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荣枝案手记:为什么要报道90年代旧案?

2021-09-11 星期六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主笔|王海燕
轰动一时的劳荣枝涉嫌故意杀人、绑架、抢劫一案宣判了,法院最终认定,劳荣枝故意杀人致五人死亡;抢劫致一人死亡;绑架致一人死亡。
上半年,和一位朋友聊天谈起这个案子,当时离劳荣枝第一次公开庭审已经过了半年,但何时宣判,尚没有结果。我们不约而同提起这起案件中最扑朔迷离的那个细节,即安徽合肥的商人殷建华到底是被谁杀害的。
殷建华被绑架后,法子英和劳荣枝就将他关到了一个特制的铁笼中,根据22年前法子英的说法,他在殷建华的脖子上套了铁丝,绑在笼子上,并在出门前勒死了殷建华。但根据公诉人的材料,劳荣枝后来承认,法子英出门时,殷建华还活着,是她根据和法子英的商定,在法子英被捕后杀害殷建华的。
当然,后来劳荣枝不再承认这一事实,其辩护律师也称证据不足,因为年代关系,已经很难再找到确切的物证,厘清这一事实了。不过确定的是,杀害殷建华对劳荣枝有利,在抓获法子英后,警方花了不少时间走访,才最终确定,法子英的女性同伙正是他1996年在南昌作案时的同伙劳荣枝。那时,劳荣枝早已逃逸。
1999年7月23日,法子英被抓获,当年12月28日被处决
所以聊起来时,朋友说,如果是他写下这个故事,他一定会以这个细节作为开头: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一段千钧一发的时间里,几个不同命运的人在这里按下了一个事关重大的选择键,而至今,我们仍然无法分辨,他们选择的真实性。这是多么极端又激烈的人性展示场啊。
但我说,我不会选择这个场景作为开头,相反,我仍然坚持我此前报道此案时的那个开头,就是法子英跟警察枪战时的那一段对话:
法子英:“其实你的生命跟我的生命是一样的。”
民警:“对,都很珍贵的。”
法子英回答:“珍贵什么,你拿那一点工资。”
我的理由是,这段话里包含了“世纪金句”,总结了整个上世纪90年代,也开启了新世纪,甚至与20多年后劳荣枝被抓获时的朋友圈签名遥相呼应,“永远都学不会说谎哄你开心的,体重秤,镜子,还有银行卡余额”。
从这里就不难看出,朋友想触摸的是一个人性故事,而我更想触摸的是一个时代故事。这两种故事当然没有高下之分,并且绝大多数时候是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但作为记者,在个体的人性之外,我们常常面临的困惑是,为什么要去报道一个极端的,看起来并没有普遍性的大案。
2019年劳荣枝被抓获时,在出发采访这个案件前,我曾在心里反复掂量,到底去哪里。当时只有一周时间,要想把案件所涉的合肥、厦门、南昌、九江几个地方都跑遍是不可能的。后来还是决定去了江西九江,原因是在我看来,一个人出发的地方是人生选择的起点和底色,抹不掉的。
九江是个特殊的地方,对外通商很早,风气开放,80年代初期就有了歌舞厅,湖南湖北的人都要到这里来“走进新时代”。这里还有庞大的工业体系,居于江西之首,劳荣枝和法子荣分别工作过的石油公司和电厂,都是这庞大体系的一环,而他们作为个体,又是微小一环中更加微小的钉子。
劳法二人初次犯下命案的1996年更特殊。当年四月,全国性第二次“严打”,而严打的原因之一,是当年年初中国第一个国家级高官被刺杀案。行刺者是高官警卫,想偷东西,偷走的包括700多元现金,和一些照相机、皮衣、手表、首饰之类。
金钱和物质是那个年代左右人心的主旋律,从这个角度,就不难理解法子英跟警察枪战时的那一段对话了。在劳荣枝曾经生活工作的石油公司家属区,很多人都说,不理解她的选择,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当个小学老师,就算学校垮了,国家也会安置,生活多好呀。每次听到,都会想,劳荣枝会不会回答:“好什么呀,这沉闷呆板的生活”。她看起来很乖,但一个45岁了还把虚拟偶像“初音未来”用作头像的女性,对“好生活”的标准,或许会异于常人。
印象最深的一个细节是,劳荣枝的二哥劳声桥说,劳荣枝工作后,省上的业务科经常打电话到学校,叫漂亮女老师去跳舞,家人想着,这是单位指派,从来没过问,但后来家人才觉得,劳荣枝的心思,那时候可能就不对头了。
这个细节真是太90年代了。一方面,一些人还守着陈旧的旧时代安全感,另一方面,惊天巨雷早已劈开日常生活。
除了法子英和劳荣枝案,我之前还做过两个90年代的案件,一个是新疆周远平反;一个是河南信阳富豪90年代杀人,如今被捕。做那两个案子的时候,都跟同事说,“是典型的90年代命案”,但直到做完劳荣枝的案子,我才在心里把它们重新从另一个角度串联起来,理解变得清晰。
周远来自新疆伊犁,因一系列强奸和故意伤害案件在1998年被判刑,但实际上他是被冤枉的。而他被冤枉的很大一个原因是,当时他中专毕业,在家里等着接班,分配工作,一等数年,终日无事,似乎有作案时间。周远的父亲是早年的内地大学生,响应援疆政策,去往伊犁。
等到90年代,周远成年时,他的同学和伙伴们作为援疆二代,都在寻求机会回到内地。周远自己则处于极大的矛盾和混沌当中,他性格闲适,进取心不大,但同样被搅扰,正彷徨之际,天降灾祸。那个真正犯案的人,实际上也是熟人。塞外小城,圈子不大。
河南那个案子更离奇,我是通过那一次才了解到,原来连小学也没有读过的乡村主妇,可以摇身一变,成为美容医院炙手可热的主刀;原来通过批量生产,偏远集镇上的农村游医,也能自称教授。那个案子当中,一开始令我更加无法理解的是,那个受害的女人,长期漂泊游荡,跟家人毫无联系,大家都不以为意。
就是在这条路西侧的麦地里,梅丽被杀害,当地村民说,1999年这里还没有房子,入夜也没有路人(黄宇 摄)
就像我问劳荣枝的二哥,20来岁从未出过远门的女孩,一年半载没有音讯,你们不担心吗?他说,管不上啊,而且周围下海的人也多,大家习以为常。真是一种很特殊的人与人的连接关系。
我想了想,也能理解,新的经济形势和生活方式已经出现了,人们从原本狭小的生活半径里,突然进入江河湖海,这是巨大的改变,如何在这种改变里重新归置自己与他人,大家可能都是既热血沸腾又彷徨无依的。而这种矛盾的社会性情绪与巨大的社会变革碰撞在一起,让人性出现了一切可能。
回头来看这些案子,无论发财,作案,简直都是在践行“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个道理。很多事情,如今看来简直天方夜谭,不可思议,但回到那个年代,浮华浪荡,魑魅魍魉,似乎也很正常。

插图|老牛

我自己虽然出生90年代,但真正对自己身处的环境有强烈感受,已经是在大学快要毕业之后了。这些年听爸爸讲起,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作为农民工去湖北打工,不同地方的人,常常为一点利益打群架,下手非常惨重,当地人也不管。我自己的邻居中,有出门打工,再也没有回过家的。
在大众记忆里,90年代看起来已经非常遥远了。但回想一下,我们当中的很多人,不正是从那个年代成长至今的吗,它也是今日之来路与过往。因为有了新的技术手段,这些上世纪案件也有了新的进展。在社会进步中,对当事人来说,是命运有了重申公平正义的机会;而对旁观者来说,则是时代留给今天可供回望和审思的遗产,这或许是我们为什么要报道这些尘封旧案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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