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性交障碍患者自述:我用十年时间取下“处女枷锁”

2021-02-16 星期二




在准备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法芙娜告诉我,她觉得故事的标题可以很“震惊体”:人妻、初夜、出轨、网恋、捆绑、性虐……“简直是所有地摊文学封面故事的集大成者”。


我和她说,比起所有这些她列下的词汇,我更关注的是她在这些年的经历里对自己的身体和对性的认识有哪些变化,以及在现在这个看似更自由的社会环境里,“处女”“处男”此类词汇词背后所形成的道德束缚压力是怎样作用在一个看似并不保守的个体身上的。书写和发表这个故事,是为了记录一个女性守护身体、解放身体的经历,也许可以让更多人从开不了口的困境里得到释放。而最后,就像法芙娜说的,“真正能解开它的钥匙是我直视自己的勇气。”(万千)




文 | 法芙娜

编辑 | 万千



“我是处女,已婚多年的处女。”我颤抖着,用仅剩的一点力气狠狠敲下回车键。
 
这是我患有性交障碍症十年来,第一次对外人说出口的秘密。此前,为了隐瞒这个病,我说过无数次谎:在父母面前,在朋友面前,在医生面前。我无数次在心中尖叫:不是的!我不想再骗你们了!没有怀孕、甚至没有办法完成妇科检查,都只是因为一个原因,我无法做爱。
 
而在此刻,我却把今生最大的秘密,和盘托出给聊天软件上那个比小指甲盖还小的头像。这个橄榄色皮肤、深棕色双眼的头像,属于一个名叫费萨乐的男人——他不是我的丈夫,不是妇科名医,甚至不是婚姻咨询师。费萨乐每天早上6点起床,开车40分钟到郊区的海边练习冲浪;费萨乐每周五下午到前妻家接女儿去上游泳课;费萨乐的存款不多,对于年过40岁的男人而言更是略显窘迫;费萨乐有一张长长的欧洲独立乐队歌单,每一首歌都诞生在我出生之前。我们在网上相识,系统显示他距离我7000公里,位于黎巴嫩首都贝鲁特。在通过他的好友申请后,我们已经远程聊了数百个小时。
 
七个小时后,费萨乐终于再次上线。“我想了一天,有个方式可以帮你发生第一次性行为。”跟在他的信息后面,是一条维基百科链接,“在你知情且同意的前提下,我会捆绑你的四肢,让你无法挣扎;我会封住你的嘴巴,让你无法哭喊;你唯一要做的就是相信我,其他事情,交给我。”
 
我心中长久的尖叫声,骤然暂停,世界变得很安静,我的面前显示着刚刚加载好的网页内容:
 
BDSM,全称包含绑缚与调教(bondage & discipline,即B/D),支配与臣服(dominance & submission,即D/S),施虐与受虐(sadism & masochism,即S/M),成年人在彼此知情同意、共担风险的前提下,通过突破常规禁忌,获取更刺激的性愉悦。
 

 
01
 
我第一次正式谈恋爱,是在19岁。
 
当男友提出希望12月31日的夜晚可以“相拥着一起跨年”时,我没有多想就一口答应,等回过神体会到背后寓意,离约定见面的时间只剩几个小时。
 
我迅速从宿舍抽屉翻出两层厚厚的连裤袜,再套上一条最宽松的黑色连衣裙,镜子里的自己像个虔诚的修女。平日在学校里,我特别看不惯有些男生打压女生的现象,即便是在讲荤段子这件事上,如果有男生对我开黄腔了,我也敢当面回赠一个新的。但那个时候我和闺蜜说:“别看我平时满嘴荤段子,其实一点实战经验都没有,也完全没有托付身体的思想准备!”
 
闺蜜嘴角勾出一个坏笑,估计是想起了我和她第一次下载爱情动作片的场景——我们把播放窗口缩到最小,手动静音,倍速快进,战战兢兢地鉴赏了日本知名演员苍井空的表演。看完后,我们还略感失望,如此单调重复的活塞动作,就是广大男性魂牵梦绕的东西?
 
“总之,你可不能让我被人欺负了啊,今晚11点,请务必给我打电话确认平安,如果电话没有接或者被挂掉,一定要立刻帮我报警!”我抓紧闺蜜的手,一脸悲壮。
 
走进快捷酒店房间的一刻,我的脸已经通红。踱步到酒店床边,我又偷瞄了一眼男友。他的脸部看不出情绪,而脖子和耳朵根早已红得通透。这个与我同岁的大男孩,单纯善良,性格温和,在我们热恋的一百天里,从未有过冒犯举动。我移步到他跟前,一字一顿地说:“你如果真心爱我,今晚绝对不能碰我。否则,派出所见!”
 
次日,当新年的阳光缓缓照进酒店房间,我睁开眼睛确认——两双连裤袜完整无缺,裙摆也在它应在的高度,一个少年安静地睡在身边。我爱他。我在心里默念。但是我们才上大二,谁知道他是否最终能成为我的丈夫呢?他怎么能为我们的婚前性行为负责呢?
 
纯洁的男友,用“坐怀不乱”证明了自己的真心。经过这甜蜜而安全的一夜,我不禁心花怒放。我们开房的次数,很快如同几何系数般增长,当然,每一夜都甜蜜而安全。在温暖的被窝里,脱衣,接吻,爱抚,荷尔蒙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我们开始发生边缘性行为,偷偷享受着朦胧的性快感。但男友总能够在擦枪走火之前强忍住欲望,而我则从他壮举之中反复确认真爱的坚不可摧。
 
“如果你足够爱我,你就应该充分尊重我的身体和权利,把破处留到新婚之夜。”这是我躺在酒店温暖的大床上,最常对他说的一句话,也是我对"尊重女性"最原始朴素的解读——尊重女性,就是尊重她们使用身体的自由意志。当女性觉得社会环境不利于她享受性爱,她有权暂时保留身体,等到社会环境让她有足够安全感时,再开放身体。
 
20岁那年的夏天格外炎热,偏偏宿舍楼遇上施工周期,连电风扇都经常停摆。受不了酷暑的男友决定到校外租房住,并向我发出同居邀请。马上就要升入大四,毕业以后如果两人分道扬镳,男友就不会成为我的丈夫。尽管我绝不会嫁给一个有处女情结的男士,但是,非处女的身份会否让我在未来的婚恋市场天然处于劣势地位?我犹豫不决,再次找闺蜜商量。
 
闺蜜得知我约会一年仍是处女之身,气得直瞪双眼:“他尊重你了,可你尊重他吗?你是想害死他吧?开房睡过那么多次,你还不知道男人强忍欲望会得病?”
 
被狠狠教育一顿后,我抱着满腹内疚、拖着行李箱,住进了男友的出租房。
 


02 
 
昏黄的床头灯,隐隐映照着男友满头大汗的脸。我颤抖着张开双腿,明显感觉到血液从腿间迅速窜逃到上肢,下肢变得如冻肉般僵硬。与其说,这是一对热恋男女“初尝禁果”的现场,不如说这是一场宗教祭奠仪式更为准确:之前是男友为我的贞洁“守身”,现在轮到我为男友的健康“献身”了。
 
当男友略显笨拙地压向我的腿间,陌生的触感让我忍不住喊出声来——
 
“你在干什么?”
 
“啊?我还什么都没干啊!”
 
“我好难受……”
 
冻肉般的下体似乎被厨师狠捅了一刀,一种难以名状的委屈感袭上心头,泪水像涌泉一样冲在言语之前。床单是洁白的,我的脸色是灰白的。
 
“你是不是怕我们以后不能结婚,你未来的丈夫会怪你?”我的哭声破灭了男友的欲火,他停下动作,低声问我。而我仍在抽泣,不置可否。
 
所以,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呢?怕男友以后不会娶我、怕父母知道我“失身”后失望、怕沦为校内网上被耻笑的“黑木耳”、怕长相并不出众的自己连唯一与男权社会讨价还价的身体筹码也没有了?我真是个虚伪的女权主义者。
 
男友见我不说话,沮丧地套上了衣物,翻身睡去。两个20岁年轻人的初夜以失败告终。
 
我依然与男友维持着同居的关系。白天,我们是亲密无间的情侣,一起上课下课,一起食堂打饭。深夜,我会用双腿紧紧夹住被子,然后伸出手指缓缓按摩在内裤外侧。一丝淡淡的性快感在心尖划过——幼儿园大班时,我曾在午休时间见过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这么做过,随后的二十多年来,这就是我唯一的自慰方式。什么是阴唇、阴蒂、阴道?我没有兴趣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个不会得病、也不会捅破处女膜、世界上最安全的自慰方式。
 
但是,当男友在现实中把双腿伸过来,这个安全感泡泡立刻就被戳破了,我的下体会在几秒内失去体温,失去触觉、失去控制。理智上,我知道自己有充分的权利处置自己的身体;情感上,我希望男友能够从我的身体获得温存;但在某个梦魇深处,一副铁枷锁却把我的双脚牢牢锁住了——保持现状,难道不是最好的吗?做个处女,难道不是最优的生存策略吗?
 
每当男友尝试进入我的身体,我和他之间的隐形铁枷锁就会先于他的性器官,深深嵌入我的阴道口——疼痛,眼泪,哀求,退缩。随后几年,这个场景一次次在不同的卧室里重演。
 
“你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拒绝我。这简直是在强奸你……还是算了吧。”男友再次宣布放弃。后来男友解释,与无法做爱相比,更令他痛苦的是“万一以后分手,我对他破处行为的事后控诉”,尽管这种万一尚未发生。
 
“对不起!也许,结婚后我就可以了……”
 
然而,事实证明,9元一张的民政局证书并非神丹妙药。从20岁同居,到毕业多年后领证,奇迹并没有在新婚之夜发生。疼痛,眼泪,哀求,退缩。
 
我陷入了双倍的困惑:处女这个身份对我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我却从担心破处的后果演变成担心破处本身。
 
 

03
 
从初次开房之后,到初为人妻之前,多年来,我在医院见过很多位妇科医生。
 
“说吧,怎么了。”不同的医生,相同的问题。口罩背后的脸,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我有PCOS(多囊卵巢综合征),这个月例假没来。”
 
“例假没来?你结婚了吗?”医生的双手在键盘上悬空了几秒。
 
“未婚。”
 
“排除怀孕。常规B超,先去缴费,然后憋尿。”医生的双手开始快速敲击键盘,诊断单、化验单、收费单,滴滴答答的打印声如同送客的吆喝,我仍在犹豫不决,但下一位患者已经推门而入。
 
从诊室走向收费处的路上,我又一遍回味这段十分经典的对话。结婚了吗?未婚,我没有撒谎。但是医生真的关心我是否结婚吗?未婚就是没有性行为吗?医生为什么不直接问,有没有性行为?如果,医生还能再问一句,为什么没有性行为?那该多好!但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医生。
 
婚检,曾经是最接近真相的一次。我躺在椅子上,假装不经意地问:“我的阴道器官发育……都是正常的吧?”大学时看过一部香港三级片,女主角是一个在青楼长大的“石女”,即阴道发育不完整的女人,在影片里饱受非人折磨,我在很多年里都隐隐担心自己是“石女”。
 
体检医生哪里知道我内心的恐惧与纠结,笑着说:“长得很好,很漂亮!”这句无心的打趣,带给我难得的安慰。
 
可惜,这个发育正常、甚至“漂亮”的阴道,依然没能接纳丈夫。每到深夜,莫名的恐惧感又控制了我,僵硬的下肢总能找到一个角度死死卡住丈夫。丈夫的进攻,很快也从士气低落转为偃旗息鼓。哭泣,叹息,时间无情地继续往前,蜜月期, 一周年,两周年,时间继续前移……我29岁了。
 
很多女性在29岁时会遇到一个情绪危机,从“二十几”转向“奔四”,仿佛意味着少女时代的无情落幕。我的情绪危机也来了,难道要做一个奔四的处女吗?我感到恐惧,因此先后两次挂了北京协和医院国际部900元的专家号。
 
第一次,妇科诊室里坐着一位中年男医生,身旁还有一位医学生模样的女生。我缓缓说出事先编好的小剧本:“和丈夫新婚3个月了,他总是出差。目前我们偶尔尝试了几次,他都进不来,不知道为什么……”
 
男医生让我躺到椅子上,然后,要我伸出自己的一根食指。他拖动着我的手臂,慢慢探向我的双腿间。一瞬间,下肢感受到了来自食指的冰冷,我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了满面。
 
“你记住了,要从这个地方进去。平时自己也可以用手指感受下。”我听见男医生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大概是没有预料到我会哭成泪人,“性是很美好的东西,你应该学会享受它。”
 
也许是因为医生的性别,也许是因为现场还有个一脸茫然的医学生,我的勇气消耗殆尽,无法再进一步阐释我的问题,擦干眼泪后推门离开。
 
第二次,妇科诊室里坐着一位年纪非常大的医生助理,“陈医生还在病房,你先说一下你的情况吧,我提前登记好。”
 
我重新优化了小剧本:“我和丈夫新婚半年,但是每次做爱时,只要碰到阴道口我就开始感到疼痛,痛到无法忍受他的进入。我想问问医生该怎么办。”
 
然而,医生助理没有动笔,她反而直勾勾地看着我,说:“你仔细想想,是什么原因,让你这么害怕性交?你小时候……是不是遇到过什么?”
 
这个反问句,让我出离地愤怒了!她难道是在暗示我小时候被人性侵过,现在PTSD才无法正常性交吗?我还什么检查都没有做,她凭什么给我下这样的判断?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协和医生还是居委会大妈?
 
两次求诊,败兴而归,我不愿意再到医院接受刺激。但是,协和男医生旁边坐着的医学生,突然给了我一个新的灵感:查医学书。
 
——Dyspareunia 性交疼痛。
 
尽管我完全不会发音,但它被收录在美国精神医学学会出版的权威著作《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四版)》,是一种常见女性性交障碍病症,具体表现为每次性交时外阴和阴道的强烈收缩,导致阴茎无法进入,病因通常包含心理和生理原因。而在美国西奈医学中心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于2017年出版的临床医学生教材《The Textbook of Clinical Sexual Medicine》第20章,我又找到了另一个相似的临床病症,Genito-Pelvic Pain/Penetration Disorder 盆骨腔疼痛与插入式性交障碍。翻到第21章,是针对该病症的十余种建议治疗方法。
 
有正式的名字,有大量的病例,有科学的疗法——我有救了!
 


04 
 
至此,从19岁到29岁,我终于找到一个准确的名词来定义这段深藏十年的痛苦:女性交障碍症患者。
 
在中文互联网的语境里,它通常被称为:阴道痉挛。患有阴道痉挛的女性,很多时候会在做爱过程感到生理疼痛,因而性欲较低。但是,几乎没有来自处女患者的中文自述,去记录连阴道都未曾到达的情况。
 
我仔细阅读着美国临床医学教材里的章节,用电子词典一遍遍输入繁复陌生的医学词汇。在第21章治疗建议里,大多数情况需要女患者在医院进行物理及药物疗法。而涉及伴侣陪同的心理干预,也往往会预设“伴侣是有性经验及性能力的行为人”。我的喜悦感慢慢消退:一方面,我当然不愿意把自己的初夜交给妇科诊室里冰冷的金属扩阴器;另一方面,丈夫受我连累多年,几乎不可能以自然方式与我做爱——我萌生了一个新的解决办法,婚外性。
 
和丈夫的谈话,进行得很艰难。起初,他总是翻身背对着我,不愿意多说一个字,期望一觉醒来就是次日。我含着泪,回忆起彼此十年来在爱情上的甜蜜,在性事上的失败。“时至今日,再为彼此守护身体的意义是什么呢?真正需要守护的,应该是我们的婚姻和爱情才对吧?过去都是我的错,把性与婚姻捆绑得太紧。或许,只有把性与婚姻分开,我的病才能治好。”
 
“好吧……我们各自找个有经验的人试一试吧。”丈夫最终妥协了。
 
这一夜,我们从最保守的婚姻关系,变成了最前卫的开放关系。
 
打开word文档,我尝试整理自己到底要找一个怎样的男人:
 
  1. 不能有处女情结!最好完全无所谓女性是否贞洁。
  2. 性经验丰富,能够帮助我克服肌肉收缩导致的痛苦。
  3. 离我的现实生活越远越好,不能干扰到家庭和工作。
  4. 是个有魅力的人,但不能动感情。只要性,不要爱。
  5. 不能太难看,要在审美范围内。
 
列表写到这里,我已经泄气了。再顶尖的算法恐怕也找不到那样的人呀!我把文档连同烦恼一起暂时关闭,生活很快又回归到日常:羽毛球,遛狗,冲咖啡,逛书店,轻松无痛的生活。一晃半年过去,丈夫已经找了一个经验丰富的性工作者,结束了处男身份。只剩下我了。
 
一日,朋友给我推荐了一个国外的宠物交流APP,“可以和世界各地的狗狗主人,互相投喂萌宠照片哦。”在注册半小时后,我收到第一条好友申请:一条生活在黎巴嫩首都贝鲁特的德牧Chuky,和它的主人费萨乐。德牧长得很帅,不过,一个中年离异的中东男人?我按下确认键,用英语发出一句恶作剧性质的问候:“遥远的阿拉伯朋友,你好,逾越节快乐!”三月份的逾越节是以色列犹太人的传统宗教节日,黎巴嫩与邻居以色列在外交上是敌对国家,这句节日祝福充满冒犯性,甚至带有一丝火药味。
 
“当然了!阿拉伯兄弟和共产主义者都要快乐地过逾越节,让犹太佬生闷气去吧 ”,费萨乐读懂了我的黑色幽默,还用一个笑脸把火药味浇灭。我和他几乎没有交流养狗心得,我们聊宗教与规训,聊中东与苏联,聊他2006年当兵时参战以色列与黎巴嫩的边境冲突,聊我曾经在挂着犹太名人马克思和列宁头像的教室完成了义务教育。
 
“像你这样,在宗教上并不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单身男女,是怎么约会和交友的呢?”我主动开启了一个新的话题。
 
“有性的爱,无性的爱,性爱合一……无论哪种情况,都可以遇到合适的人。阿拉伯文化里有自己的交友软件,阿拉伯女人也不像英文媒体写的那样刻板成见。而且,我是和化学反应在谈恋爱,不是和种族或者宗教在谈恋爱。”
 
费萨乐分享了几段他在法国巴黎留学时期的性经历,在他的文字描述中,没有一点猎奇或色情,相反,我读到了他前任女伴们的性格、爱好,以及性需求上的差异。他视女伴们为平等的人,而不是需要掠夺、占领或炫耀的性资源。费萨乐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和处女发生过性行为,因为“从没有女伴强调过这件毫不重要的事。”
 
我故作淡定地回复:“谢谢你的分享,但是此时此刻,我没有什么好说的。”闭上眼睛,我想象自己躺在地中海千年古城贝鲁特的星夜下,与这位身材修长、技术娴熟的阿拉伯男士度过安全无痛的一夜。天亮以后,男士会带着我的处女膜一起消失,我独自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这感觉不错,就是他了。
 

 
 05
 
自从费萨乐把BDSM的维基词条发过来,我已经盯着这个页面近半个月时间了。我无意接触任何与BDSM相关的禁忌游戏,但是,摆脱处女身份的强烈愿望,明显战胜了我对无知禁忌的恐惧。更重要的是,我相信费萨乐绝不会伤害我——捆绑只是手段,破处才是目的。
 
“既然人生注定充满戏剧性,干脆就让我得一个托尼奖(美国话剧最高荣誉)吧。”我回复费萨乐的语气故作轻松,却做出了此生最疯狂的决定。
 
经历7000公里的飞行,我的双脚首次踏上了黎巴嫩的土地。斋月刚刚结束,返乡探亲的人们尚未踏上回程,此时首都贝鲁特的马路比国内三线城市还要再冷清一点。地中海西岸的微风,轻轻拂过我宽松的卡其色绵麻长裤。黎巴嫩是较为世俗化的泛阿拉伯国家,基督教、东正教和伊斯兰教徒混居生活,不强制要求女性蒙面或遮发,只需遮住四肢皮肤,就能混入人群。
 
我走进了贝鲁特最年轻时尚的Mar Mikhael街区,开始大胆观察着身边每一个女性,并为她们编造离奇的身世:这位也许是个基督徒,父亲在内战时被巴勒斯坦军人打伤了腿;那位是个虔诚的穆斯林,但不同意丈夫再娶新的妻子;饭店门口的女士看不出特征……看不出特征才最可疑,或许是隔壁以色列潜伏过来的摩萨德女特工?生活在中东地区的女人们,怎么解决自己的爱欲与情欲?她们手机上也装约会软件吗……很快,我又发现每一个人都在警惕地盯着我——整条街上唯一的东亚女性。
 
一个熟悉的笑容出现在眼前,及时平复了我的慌张。费萨乐几乎是从手机屏幕里走出来的:橄榄色的皮肤,深棕色的眼瞳。身高1米88的他张开修长的双臂,就像《玩具总动员》里的胡迪,熟悉而亲切。费萨乐轻声问候:“你还好吗?”我回答:“再好不过了。”
 
我们步行回到费萨乐的单身公寓里。他用手机打开了一个协同写作文档——里面是我们在不久前共同完成的14条《BDSM 协议与规则》。费萨乐耸耸肩说:“一起宣读一遍吧,毕竟,莎士比亚也写不出这么浪漫的十四行诗。”
 
根据《BDSM 协议与规则》,我们将在知情、同意、安全、理性的前提下发生性行为。我授权费萨乐捆绑和进入我的身体,包括允许发生的体位和进入的时间。费萨乐则确保我不受到任何伤害。
 
“全程不得录音或摄影摄像。”最后一条,是我加的。
 
费萨乐从抽屉取出一捆崭新的尼龙绳,开始在我的身上进行编织。鲜红色的绳索逐渐延伸至我的四肢,与床架的四角互成联结。我脸部向下朝着枕头,看不到费萨乐。在极度紧张的情绪下,我的四肢迅速变得冰冷,身躯也在不断降温,只有头脑在持续发热,费萨乐不得不给我盖上一条厚厚的毛毯。
 
我像一个冷热交加的高烧病人,迷迷糊糊地担心着各种杂事:我的胸部是不是太平了?我的小肚子怎么藏起来?我不会紧张到放屁吧?然后,我又想起了遥远家乡的妈妈……
 
妈妈,你会对我失望吗?我保护了自己整整十年,现在要把身体交给一个不是丈夫的男人了。
 
费萨乐打开了一个性玩具的开关,嗡嗡的震动声在我的身下响起。我又从一个高烧不退的病人,变成一个在外科手术中途醒来的半麻病人。我很清楚,身后这个男人正在尽力拯救我,他变换着不同的工具在我身上进行测试,试图唤起我的性欲。但我体内的麻醉剂计量太大,既感受不到愉悦,又感受不到刺痛,只希望手术如期推进。“si——”是安全套拆封的声音,我无助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若不是费萨乐提前封住了我的嘴巴,他将听到世界上最凄凉的哀鸣。
 
很快,往常熟悉的下肢器官挤压感消失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撕裂感从我的身体深处绽开。坚实如冷库冻肉一般的肌肉,突然被另一块炽热的肌肉果断地撑开,一同被撑开的还有那副带血的枷锁。四肢被绑,嘴巴被封,跪在床上的我,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无需做。但我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崭新的道路——从此以后,我可以自由地决定,何时、何人、何物,才能够进入我的身体了。此刻的我没有移动身体的自由,精神上却彻底拥有了身体的支配权。妈妈,我是自愿与这个男人做爱的,我没有吃亏的呀。
 
“总耗时,1小时36分。”刚下手术台的外科医生费萨特,精准地报时,然后开始松绑我身上的绳结。我的脸终于离开了被泪水湿透了的枕头,转身揭开毛毯,床单上布满血迹,手术成功了。
 
费萨特轻轻擦拭我眼角的泪痕,温柔一笑:“困扰你十年的烦恼,结束了。明天开始,你可以为别的事情而烦恼了。”
 
我看着他小鹿斑比一样的圆眼睛,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了新的烦恼:只要性,不要爱,这种十分理想的心态,我做不到。
 
在黎巴嫩短暂停留一周后,费萨乐开车把我送到了机场。按照最初的约定,我打开手机清空了彼此的聊天记录,回国重新面对婚姻和生活。眼前这个男人,在相识的第一天就有多重意义:他是我漫长生命的过客,但也是最重要的一位;他带我踏入一个新的世界,然后挥挥手让我自己继续前行;他的转身以后,两个生命轨迹再不相交。我们注定要分开,然后我会用余生感激他的曾经,并永远祝福他的余生能继续享受美好的爱情和性。
 


06 
 
当我以女人的身份正式回到国内,才明白生活并不存在“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捷径。
 
首先是生理层面。尽管处女膜已破,我依然存在严重的阴道痉挛。常年习惯性的肌肉收缩与阵痛现象,导致我一时很难感受到器官层面的性愉悦。
 
为了尽快能够接纳丈夫的身体,我回国后立刻购买了三个不同尺寸的自慰棒,每周三次独自在家中反复练习,满头大汗地寻找快感的开关。数不清的深夜,当我沮丧地发现自己的下肢仍在排斥“异物入侵”时,我总幻想自己能穿越回到贝鲁特,被费萨乐再次紧紧捆绑,由他来控制局面。
 
比阴道痉挛更令人煎熬的是道德困境。它就像一头巨大的亚洲象,塞满了我卧室的空间。
 
在不需要练习插入的时候,我就贴着墙边,和大象对视:我做错了吗?我出轨了吗?我应该感到羞愧吗?我是一个贪婪的女人吗?我开始想念费萨乐怎么办?我的婚姻破裂了吗?我和丈夫万一还不成功怎么办?我以后还有权利追求性愉悦吗?问题太多,而我身心疲惫。我在墙角找了个空隙蹲下睡了一觉,次日睁眼,大象还在那里。
 
我陷入了焦虑,暴躁,厌食,情绪性进食,无意识地反复折磨自己的身体。我无法阅读爱情故事,无法观看爱情电影,甚至美发店里随机播放的俗气情歌都能让我崩溃——我以为费萨乐帮我卸下了身体的枷锁,结果自己又背上了道德的枷锁——或者说,至始至终,都是同一副来自社会规训的枷锁。我不但没有找到性愉悦,如今连爱情也无处安放了。怎么办?一个月,一个季度,一年,我和我的大象陷入在这个死循环里,时间的流淌没有太大意义。
 
与大象独处了一年零三个月后,新冠病毒在2020年的春节爆发。天翻地覆,全国戒备,一切停摆。我终于在情绪崩溃前,第一次拨通了心理医生的电话。
 
出乎意料,医生不仅没有指责我耽误了整整十年的病症治疗,甚至也没有批评我独自远赴中东破处的疯狂冒险。她语气平淡地问:“你对BDSM怎么看?整个过程,你有享受到吗?”
 
在我与费萨乐短暂的探索之中,我明确发现,自己能够接受与道具相关的捆绑与调教,但难以忍受与语言相关的凌辱和虐待。大概是和从小成长的环境有关——来自父母、老师的体罚(打手心、打屁股、站墙角),即便会造成皮肉之苦,我仍能感受到长辈严厉而强烈的“我是为你好”的关爱之情。而来自同辈、高年级学生的欺凌(说坏话、传谣言、冷暴力),却是真真切切的恶意和诋毁、是不分黑白是非的人格攻击。
 
因此,即使接受了捆绑与调教的对待方式,我的初衷依然是获得性愉悦,且从未放弃心智和自尊上的平等。即使患有性交障碍十年之久,我也从未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缺陷、待修复的人。“以前,我是一个人格完整的少女,带着处女膜做了所有想做的事。出于爱和信任,我授权费萨乐暂时托管了我的身体。现在,我是一个人格完整的女人。”我尝试回答医生的问题,“我感谢他,但很遗憾,我没有在与他发生的BDSM中感受到性愉悦。”
 
“如果你不享受,那么这份授权,是可以收回的。”心理医生提醒我。
 


07
 
我对性别差异的敏感度,是从小学开始出现的。在我还不到12岁时,身高已经超过1米68,第二性征也开始发育,整体外型不太符合一个还在戴红领巾的六年级小学生。由于当时父母没有及时意识到要为我购置文胸,我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有时会遇到成年男性不怀好意的目光。从那时起,保护身体,就成为一个需要提高警觉的自我提醒;我也有了一种朦胧的意识:少女是男性“狩猎”的对象,而一旦猎物到手,就难以被珍惜。
 
直到18岁成年的暑假,在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晚上,妈妈走到我的房间,把门反锁上。她脸色凝重,又带有一点难为情:别人家的女儿都是不愿意离开潮汕的,你倒好,第一志愿就填了外省,以后很多事情,父母就鞭长莫及了,一切只能靠你自己。但是,在感情问题上,女孩子一定要爱惜自己,保护自己!不是不能发生婚前性行为,而是一定要有把握对方是结婚对象,才能发生性行为。如果对方不能结婚,吃亏的必然是女孩子!
 
儿童时期朦胧的意识,就此变成了一道丛林法则:在父权制的社会体系里,女性是被凝视、被规训、被利用、被物化的对象。女性在所有不对等的处境里,相对最安全的就是少女时期,而男性插入式的性交如同一种“夺权”。只有留住贞操,才能有和男性在权利上讨价还价的余地;一旦失贞,焦点立刻变成荡妇羞辱。
 
长久以后,我以少女的身份,自由地选择穿衣打扮的风格,自由地选择与怎样的男生谈恋爱,自由地在网上发表“女性的身体应该由女性自己做主”的言论。至于偶尔燃起的欲望,只需用指尖沿着内裤外侧按摩就可以安全地满足。面对并不公平的丛林法则,我用潜意识找到了一种极其消极抵抗的方式——做一个人生体验足够丰富的少女,而无需冒险成为一个女人。既然女人向来较难通过插入式性行为获得阴道高潮,而我又没有迫切的生育需求,何必主动放弃少女身份,去承受身为女人的责任与责难?
 
这种潜意识过于强烈,直到结婚以后,我依然无法与心爱的丈夫同房。另一方面,由于多年不能与丈夫同房而心生愧疚,甚至让我觉得自己不配拥有性愉悦和性高潮。
 
重新回到关于BDSM的体验中,心理医生对我说的那句“你的这份授权,是可以收回的”其实点明了BDSM中最重点的前提,即臣服者(S=submission)才是左右着这段性关系是否成立的一方,臣服者的手中的权力决定了这段性关系的基础和始终。因此,当我大胆地决定成为一名臣服者的时候,我只是授权他人通过捆绑的方式暂时进入我的身体,即便最终没有获得性愉悦,也并不等于我的身体被“夺权”了、“吃亏”了,我应该意识到自己始终是身体的主宰者。
 
说到底,夺权、守贞、处女、初夜、荡妇、黑木耳……我们的社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明并使用这些词语的呢?为什么我早在19岁就能够与男友发生过所有非插入式的性行为,却唯独要保留插入式成为禁忌呢?是谁在告诉我插入式的动作意味着羞耻和不洁?
 
也许,当性行为不再是一个动词,而成为身体政治的一部分时,它所附加的文化寓意才会成为扣紧我的枷锁。
 
这幅血淋淋的枷锁不仅伤害了我,也伤害了心爱我的人,然而BDSM或者费萨乐并不能解开它,真正能解开它的钥匙是我直视自己的勇气。
 
如果我有机会成为一名时间旅行者,我多希望能遇见19岁的自己,告诉自己:请拿一面镜子,好好看一看你的身体到底长什么样子;伸出手指,这次要放进内裤里,你触摸到的并不是禁地,它是你为自己制造快乐的地方。
 







作者后记:



与反映时代变迁的宏大叙事相比,我时常觉得个人的烦恼与困惑不值得多大关注。感谢三明治导师们的鼓励,帮我从一场个人长达十年的身体马拉松里面,找到了更多的公共性。我希望通过自己的讲述,帮助更多患有性交障碍症的女性找到同伴,找到与自己身体和解的方式。

 

P.S 当新冠疫情持续在全球肆虐,我发信息问候了远在黎巴嫩的费萨乐。得知他的前妻和女儿已于2020年12月确诊为新冠阳性,所幸他随后获准接种疫苗。很遗憾我无法为她们做更多,谨以此文祝愿费萨乐一家早日康复,度过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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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片来源:unsplash,@Phil Sh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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