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脱口秀演员小佳:承认缺陷,然后笑吧

2021-06-23 星期三

▲ 2021年5月23日,江西南昌,小佳的一场脱口秀表演。 (受访者供图/图)

全文共4756字,阅读大约需要10分钟
  • “Yes,and”是即兴喜剧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喜剧原理,它指在舞台上,无论队友或观众给予什么样的反馈,演员都要首先表示“yes”,接住它,然后再给出自己的反馈,制造一种喜剧效果。这在小佳身上有了不一样的哲学意味——承认身体的残障,然后直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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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周海涵

责任编辑|谭畅


2021年5月1日,假期的第一天,潮水一般的人群涌入厦门。这一天晚上,脱口秀演员小佳要登台表演。

在三百多人的剧场中,小佳穿着背带裤用力做了几个蹲起,以迅速调动自身的能量。从台下到台上只有四个台阶的距离,他小跑到舞台中央,熟练地向观众问好:

“大家好!我是小佳,有认识我的吗?还挺多,但还是要向不认识我的朋友介绍一下自己,我讲话这样呢是天生的,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呢大脑缺氧不会哭甚至有点想笑。我第一次上台讲脱口秀,台下有个观众,都听哭了,话都说不好,还敢上台演,还演成这样。我说,你别哭,你别哭,我很乐观的。”

这是小佳表演时惯以开场的内容,但零星的笑声表明这些梗并不成功。小佳所在的俱乐部负责人Lucy认为,观众这时候“在思考”,他们在打量、观察这个行动与说话都不如常人一般便利的脱口秀演员。

表演时,小佳的左手总是不太灵活地拿着麦克风,手肘微微内翻,手掌包住整个话筒。说话时,他需要比常人更使劲才能保持流畅,即便如此,有些字音还发不太准,特别是面部肌肉调动比较大的动作——“这个梗说两次了,刚hua现。”

小佳的表演有时效果不错,捧场的观众爆发出阵阵笑声。但有时候,现场也有“意外”发生:明明是喜剧表演,有的观众却没有笑,反而眉头皱着,捂着嘴巴哭抑或是每个段子后都要鼓掌表示鼓励。

“他们还没办法完全接受我这样的人,把很多东西放在台上,他们会觉得有点过于残酷。”小佳这样向南方周末解释。

在大部分人的印象里,脱口秀是聪明机敏、口齿伶俐的人才能从事的表演。而小佳,因出生时大脑缺氧,造成神经系统疾病,肢体出现一些缺陷。虽称不上残疾人,但这些缺陷仍让小佳看上去异于常人。

小佳的本名叫张佳鑫。他3岁才会说话,小时候常常成为校园霸凌的对象,如今写稿时依然只习惯用左手敲击键盘。他不喜欢理发,因为在理发师和镜子面前,会感到特别不安,仿佛自己的缺陷正被陌生人仔细审视。

对于观众而言,舞台放大了小佳的缺陷。但小佳自己的感受却与之相反——在舞台上,被审视的不安消失了。



1

城中村里的脱口秀新星


2018年11月,小佳来到现在居住的地方,厦门最大也是历史最悠久的城中村——前埔村。这是被胡辣汤的辛辣味道覆盖的一个城中村,河南的元素随处可见,临近饭点,一位师傅在空中飞甩着烩面片。隐私在这里是一个模糊的观念,紧密的楼房之间仅能允许两人并排而行,底层住户难以感受到阳光以及风的流动,为同近乎停滞的空气做斗争,楼道内的每一户都敞开着窗户,可以一眼从床边看到厨房。

小佳2020年底从上一家公司辞职后,收入近乎腰斩,不同于综艺节目中那些已经成名的脱口秀演员,尚未被大众熟知的底层演员,凭借每五分钟150到200元的商演报酬,很难在城市中获得体面的生活,城中村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而在业内,这名27岁的年轻单口演员已经小有名气。参加单立人原创喜剧大赛时,厂牌创始人石老板对小佳的表演给出了很高评价,并提到表演中有个人经历赋予他的“优越感”。小佳自己理解,所谓的“优越感”是指社会上有些稀缺的乐观。

俱乐部负责人Lucy记得,比赛的时候,其他演员出来,弹幕中总会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只有小佳出来时是统一的好评,“怎么网友突然这么一致了”。小佳晚上回去一看手机,沉寂已久的微博突然收到七八十条私信,都是鼓励和夸奖。有观众在微博评论小佳的表演:“很多痛苦都能笑着讲出来,看完我心里浮现两个大字‘生命’。”

小佳承认,“当我讲自己东西(缺陷)的时候,观众对我的好奇度会比较高”。但写稿时,他会回避带有“教化”意味的表述,因为他不认为自己可以代表残障群体——还有很多情况比他更严重的人。

不过,小佳希望观众看完表演后“能够获得一些力量”,能够“消解”一些对残障群体的固有观念,“为刻板印象撕开一个口子”。

2021年4月4日清明节当天,小佳创作了一套关于死亡的段子,并将表演视频上传到了微博。段子里,他调侃富有仪式感的农村丧事,“我想传达一种观点,我们对死亡的恐惧可能不需要那么大。”小佳告诉南方周末。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小佳发现许多成名的脱口秀演员转发了这条微博。这条微博最终收获近五千次的分享,九千余次的点赞,两百多万的播放量。小佳被吓到了。视频小范围走红后,小佳去药店买药,问药房的工作人员“最近老是放屁,要吃点什么”,“我看过你微博的视频。”工作人员回道。小佳讪讪地说了两声谢谢后,拿着药仓皇逃离了药店。

陆续有媒体记者来采访他,其中一篇报道的标题是“出生时脑损伤、说话至今不伶俐,厦门乐观小伙却成脱口秀新星”。小佳有点不高兴,他不希望自己的生理缺陷成为一个噱头。

2

“爸,我想当个笑话”


从某种程度来看,是脱口秀选择了小佳。

“换个轻松点的话题,我童年遭遇过很多校园霸凌。”一次表演时,小佳回忆起童年,“每次下课在走廊里,站在那边,只要我走过去,他们就开始笑跟起哄。现在想想觉得好幸福啊,比脱口秀简单多了,就光站着就有人笑了。所以小时候我爸问我,你长大后想干嘛,我说:‘爸,我想当个笑话。’”

小佳妈妈告诉南方周末,小佳小时候不爱看动画片、电视剧,只爱看综艺节目。最开始,漳州老家的电视只能收到9个频道,后来频道多了,偶尔看到《快乐大本营》,小佳特别喜欢,蹲完周六的节目,周日下午还要看重播。放假时,小佳可以一天连着看十小时的综艺节目。“他喜欢那种逗别人开心,自己也开心的感觉。”

而小佳真正开始说脱口秀是在2020年年初,所在的公司要举办年会,老板说每个部门得出一个节目。小佳当时是部门负责人,部门内并没有人想要上台。

小佳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我就说那一个人可以干嘛?脱口秀!”小佳写了一篇稿子,吐槽公司的一些人、一些事。这个节目被安排在年会开场,当时下面的人都在忙着吃东西,加上话筒声音特别小,没人搭理舞台上到底讲了什么。这是小佳的“首秀”。

准备年会表演的过程中,小佳联系上了Lucy,但并没有深聊。临近过年,Lucy突然发来微信,问小佳是要讲脱口秀吗。“我可能讲话不是特别流利,我不太合适讲,”小佳说,“但是我写东西很好。”Lucy发来一本48页的《单口喜剧表演手册》,小佳认真看完了。

2020年5月中上旬,俱乐部办了一场线上读稿会,Lucy邀请参与者到俱乐部讲脱口秀开放麦。小佳一开始拒绝了,因为他感觉自己在读稿会上的表现并不理想。一直到开放麦前一两天,小佳收到了Lucy发来的国外单口喜剧演员Drew Lynch的表演视频,表演者因为运动损伤导致说话口吃。许是因为感同身受,小佳答应参加线下的开放麦。

表演那一天,他带了一个朋友一起到现场,演到中途,突然停下来指向坐在后排的朋友,让他不要忘记录像,“要回去发朋友圈炫耀一下”——小佳以为,这是他人生中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脱口秀表演。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话都说不清的人成为当场最好笑的演员。后续一星期一场的开放麦,小佳几乎每场都准时到达。半年后,小佳辞掉工作,开始专职表演脱口秀。

3

“不能让观众可怜你”


2020年6月,小佳报名了俱乐部举办的即兴喜剧训练营。一次活动中,所有人围成一个圆圈做一个游戏,指导老师在中间说一件器物的名称,每个人要把自己想象成器物中一个运转的配件。

第一件器物是榨汁机。一个学员走到中间笔直地站住,不间断地发出“滴滴滴”的声音。陆陆续续有人上去,有的围绕着最开始的那个人进行旋转,有的则把身体弯成一条弧线像是把手……小佳走上去,在最初站立的那个人身边兀自蹲了下来——他扮演的是榨汁机的充电头。

孤立地看,每个学员的表演都十分抽象,难以看出扮演的是什么。后上场的学员必须配合队友现有的表演,才能整体呈现出一台正在运转的榨汁机。

这是即兴喜剧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喜剧原理——“Yes,and”。它指在舞台上,无论队友或观众给予什么样的反馈,演员都要首先表示“yes”,接住它,然后再给出自己的反馈,制造一种喜剧效果。

在肯定现状的基础上做出选择,这样的喜剧原理在小佳身上有了不一样的哲学意味——承认身体的残障,然后直面它。

在参加单立人比赛前,小佳入选了笑果文化举办的训练营。最初筛选报名者材料时,训练营导师程璐看完小佳的表演视频有些疑惑,因为表演从始至终没有提及自己的身体,观众不清楚小佳是身体确有缺陷,还是刻意在呈现一种表演风格。

训练营的前几次开放麦,小佳表现平平。毕业演出前一天的读稿会,小佳讲到校园霸凌,但只是把它处理成单纯好笑的事情。程璐建议小佳,可以把自己身体的缺陷当做一种别人没有的优势,表现出一种“优越感”。

当晚,他坐在酒店的大堂,试着从反向的角度来看身体的缺陷:原本长短脚走路会被嘲笑,以后双脚走路的会不会反而是一个异类?这种错位可能就会构成一个反差的笑料。身体本身的缺陷,也可以被当成一种天生引人发笑的“资本”。

第二天的汇报演出,现场效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小佳拿下了训练营的季军。

在出租屋内,小佳手持笑果训练营结业证书。(周海涵/图)

或许是有了小佳的前人之鉴,2021年5月,一位视力有缺陷的脱口秀演员报名并成功入选新一期训练营。汇报演出时,现场刚开始笑声不断。

后来,他讲到随着科技发展有望治愈视力缺陷时用了这样一个段子:“但是以我的财力,我相信到那时候,我也没有钱去治。”场子一下子冷了,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声笑声。

程璐告诉南方周末,上述内容在脱口秀舞台上其实有更“讨巧”的表述方式,例如和观众说:“这个病多少年之后是有可能治愈的,所以我现在非常担心,如果我的眼睛好了,我就跟普普通通的脱口秀演员一样,没有任何喜剧上的优势。”

调侃沉重的话题对脱口秀演员来说,像走在结着薄冰的河面。程璐认为,对脱口秀演员最基本的要求是“不能让观众可怜你”,如果演员提到自己曾经患了疾病或者遭遇车祸,下一句要马上解释“已经恢复了”。

如今,小佳习惯在演出开场先调侃一下自己的缺陷,便是听从了程璐的建议。

4

共同自愈


为拉近与观众的距离,小佳有时会在表演前和现场观众互动,问有多少人看过自己的演出。不到一年的时间,越来越多的人,在灯光照不到的台下举起了右手。2021年1月,他收到了第一捧观众送的花,干枯的花束现在仍放在逼仄出租屋的显眼位置。

单立人比赛回来后,小佳开始考虑单口喜剧演员本身的价值。在被多人转发的微博博文中,他写道:“后来想明白了,除了快乐,更多时候我想为群体发声,为更多听者疗愈。不过这并不是什么高尚的事情,这单纯只是我和他们共同自愈。”

甜甜在情绪最低落的时候,第一次看到小佳的脱口秀。那时她的弟弟遭遇车祸,开颅手术后,左脸出现面瘫,左手也失去控制,一米八七的成年人只能在别人的帮扶下进行复健。

看到小佳的时候,甜甜眼里出现许久没见的光亮。她想,既然小佳从小遭遇校园霸凌都可以熬过来,弟弟作为成年人,重新做好心理建设,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在小佳的影响下,甜甜也走上脱口秀开放麦的舞台。她把这视为一种“自洽”的方法,以后可以教给弟弟,让弟弟也写出治愈自己的喜剧内容。

小佳的脱口秀为何能治愈甜甜,小佳自己是这样理解的:“观众看到我的演出,投射到自己身上,觉得原来我也可以释怀,原来我也可以这样生活。”

舞台下,小佳把自己保持在“能量很低”的状态,不愿刻意认识很多新朋友,也不会主动说起以前遭受的校园霸凌,因为朋友会特别认真地对待这个事情。但在舞台上,这些话题得到了赦免。

Lucy曾告诉小佳,没有人会自称不喜欢小佳的表演,那是一种类似于政治正确的观念,好像谁说小佳不好,就显得这个人价值观不正确、不善良。但小佳并不认为这是一个理想的状态,“他们看到我的表演之后能够获得一些力量,这个是我想做的”。

偶尔,小佳会想,如果以后有机会开脱口秀专场演出,要起什么名字。反复琢磨后,有一个闽南语的名字始终难以被替代——“哇咖喱共”,翻译成普通话是“我跟你讲”。

以前,小佳有太多想说的话,没有机会去表达。现在,“我的人生,我想跟你讲的东西”,都在脱口秀演出的舞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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