了几个直男直女朋友,并激情评论道:“这才是真正的两性平权!”与此同时,我的直觉却在提醒我,这个派对的概念如此胡逼,必定事出有因。 
果不其然,龙哥告诉我,“摸摸耳光”派对是为了回应此前野迪现场发生的两起性骚扰事件。
湿滑桥洞 party
那次桥洞派对龙哥颇费心思,提前找好需要溯溪前往的湿滑地点,为了保持神秘,地点在派对开始前一小时才公布。
桥洞私密而封闭,外面的人不会想到底下竟有一个派对,大家穿着拖鞋雨鞋、短袖短裤,淌着刚没过脚踝的水,在回音里跟着音乐推杯换盏、翩翩起舞,一个即将去法国读电影的长发男孩对龙哥说:“我去过巴黎,但是巴黎不如这儿。”
龙哥没想到,这样“最好的派对夜晚”会发生两起性骚扰。一起是女生,年纪尚轻的她困惑地跑来问龙哥,派对上有个男生从后面摸她的肩膀,如此反复了三次,这样算不算性骚扰?
龙哥觉得要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算。”
一起是男生,男生 B 当天穿了保安的制服去到派对现场,抱着玩乐的心态,有些人把他当成一个权力的朋友去戏弄,其中一个男生 C 喝了点酒,突然从背后抱住“保安”,用下体去顶,大喊:“我要操死这个警察。”整个过程可能也就 5 秒钟。 
B 当场没有回击,事后越想越气,提出两点要求:首先,骚扰他的 C,要在派出所门口完成一个道歉仪式,赔偿他精神损失费,其次,龙哥要以 DMC 的名义公开支持他,否则就去公安局报案。
龙哥既不愿让 DMC 暴露在警察的视野中,也不想发布“操蛋”的文字声明,“一点 clubbing 的精神都没有”。从龙哥自己的角度出发,她觉得受害者是有能动性的,如果她被一个男的强抱着,她会推开他甚至打回去,“身体的事应该交给身体去解决”。
同理,派对的事也应该用派对来回应。一如龙哥预想,当天的“摸摸耳光”派对上,只有几个人真的敢摸敢打,但龙哥觉得,推送发布出去,就是胜利。

我的女权咨询师

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在两种身份的视角中摇摆。
一方面,作为一个舞池里的怂逼,我十分理解两起性骚扰事件中女生的困惑和男生的反击,在被冒犯的当下,大部分人的反应都是不知如何是好地僵住,一旦反应过来,自觉受害一方的事后追责也是当下舆论场上的政治正确。
另一方面,作为一个激进女权理论的拥护者,我相当认同龙哥“受害者是有能动性的”观点,每个人感到自己被冒犯时,都有能力且有义务表达出来,无论是用言语还是身体。 
我问龙哥,你在 club 跳舞的时候,有遇到过性骚扰吗?
她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最近的一次是在深圳的 OIL,她正沉浸在音乐里大幅度舞动,一个男生拍了拍她的肩,问“能不能抱你?
龙哥当即猛地一回头,大吼:“滚!”男生知趣地走开。

新晋遗墟party

分歧或许在于,并不是每个人在被冒犯的当下都能做出即时的反应,尤其是,对体力上弱势的一方来说,用身体去反击是有人身风险的,这也是为什么性骚扰事件的公共舆论中充斥着“事后的”、“言语的”反击的原因。 
那么就回到了我们开头提出的问题:如果别人让你感到不舒服,究竟该怎么及时并且有效地表达出来?
可以说,这个问题在我的女权意识觉醒了之后,就深深困扰着我,过去,我一直奉行有话直说的策略,但并不奏效。我曾在一次除我之外都是直男的聚会上恼羞成怒,直接指出对方在拿我开黄腔,可他们非但不接招,反而说我开不起玩笑。
之后,我试着用机智的方法去说,却悲哀地发现,我不仅脑子转得慢,嘴还笨,当身体受到侵犯时,我的大脑和身体往往同时僵成“冰雪女王”,唯一能做出的反应就是在心里默念“let it go”,妙语连珠地怼回去?不存在的。
带着这样的困惑,我找到了我的心理咨询师,一位专攻反精神病学的女权主义者,她相信,在不正常的社会里,有病的人才是正常的,以此类推,在男权社会里,发疯的女人才是正常的。
我一口气把这几个月生活里遇到的疑似被揩油的事情都倾吐了出来。比如在一次瑜伽呼吸课上,坐我旁边的男生莫名其妙拍起了我的肩,又比如一个朋友介绍的朋友,在酒吧第一次见面时引我去到座位,手紧贴我的后背,再比如我低头玩着手机,和我并排走的异性突然凑近我,那距离近到我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在这些情形下,我感到不舒服,但又不知道怎么表达,甚至觉得没必要表达:碰个肩膀后背算啥?又不是关键部位,而且人家可能不是故意的,直接说自己不舒服也太尴尬了吧。
俗话说,没有解决的问题会反复在你生活里出现,过去的大半年里,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无数次,每次我都一边自我安慰:不会的,不会的,一边又屡屡不爽:他们凭啥?凭我好欺负吗?
我的咨询师听完后,先职业性地肯定了我的感受。当然,没有哪个天杀的心理咨询师会说你不应该这么想,I mean 如果她还想开门接客的话。接着她以女权好姐妹的姿态吐槽了一下不知绅士为何物的直男,“一个个的太没礼貌了”。
 经过这么一番心灵按摩,我感觉我的血压在直线下降,Thank God,my dear doctor.
其次她给出了一套逻辑自洽的应对方案,无论是拍肩贴背还是一个劲地凑近你,只要你感觉不舒服,可以看情况躲开或者防守反击(这里 call back 龙哥的“身体的事交给身体来解决”),如果对方仍然没有察觉,或者反过来攻击你大惊小怪,再用语言警告也不迟。 
我想了想,道理我都懂了,“可还是会觉得很尴尬,好像嫌弃了对方。”
“尴尬很正常,如果对方是个值得交往的人就会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咨询师笑了,“是对方冒犯了你,那么责任就在他那里,而不是你。”
我这才意识到,东亚女性温良恭俭让的思维模式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多深的印记,男生可以没心没肺地做个侵略方而不自知,而女生却连再正当不过的防守反击都怕破坏了气氛,差异就在于以羞耻感为核心的一整套社会规训。
从小这个社会就在给女孩们灌输,坐你后座的男同学是因为喜欢你才扯你的内衣肩带,你不能生气;看到分数后震怒的父亲是为了你有个好前途才扇你巴掌,你不能生气;大学时的初恋男友是因为太爱你才会强奸你的第一次,你怎么可以生气?
女孩们就是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劝诫中,交出了自己的直觉和本能,愤怒和大嗓门,以及对基本事实的分辨能力,一步步退化成这个社会希望她们成为的样子,最擅长无底线的包容和无休止的自我反省。当被人侵犯切身利益时,第一件事是设身处地给对方找借口,其次是深刻反思自己哪里做错了,既不会发飙,更不可能斗殴,像个嗷嗷待宰的小绵羊。
这么想着,我忽然理解了“摸摸耳光”派对的正当性,不仅是女性,每个人都可能成为既定社会结构下的弱者,无论是被摸了打回去,还是主动去摸别人,都是摒弃受害者思维、给自我赋能的过程。

戏剧课上暴打“男上司”

对于长期被全社会 PUA 的女孩们来说,卸掉羞耻感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如何重拾生而为女的力量感。正当我处于跃跃欲试的菜鸡求虐阶段,曾经的采访对象 Lily ,邀请我去上她的戏剧表演课。
Lily 四十来岁,是一位精通反家暴和精神控制的戏剧治疗师,从业以来,她见过的东亚低自尊女孩比我骂过的无礼直男还多,因此无论是疗愈课还是表演课,她的课程核心都是“爱自己”。 
当天的课上来了十几个人,二分之一都是声如洪钟的中产中年女性(以下简称“中女”),她们有闲有钱,热衷于自我探索,与此相比,到场的 3 位男生,看起来都像文弱书生,而我这样涉世未深的黄毛小丫头更是显得中气不足。
果然,在表演情绪的环节里,我就被中女的气场给震慑住了。Lily 给出指令“高兴”,我想着最近的 crush,双手捧着脸,娇羞得像一只含苞待放的牡丹花,而两两分组的中女们则夸张地用手指着对方的脸,或捧腹或倒头或仰天长啸。我一度觉得自己走错片场了,如果说她们在上演的是一场战争片,我这就是默剧,还是 solo 的那种。
Lily 说“愤怒”,话音未落,前面两组气势如虹的姐姐们就开始嘶吼,有的抓狂地跺着脚,有的瞪大瞳孔头皮都要被挠破了,还有的肆无忌惮地爆着粗口,好像前方那堵墙与她不共戴天。
这回我彻彻底底地懵了,缩在角落,身体不自觉地往下坠,我用力回想自己最近“愤怒”的时刻,却发现记忆一片空白。这太可疑了,生活里我确实不怎么发脾气,但总有别人让我不爽的时候吧,比如男生们拍我的肩、碰我的背、挨我很近的时候,我都在干什么呢?
一瞬间,我突然找到了困扰我已久的问题核心:为什么我感觉不舒服,却没办法及时而有效地表达?因为每当这样的事情发生,我的反应不是压抑自己(“不会的,不会的”),就是自我攻击(他们凭啥?凭我好欺负吗?),能量都在内耗中淤积了,当然没办法及时有效地反击出去了。上野千鹤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表达愤怒,就不会有改变”。
于是,在最后的“情绪小剧场”环节,我果断选了表演“愤怒”。同组一位 30 来岁的男士扮演性骚扰我的上司,而我是隐忍已久的女下属。
我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上司一脸淫笑朝我走来,请注意,这时他的手往我的右肩拍了拍,“这次工作完成得不错啊。”我的身体下意识地躲开,脸上却配合地笑了笑。
上司接着进攻:“晚上有空一起吃饭吗?”再次注意,现在他的手在我的右肩上反复摩挲了几下。我噔地站了起来,直面他,语气严肃地说,“这样不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的?”他的手简直阴魂不散,我再也扛不住了,当即大喊:“放开你的咸猪手!”
演到这,台下身经百战的中女们也坐不住了,开始给我打气:对!就是这样!说得好!
上司见状反咬一口:“你别污蔑人啊!谁咸猪手了?也不照照镜子,就你这个样子谁能看得上你?我刚刚是在给你交代工作,你最近的工作指标没有完成很危险啊,再这样子下去你要被辞退……”
我心底的愤怒终于爆发,没等他说完,我双手叉腰,用尽全身力气吼叫:“我说你是咸猪手你就是咸猪手。我工作做得怎么样大家都知道,你要不要脸?想约我没约成还反过来羞辱我!”
上司被我一步步逼到墙角,底下的观众大喊“太解气了!”而此时,上司的身子仿佛一株发育不良的植物,在我排山倒海的攻势下一点点萎缩。我顿时倍受鼓舞,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拳砸在了他躲闪的背上,看他没有起来的意思,两拳,三拳……上司跪地求饶。 
一幕终了,听着老师和同学的热烈掌声,我浑身膨胀着一种兴奋感蹿到教室侧边,体内淤积已久的情绪终于宣泄了出去,我感到通体舒畅、无比轻松。更让我惊讶的是,我这样一个瘦弱的女生,在危急的时刻也可以释放出惊人的力量。
我如释重负地仰头大笑,扮演上司的男士过来和我握手,Lily 老师问我:“你在打他的时候有感觉到力量感吗?” 
我想了想,郑重地说:“有。”

所有图片来自龙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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