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哥,鹏城亚文化风云人物。她短发,身形瘦削而挺拔,说起话来一句比一句刻薄,穿去俱乐部的衣服,前胸和后背一定要裸露一个,如果不特地问起,你不会觉得她是 1998 年生人,刚从中国美术学院毕业。 毕业后龙哥回到从小长大的深圳,时常觉得“太无聊了”,为了找人陪自己玩,她用自家地盘搞了个地下俱乐部,取名 902DullManClub(以下简称“DMC”)。别多想,名字的含义很简单,902 是龙哥家的门牌号,DullManClub 的意思是无聊人类俱乐部,平日里精力过剩的她经常在家攒局,用她的话来说就是“骗人过来玩”,什么朋克火锅、Airbnb 展览、人人 DJ 计划,而让 DMC 声名鹊起的当属“深圳特色”亚文化——蹦野迪。湿滑桥洞 party我认识龙哥,是因为她的“摸摸耳光”派对。何谓“摸摸耳光派对”?顾名思义,就是允许并且提倡,男男女女不男不女们互摸和互殴的派对。“不要畏惧触摸,更不要害怕拒绝触摸;不要畏惧拒绝,更不要害怕接受拒绝。”派对推送里大张旗鼓地写道,为了让来派对的人摸得愉快、打得安全,现场贴心地准备了身体油和冰袋,还附上了一套基于尊重和同意的摸摸耳光教程:摸的时候用指尖蘸少许身体油,“重点按摩肩颈手臂等劳损部位”,打的时候,不只有扇耳光一个招数,还应尽可能调动身体各个部位肘击、拳打脚踢、连续攻击,被打的人可立马敷冰袋疗伤,以备下一次战斗。读完派对的推送后,我立马转发给了几个直男直女朋友,并激情评论道:“这才是真正的两性平权!”与此同时,我的直觉却在提醒我,这个派对的概念如此胡逼,必定事出有因。果不其然,龙哥告诉我,“摸摸耳光”派对是为了回应此前野迪现场发生的两起性骚扰事件。湿滑桥洞 party那次桥洞派对龙哥颇费心思,提前找好需要溯溪前往的湿滑地点,为了保持神秘,地点在派对开始前一小时才公布。桥洞私密而封闭,外面的人不会想到底下竟有一个派对,大家穿着拖鞋雨鞋、短袖短裤,淌着刚没过脚踝的水,在回音里跟着音乐推杯换盏、翩翩起舞,一个即将去法国读电影的长发男孩对龙哥说:“我去过巴黎,但是巴黎不如这儿。”龙哥没想到,这样“最好的派对夜晚”会发生两起性骚扰。一起是女生,年纪尚轻的她困惑地跑来问龙哥,派对上有个男生从后面摸她的肩膀,如此反复了三次,这样算不算性骚扰?龙哥觉得要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算。”一起是男生,男生 B 当天穿了保安的制服去到派对现场,抱着玩乐的心态,有些人把他当成一个权力的朋友去戏弄,其中一个男生 C 喝了点酒,突然从背后抱住“保安”,用下体去顶,大喊:“我要操死这个警察。”整个过程可能也就 5 秒钟。B 当场没有回击,事后越想越气,提出两点要求:首先,骚扰他的 C,要在派出所门口完成一个道歉仪式,赔偿他精神损失费,其次,龙哥要以 DMC 的名义公开支持他,否则就去公安局报案。龙哥既不愿让 DMC 暴露在警察的视野中,也不想发布“操蛋”的文字声明,“一点 clubbing 的精神都没有”。从龙哥自己的角度出发,她觉得受害者是有能动性的,如果她被一个男的强抱着,她会推开他甚至打回去,“身体的事应该交给身体去解决”。同理,派对的事也应该用派对来回应。一如龙哥预想,当天的“摸摸耳光”派对上,只有几个人真的敢摸敢打,但龙哥觉得,推送发布出去,就是胜利。
我的女权咨询师
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在两种身份的视角中摇摆。一方面,作为一个舞池里的怂逼,我十分理解两起性骚扰事件中女生的困惑和男生的反击,在被冒犯的当下,大部分人的反应都是不知如何是好地僵住,一旦反应过来,自觉受害一方的事后追责也是当下舆论场上的政治正确。另一方面,作为一个激进女权理论的拥护者,我相当认同龙哥“受害者是有能动性的”观点,每个人感到自己被冒犯时,都有能力且有义务表达出来,无论是用言语还是身体。我问龙哥,你在 club 跳舞的时候,有遇到过性骚扰吗?她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最近的一次是在深圳的 OIL,她正沉浸在音乐里大幅度舞动,一个男生拍了拍她的肩,问“能不能抱你?”龙哥当即猛地一回头,大吼:“滚!”男生知趣地走开。
新晋遗墟party
分歧或许在于,并不是每个人在被冒犯的当下都能做出即时的反应,尤其是,对体力上弱势的一方来说,用身体去反击是有人身风险的,这也是为什么性骚扰事件的公共舆论中充斥着“事后的”、“言语的”反击的原因。那么就回到了我们开头提出的问题:如果别人让你感到不舒服,究竟该怎么及时并且有效地表达出来?可以说,这个问题在我的女权意识觉醒了之后,就深深困扰着我,过去,我一直奉行有话直说的策略,但并不奏效。我曾在一次除我之外都是直男的聚会上恼羞成怒,直接指出对方在拿我开黄腔,可他们非但不接招,反而说我开不起玩笑。之后,我试着用机智的方法去说,却悲哀地发现,我不仅脑子转得慢,嘴还笨,当身体受到侵犯时,我的大脑和身体往往同时僵成“冰雪女王”,唯一能做出的反应就是在心里默念“let it go”,妙语连珠地怼回去?不存在的。带着这样的困惑,我找到了我的心理咨询师,一位专攻反精神病学的女权主义者,她相信,在不正常的社会里,有病的人才是正常的,以此类推,在男权社会里,发疯的女人才是正常的。我一口气把这几个月生活里遇到的疑似被揩油的事情都倾吐了出来。比如在一次瑜伽呼吸课上,坐我旁边的男生莫名其妙拍起了我的肩,又比如一个朋友介绍的朋友,在酒吧第一次见面时引我去到座位,手紧贴我的后背,再比如我低头玩着手机,和我并排走的异性突然凑近我,那距离近到我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在这些情形下,我感到不舒服,但又不知道怎么表达,甚至觉得没必要表达:碰个肩膀后背算啥?又不是关键部位,而且人家可能不是故意的,直接说自己不舒服也太尴尬了吧。俗话说,没有解决的问题会反复在你生活里出现,过去的大半年里,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无数次,每次我都一边自我安慰:不会的,不会的,一边又屡屡不爽:他们凭啥?凭我好欺负吗?我的咨询师听完后,先职业性地肯定了我的感受。当然,没有哪个天杀的心理咨询师会说你不应该这么想,I mean 如果她还想开门接客的话。接着她以女权好姐妹的姿态吐槽了一下不知绅士为何物的直男,“一个个的太没礼貌了”。经过这么一番心灵按摩,我感觉我的血压在直线下降,Thank God,my dear doctor.其次她给出了一套逻辑自洽的应对方案,无论是拍肩贴背还是一个劲地凑近你,只要你感觉不舒服,可以看情况躲开或者防守反击(这里 call back 龙哥的“身体的事交给身体来解决”),如果对方仍然没有察觉,或者反过来攻击你大惊小怪,再用语言警告也不迟。我想了想,道理我都懂了,“可还是会觉得很尴尬,好像嫌弃了对方。”“尴尬很正常,如果对方是个值得交往的人就会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咨询师笑了,“是对方冒犯了你,那么责任就在他那里,而不是你。”我这才意识到,东亚女性温良恭俭让的思维模式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多深的印记,男生可以没心没肺地做个侵略方而不自知,而女生却连再正当不过的防守反击都怕破坏了气氛,差异就在于以羞耻感为核心的一整套社会规训。从小这个社会就在给女孩们灌输,坐你后座的男同学是因为喜欢你才扯你的内衣肩带,你不能生气;看到分数后震怒的父亲是为了你有个好前途才扇你巴掌,你不能生气;大学时的初恋男友是因为太爱你才会强奸你的第一次,你怎么可以生气?女孩们就是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劝诫中,交出了自己的直觉和本能,愤怒和大嗓门,以及对基本事实的分辨能力,一步步退化成这个社会希望她们成为的样子,最擅长无底线的包容和无休止的自我反省。当被人侵犯切身利益时,第一件事是设身处地给对方找借口,其次是深刻反思自己哪里做错了,既不会发飙,更不可能斗殴,像个嗷嗷待宰的小绵羊。这么想着,我忽然理解了“摸摸耳光”派对的正当性,不仅是女性,每个人都可能成为既定社会结构下的弱者,无论是被摸了打回去,还是主动去摸别人,都是摒弃受害者思维、给自我赋能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