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的百年孤独

2023-07-22 星期六

假期看了父亲写的两篇追忆文章,非常感动。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记忆会不断地模糊,而整个社会的记忆则消亡得更快。在王侯将相为主的官史中,很难看到普通人家的悲欢离合,这些点滴只要没有被记录下来,很快就会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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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个金姓是汉族,并不是朝鲜族或满族后裔。目前可考的族谱可上溯到乾隆嘉庆时期的湖州菱湖,而菱湖这一支是由始祖由徽州迁移而来。

始祖和徽州汪氏有关联,早年做官。族谱提到他辞官后率全家三百余口避世到菱湖,并带来一句祖训: “书可读,官不可做。”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后来金家真的没有发现有做官的,读书这事经过多年战乱迁徙却从未中断。

明末清初的战乱人口骤减,导致后来的“湖广填四川”。其实,云贵、客家人、广东广西包括江浙都有大量人口迁移到四川。

菱湖金家的一支进川做生意,定居在重庆旁的广安州。

广安有两大名人:邓公和军阀杨森。

杨森早期应该算爱国将领,参加过护国讨袁、万县抗英、以及出川抗日:血战淞沪和激战长沙等等。

川军是著名的装备差但很能打。杨家将中最猛的当属杨森侄子、后来的敌二十军军长杨干才,他和我爷爷的交集导致了后来金家半个世纪的千里大迁徙。

因为军史也有偏好,我估计对于能竞争国军第一悍将的杨干才,知道的人并不多。其率领整编20师在“七月分兵”后迎战刚在孟良崮歼灭张灵甫气势如虹的华野一纵四纵,居然打出完胜。在随后的确山战役中,他居然以极弱的兵力比,大败我军最能打的陈赓陈士榘(粟裕总指挥)三个纵队。写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也许是英雄相惜,后来我军对渡江战役兵败自杀的抗日将领杨干才也是抱以礼遇,允许其亲兵护送棺椁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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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在1926年北大毕业后,回家乡搞教育,曾在嘉陵高中(今南充高中)做过三年校长。杨森比较注重家乡教育,那时广安的总体学校水平在川内也算一流的。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爷爷退出了教育事业,专心一个糖果店的生意。我很不理解,卖糖果有什么意思。看了老父亲下面的描述,我有点能想明白了。

“正街是当年广安繁华的象征。从东至西,有江天酱园、天和京果铺、陈锡儒钱庄、绸缎布匹商店、 水市、大药房等。一到赶场之时(北方称赶集),四处张灯结彩、人山人海,城里人、乡下人相互交换着各自需求的商品,他们中午则聚集在大大小小的餐馆,人多时,则叫肉八碗,称为坐席;人少时,则是菜豆花、小面充饥,好一点则有蒸肉。一年四季都是如此,人们生活其乐融融。”

“天和京果铺在以前算是广安有名的店铺,有四个店面的门市,雇员十余人,有着不少的名优特产:如桃片、瓜条、沙仁糕、罗汉糕、月饼等。这些在当时的广安,享有相当的声誉。”

我爷爷在同辈排老七,人称七哥,而我的太爷爷是四哥,这一支是广安正街金家大院,另外更大的一支(太爷爷的兄弟们)在城北金家花园,我听起来这故事有点像荣府和宁府的意思。那时广安的金家枝繁叶茂,人数众多。直到七十年代,广安仍有金家花园这个地名,再后来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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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四十年代,爷爷帮杨干才做过糖业生意,业务扩大到重庆、内江、渠县等长江和嘉陵江流域。由此,解放后糖果店被变为国营,“非法所得”被要求退赔,家里转为一贫如洗,从此吃饭成为全家最大的难题。

爷爷有十个子女,也就是我父亲的亲兄弟姐妹,在老家的日子过得异常艰难,其中大姐在25岁风华正茂时因贫病去世。在重庆有个当医生的老师,给爷爷开了异地就医的证明,接去重庆。再往后,爷爷被友亲安排到河北宣化某铁矿学校去教学,不久后离世。

到二十几岁的九个兄弟姐妹仍旧吃不饱饭,他们采取的自救方式居然是祖训中的:读书。

解放后上大学费用国家全包,有助学金,而且毕业包分配工作。不愧是读书人家出身,他们一个接一个靠高考摆脱了饥饿。

我父亲年龄小,是最后一个离开广安的。他“饿到”十六岁就参加了高考并被录取,为自己挣到了饭票。

父亲说,他上学时老师是真打手板的,而且下手绝对狠。他手被打肿了,也不敢告诉家里大人;太疼了偷偷找油来抹,完全不管用。想想这些记忆能清晰跨越七十年,我不禁觉得尊重老师体罚学生也许是个有道理的传统。

金家这代人在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分散在全国各地,这就是文章前面说的千里大迁徙:远到新疆宁夏、近到河南河北北京天津等地,他们作为解放后培养的第一代知识分子为祖国建设做出了很多贡献。

不过,他们中再无人回老家定居。

金家大概有长寿基因,虽然因出身不好后来屡经波折,这代在解放前出生后来吃不饱饭的兄弟姐妹们都活到了八九十岁。只是令人难过的是,在去年十二月,我父亲失去了最后两个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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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的漫长岁月里,无数人的故事被遗忘或改写,仅剩下寥寥无几的传奇与名字。然而,正是这些被遗忘的故事,成为我们洞察历史与文化的宝贵窗口。纵然大时代的洪流无情,珍贵的文字与记载依然承载着我们的情感与记忆,成为传承的纽带。

时光如同攥不住的细沙,无论我们如何努力紧握,它仍然会一点点从指尖流走。

当轰烈咆哮的时代熔岩一层层凝固以后,我们才能看清自然和社会的冷峻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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