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消息:我国著名建筑学家、建筑教育家,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陈志华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2022年1月20日晚19时在北京逝世,享年92岁。
陈志华先生千古!
于是我们打定主意,放弃手中眼看就会结出大桃子的工作,赶紧着手研究我们的乡土建筑,抢在它们完全消失之前,给我们的民族留下一份文化档案。
——陈志华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著名建筑史家、建筑评论家
同熟知先生的朋友聊起来,大家都同意他是一位最为纯粹的“读书人”,“聪明入时”的事做不来,只是秉着知识分子的书生本色,全部的心思都在学问上。从1955年第一本译作出版,一直到2013年停笔,除却1965—1978年的空白,陈先生出版发表的文字几至七百万言。
——《陈志华文集》编后记
陈老师1929年9月2日生于浙江省宁波市,祖籍河北省东光县。1947年入清华大学社会学系,1949年转营建系,系主任梁思成。1952年毕业于建筑系。当年留母校,教授建筑历史和理论,直至1994年退休。自1989年60岁时始与楼庆西等老师组创“乡土建筑研究组”,每年春秋两季带学生上山下乡,进行乡土古建调查对我国乡土建筑进行研究,对乡土建筑遗产保护贡献甚巨。
陈老师本质是诗人,而且一直保有赤子情怀。记得有次他讲希腊古建筑,说直到1980年代后,才有机会第一次踏上向往已久的希腊“雅典卫城”。时值黄昏,夕阳越过大海,给雅典卫城的废墟抹上一层黄金般的辉煌,陈老师跌坐地上,泪流满面,无声地哭了很久。他在那里徘徊流连了整整四天,与卫城身心交融。陈老师讲时,依然见泪光莹莹。何等深情炽热的老人!
——李朱 清华大学建筑系1985级
1947年,陈志华考入清华大学,选择了社会学这个可以帮助他认识社会甚至改造社会的专业。他曾对学生说起过的老师有陈达 (1892—1975 )、李景汉(1895—1986 )、吴泽霖(1898—1990)、潘光旦(1899—1967 )、吴景超(1901—1968 )、雷海宗(1902—1962 )、费孝通(1910—2005 )等社会学、民族学、人类学和历史学名家。这段学习经历对他日后的最大影响还在于他的学术道路的选择、社会关怀、 从社会学角度思考问题的方法,甚至对于马克思主义社会史观的服膺。
抢在它们完全消失之前
给我们的民族留下一份文化档案
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时陈志华尚不足8岁。他的小学和中学都在浙江南部度过。他曾说:“那并不是平平安安地上学,而是不断地在崇山峻岭里逃难,由跟父母一样亲的老师们带着,日本强盗一有动静,我们就从这个山沟逃到那个山顶,从这个山顶逃到这个山沟。”
他的初中是在景宁县城读的,校舍在城外,不过是一座叫“敬山宫”的庙。他记得当时教他国文的叶老师是一位乡绅和前清举人。每逢日寇飞机来袭,老师必定穿好长袍马褂,不仅绝不躲避,而且还会站在学校大门前的乱葬岗上仰天痛斥。老师第一堂课就教陆游的《示儿》诗,他吟诵“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沉重的声调永远留在陈志华的记忆里。童年和少年时期在乡间的经历培育了他对国家和社会的责任感,陶冶了他对人民的爱,也让他心里“装满了对农村温馨的情意”。
1947年,陈志华考入清华大学,选择了社会学这个可以帮助他认识社会甚至改造社会的专业。
1948年清华大学校庆,陈志华一早就到建筑系看展览。他回忆说:“走进系馆,第一件触目的东西就是一句口号'住者有其房’。孙中山先生’耕者有其田’的理想,正在解放区成为事实,所以’住者有其房’这口号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心。展览的那些设计图更引起我极大的兴趣。”他由此认识到建筑学与人和社会的关联:“它对普通人如此体贴入微,如此富有人情味。它设计生活环境,也设计生活本身。建筑学,这是一个充满了生活气息和人道主义的专业。”
1948年冬
1949年1月北平解放。不久,清华园里的社会学家们就意识到旧大学需要改造以适应新时代的需要,甚至社会学这一学科本身都开始遭遇去留的问题。在这种背景下陈志华决定转系。他为此专门拜见了梁思成先生和林徽因先生,介绍自己的专业背景并征求他们的意见,获他们认可后进入建筑系。
新中国建立初期,百废待兴,全国上下一心、朝气蓬勃。清华大学地处北京,得到政府高度重视,建筑系师生思想活跃,干劲十足,设计和研究成果丰硕。这一时期也是清华建筑系建筑史教学和研究的黄金时代。由梁、林两位大家领衔,刘致平、赵正之和莫宗江等中国营造学社干将辅佐,造就、影响了一大批日后为中国的建筑史事业贡献卓著的学者,其中包括1947级的周维权、王其明,1948级的吴焕加,1949级的陈志华、英若聪、楼庆西、梁友松,1950级的徐伯安,1951级的傅熹 年、杨鸿勋、王世仁、孙大章、乐民成,1952级的侯幼彬,1953级的吴 光祖,1954级的郭黛姮,1955级的曹汛和萧功汉(萧默),1956级的屠 舜耕,以及1957级的王瑞珠。而陈志华以其著作之丰富、研究范围之广泛、贡献之独到,以及将建筑史研究与马克思主义社会史观相结合的史学思考而尤为突出。
作为教师,陈志华先后讲授过建筑设计初步、外国古代建筑史、苏维埃建筑史、外国造园艺术、文物建筑保护理论等方面的课程。他退休前的写作也与这几个方面相关。他曾不无自豪地对一名研究生说,他所教的课都有自己所写的教材。
这些教材中影响最大的是《外国建筑史》。该书初稿为陈志华编著,共50万字,完成于1959年。这本教科书是当时中国国内第一部系统的外国建筑史通史著作。
1965年秋
1978年,陈志华了解到全国各地有许多珍贵的古代园林因为某些人的无知和蛮横而遭到破坏和毁坏,他着手写作了长篇论文“中国造园艺术在欧洲的影响”。为此,他曾花费数月时间,在北京图书馆查阅 了从17世纪到19世纪来华欧洲传教士、商人和使节们所写的有关中国的报告和游记。陈志华曾患有美尼尔氏综合症。紧张的工作导致他旧病复发。文章一脱稿,他“马上就病了二十几天,只觉得天旋地转,躺倒了起不来”。
关于中国造园艺术在欧洲的影响,我们现在了解到,早在1930年代,陈受颐、钱锺书等前辈学者的一些研究就有所涉及,但比较而言,陈志华的论文更为全面和系统。之后他又继续撰写了一系列有关外国造园艺术的文章,最后汇成三十余万字的《外国造园艺术》,这也是中国同类著作中的第一部。
改革开放给中国社会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大解放,各种思潮纷纷涌现。1980年代,文化界和思想界发生的关于文化传统的大论战也激发了建筑界人士关于建筑的继承与创新问题的讨论,“寻根”“风水” “天人合一” “文脉” “符号学”等话题与主张此伏彼起。早在1950年代,陈志华就关注中国现代建筑的创作思想问题,曾与英若聪(1931—2006) 合著“评翟立林’论建筑艺术与美及民族形式’”。在新时期,他针对种种新的建筑思潮,又撰写了更多文章,在呼吁保护历史遗产的同时,旗帜鲜明地提倡创新,反对守旧,更反对借传统之名回归封建思想与文化。为了这场论战,他翻译了勒•柯布西耶的《走向新建筑》和金兹堡的《风格与时代》两本现代建筑的经典著作以及《二十世纪欧洲各建 筑流派的纲领和宣言》,还与汪坦先生合编了《现代西方艺术美学文选 (建筑美学卷)》。通过追溯西方建筑的发展,他认为建筑的现代化, 主要就是建筑的民主化和科学化。他断言道:“中国建筑要现代化,也得走这条路。”
作为一名有着社会学教育背景的建筑学者,陈志华在1980年代就在思考和提倡建筑社会学。1987年初春,教研组一名研究生将去云南调研大理白族村落和民居,他特别嘱咐要借鉴社会学和文化人类学方法。
清华大学建筑系1956级校友,曾任浙江省建设厅副厅长和总规划师的胡理琛先生(1938—)也带他和同事到自己的老家永嘉县的楠溪江流域去参观。此行将陈志华的学术研究引向了一个全新的方向。他说:“新叶村和楠溪江中游的村落群使我们非常兴奋,我们像考古队员一锹挖出了一个地宫,满眼晃动着稀世的宝藏。……我们又发现,改革开放以来,农民渐渐有了钱,要造新房子了,乡土建筑要给新房子腾地皮了。历经风雨,侥幸保存下来的乡土建筑,在新的建设浪潮冲刷下,很快便会消失。于是我们打定主意,放弃手中眼看就会结出大桃子的工作,赶紧着手研究我们的乡土建筑,抢在它们完全消失之前,给我们的民族留下一份文化档案。”
徽州民居前
不久,陈志华的大学同学和工作同事,建筑史家和摄影家楼庆西也加入了由陈志华主持的乡土建筑研究团队。此后二十多年里,他们的足迹遍及中国14个省市,近一百个村落。
陈志华从一开始就提出用“乡土建筑”概念取代 “民居”。“乡土”一词当取自他的老师费孝通的《乡土中国》,他在研究中引入社会学视角,以一个个村落为单位,借助家谱、碑刻和题记等文字材料和访谈所获得的口碑材料,研究村落的社会历史,其影响之下的村落形态和建筑形态特点,以及不同类型的建筑在村落社会活动中所具有的功能和意义。正如他说:“我们的乡土建筑研究从聚落下手。这是因为,绝大多数的乡民生活在特定的封建宗法制的社区中,所以, 乡土建筑的基本存在方式是形成聚落。和乡民们社会生活的各个侧面相 对应,作为它们的物质条件,聚落中的乡土建筑包含着许多种类,有居住建筑,有礼制建筑,有寺庙建筑,有商业建筑,有公益建筑,也有文 教建筑等。当然更有农业、手工业所必须的建筑,例如磨坊、水碓、染坊、畜舍、粮仓之类。几乎每一类建筑都形成一个系统。例如宗庙,有总祠、房祠、支祠、香火堂和祖屋;例如文教建筑,有家塾、义塾、书院、文昌(魁星)阁、文峰塔、进士牌楼、戏台等。这些建筑系统在聚落中形成一个有机的大系统,这个大系统奠定了聚落的结构,使它成为功能完备的整体,满足一定社会历史条件下乡民们物质的和精神的生活需求,以及社会的制度性需求。”
陈志华视村落为一个整体并试图解析各类建筑在各类社会功能中所担当的角色的研究方法,令人想到费孝通的老师、英国著名人类学家马林诺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1884— 1942 )提倡的功能主义人类学。而在单体建筑的研究上,他继承了梁思成以来中国建筑史研究中的结构理性主义传统,并通过文化研究弥补了前人的不足。
对于20世纪的中国建筑史,陈志华杰出的贡献不仅在学术研究, 还在建筑评论。受《建筑师》杂志第一任主编杨永生(1931—2012) 先生及其后历届主编的支持,他从1980年2月开始,就以“窦武”为 笔名为这份刚刚创办半年的学刊撰写专栏评论文章,结集为《北窗杂记》。陈志华从1978年至2002年住在清华大学西南13号楼1单元302室。其三室一厅寓所朝北的一间小室被用作书房,书桌就摆在窗前,故名“北窗”。这一专栏的写作前后长达32年,共131篇,不仅是《建筑师》杂志,也是中国自有建筑媒体以来,篇幅最长、内容最为丰富的专栏文章。这些随笔文章是他本人社会观和学术观的集中体现。毫无疑问,它们不仅仅是中国现代建筑史上一笔丰厚的思想财富,也是今天中国城乡建设及文化遗产保护事业发展的重要借鉴,是后人理解和研究这段历史的宝贵史料。
1994年陈志华右眼视网膜脱落,手术失败,导致右眼近乎失明。但他依然以文天祥的绝笔诗自勉:“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他还常常默念艾青的诗句:“ 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把这土地爱得深沉!”他说:“这句诗已经刻在诗人的墓碑上,我真想也刻在我的什么东西上,不知诗人在天之灵是否允许。”
如今,陈志华已经不能再为他热爱的这片土地思考、写作和呐喊。但他关心的建筑与社会、建筑与文化问题依然存在,并没有过时。它们还有待后人甚至他们的后人去寻找答案:如何从外国建筑的历史中获得借鉴?“民族形式”是建筑发展的必然趋向吗?什么是创新?如何研究外国当代建筑理论?如何建立中国的文物建筑保护学?建筑教育该怎么办?如何“建设社会主义新农 村”?文化遗产究竟属于谁……
(摘自《陈志华文集·陈志华小传》,赖德霖、李秋香、舒楠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