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镇戏剧节缺位的一年,他们做出了9.3分的综艺“代餐” | 专访《戏剧新生活》制片人谭娜

2021-02-26 星期五

综艺《戏剧新生活》播出过半,豆瓣评分仍然稳稳地停在9.3分。

 

它几乎得到了不论行业,不论领域的人毫不吝啬的夸奖——豆瓣高评说:“你看这些男人长的没一个帅的,可是却浑身上下散发着魅力”;制片人谭娜说,领导去现场探班,一大早就赶飞机、换乘汽车,在乌镇的剧场里和导演严敏一起擦眼泪;这档节目甚至还首次让视频平台们放下了“芥蒂”:以前因为撞题而冷漠的同行,一个个下场安利“别家”内容,这在谭娜的印象里还是头一次。

《戏剧新生活》豆瓣页面
《戏剧新生活》豆瓣页面

戏剧不同于歌舞,天生不具备优越的传播能力。即使是赖声川版《暗恋桃花源》,演了10年,满打满算也只有30万剧场观众。更何况,戏剧的逻辑不是真人秀的逻辑,一个注重台前,一个呈现幕后。演出结束,幕布落下,戏剧演员似乎就“消失”了。

 

在《戏剧新生活》想法提出的2019年,每个人都处在怀疑、踌躇之中。即使是积极的推动者黄磊,也不得不承认,没有话题、没有商业性,很难引发流量级的讨论,“这本来是一个不会过的项目”。谭娜也在犹豫,高冷、叛逆的戏剧人,会来吗?有综艺感吗?

 

似乎是一次过分浪漫、理想化和小众的尝试,《戏剧新生活》的第一场戏叫“养鸡场的故事”,主角是一只不愿下蛋的小鸡,它告别朋友、穿过沙漠,只为了去看远方的大海。在《戏剧新生活》项目组,每个参与者都是执着的小鸡。

第一出舞台剧“养鸡场的故事”

黄磊给龚宇发短信,头一次去了招商会,为了争取赞助商,黄磊让平台找自己代言的客户。选角团队也行动起来,先找上戏戏文专业的综艺导演严敏,再仔细挑选戏剧人。

 

100多人的戏剧人名单里,每人都有张小卡片,上面写着他们的作品、年纪、社交平台上的发言。制作团队初筛30个,再打电话1对1采访,最后才敲定8个,“那些还犹犹豫豫的,最后关头就不会考虑”。

 

节目开始前几个月,去“大海”的团队终于成型,8个“灰头土脸的哥哥”,分别是刘晓晔、修睿、吴彼、赵晓苏、刘晓邑、丁一滕、刘添祺和吴昊宸。他们有的是乌镇戏剧节的冠军,有的是留洋归来的“天之骄子”,有舞台上演了20多年的台柱子,也有哼哧哼哧做道具的人。8个人里,大众层面最有名的居然是“乔杉的搭档”的修睿。

 

他们将一同在戏剧公社里,“赤贫”地生活两个月。《戏剧新生活》试图展现戏剧更丰富的面孔,不止有戏剧,还有生活。因此观众常常能看到,这些“不接地气的人”,吃饭去门口拔菜,取暖靠跺脚跳舞,要想生存下去,就得排戏卖票赚钱。

 

节目第一期,修睿就受不了了。他在架起土灶的厨房来回溜达,打电话给经纪人控诉:“早上起床要扫地,节目组不给盒饭不给水喝。”后来,老戏剧人也快不行了。为了挣够场地钱,吴彼要连轴演多场戏,里面有个情节是喝水,他一瓶瓶猛灌,犯了胃疼。刘晓邑去皮包店、酒吧谈合作,到头来还赔了钱......在艰难的生活条件里,他们一边求温饱,一边仍在试图创作高品质的戏。

 

这么拼,戏剧人是为了什么?平台又是为了什么,我们和爱奇艺安可工作室、《戏剧新生活》制片人谭娜聊了聊项目的启动、售后,以及她对戏剧人的观察,试图解答背后的疑惑。在她看来,如果节目呈现了残酷,那么现实比节目还要残酷得多。

 

谭娜,爱奇艺安可工作室制片人、《戏剧新生活》制片人,图片:受访者提供
谭娜,爱奇艺安可工作室制片人、《戏剧新生活》制片人,图片:受访者提供

 

不要话题、炒作、撕

 

全现在:为什么想要做这样一个节目?

谭娜:其实作为综艺制片人,使命就是开拓新的赛道,找市面上没有的、值得被开发的题材。就像过去的《奇葩说》《中国新说唱》和《青春有你》。

 

这是爱奇艺一个很大的特点,平台会全方位要求开拓新赛道,有意识地寻找潜力空间。戏剧类节目中,偏小品的有《欢乐喜剧人》,偏表演也有很多。但做真正垂类戏剧的,爱奇艺绝对是全网第一。

 

《戏剧新生活》是一个机缘巧合。之前我们去乌镇戏剧节,偶然地跟黄磊老师聊了聊,问他要不要参加演员类的节目。但他是有反感的,觉得那不是真正的表演,只是话题、碰撞。

 

这些节目,收视高点在于表演后的评论,中间部分反而是收视低点和流量低点,所以黄磊认为,那些都是炒作或者博眼球,对演员没什么好处,无外乎增加话题热度。

 

2019年的一天,他突然问,有没有可能把一群戏剧人聚在节目里?说实话,当时我是怀疑的。因为觉得这群人高冷、不接地气,而且叛逆,甚至比乐队那些人还更胜一筹。

 

但在乌镇戏剧节的情境下,我们忽然发现,所有的明星都在追逐这群人。有时候周迅从你身边过去,没人找她合照,而她正在赶戏剧人的下一场表演。这跟现在大众的逻辑是拧巴的,备受追捧的明星,为什么去追一帮没有名字的人?

 

这种差异造就了题材潜力,但我们仍然担忧戏剧人缺少综艺感,因此搁置了一年。2020年2月的时候,黄磊又重提此事。在疫情的持续下,剧场关门,这帮人是没有事儿干的。

 

对黄磊来说,这档节目符合他内心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对我们而言,这个题材的确先锋、小众。万一能出来呢?万一能够改变一些东西呢?我们是抱着这种将信将疑的态度去推进的。

 

没想到,老板非常给力。爱奇艺一直特别想要自己的表演赛道,戏剧是一个新路线。几方一拍即合,最后非常坚定地推出这个项目。

 

从左至右:严敏、黄磊、谭娜
从左至右:严敏、黄磊、谭娜

全现在:整个制作盘子是如何搭建的?怎么邀请到严敏导演和这么多戏剧人,他们分别承担什么功能?

 

谭娜:我们确定要做戏剧之后,就在讨论适合的导演。第一,他得有深度。第二,他能玩出不一样的东西。

 

盘子码出来后,先定的一定是节目总导演。黄磊是比较推荐严敏的,他们之前合作过,而且严敏的思维和戏剧人很像,他是上戏戏文专业的,从骨子里热爱和崇敬戏剧,同时也懂戏剧。我们当时也考虑过其他导演,但是从各个维度来讲,他都是最合适的。

 

接下来就是码团队, casting需要去找全行业的戏剧人。我们的名单里,大概有100多个,每个人有张小卡片,里面写上他的年纪、代表作、风格,还有社交平台上的言论。从这100个人里,我们和导演组筛出三十几个人,一对一采访,时长都是2~3个小时起步。最后真正聊下来了15、16个人,从中选出了8个人。

 

当然有一些拒绝的,比如没时间,人在国外。大家一直问为什么没有女戏剧人?其实名单里有非常多,但她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来。有的不想参加综艺,有的为了保护自己。戏剧人就是很低调,这就折损了一部分。

 

谁是1,谁是0

 

全现在:我们看现在播出的内容,这8个人还是很有搭配效果的。

谭娜:是的。这一点我得表扬一下严敏,他会码牌,选出谁是1,谁是0,谁是介于1和0之间的那个人。1相对比较强势,0相对比较弱势,介于1和0之间的可以缓和矛盾。同时还有2,比如修睿,他不是戏剧圈的人,但可以带来生活气息上的加持,这是导演的功底。

 

全现在:为什么最后选了修睿?跟他类型差不多的演员应该还有很多。

谭娜:是机缘巧合,也不是一下子就选了修睿。我们觉得戏剧这边有点沉,得有喜剧中和一下。于是开心麻花找一找,爱笑会议室找一找。最后评判下来,修睿和定下的乔杉有搭配关系,他又非常愿意参加。

《戏剧新生活》第二期剧照 刘晓邑、修睿、刘添祺(从左至右)
《戏剧新生活》第二期剧照 刘晓邑、修睿、刘添祺(从左至右)

如果要参加节目,一定要有非常强的自驱力。那些犹豫的,最后关头我们就不会考虑。他们都是有一定包袱的人,不管有没有名,多多少少是有一点的。在那种环境里生活两个月,开垦、吃苦,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

 

全现在:节目进行到现在,有给你反差特别大的人吗?

谭娜:我觉得丁一滕的成长线和人物线是最明显的。第一期大家也能看到,他刚来的时候极不适应。因为他确实是“天之骄子”,爸妈在各个领域都有比较高的成就,自己读到博士,年少成名,又是丹麦欧丁剧团唯一的中国人。

 

因此刚来的时候,他身上是有非常大光环的,甚至还有点 “凡尔赛”。第一次采访,他就直接说“谢娜、何炅坐在下面,被我熏陶、感染到了”。他也不是故意显摆,就是有点凡尔赛青年,让人觉得很拽。

 

但是节目第一期,大家都烘托刘添祺,丁一滕其实是非常失落的。就像走到哪儿都被表扬的“天之骄子”,突然被打回生活原型,没人理他,没人抬他,他会出现非常拧巴的心理状态。

 

后来他慢慢开始适应,自己创作沉浸式戏剧,当演员、编剧、导演,卖票……被低看过,也被推崇过。我觉得他的心理变化是最大的,欧阳娜娜来的那一期,他还在“会发光的乐队”里做了rapper。

 

在这个节目中,丁一滕做过所有工种,有最全的故事线。在杀青会上,他还说,参加这个节目无憾了,对他的成长和人生都是历练。

     

丁一滕是戏剧人中的作曲担当
丁一滕是戏剧人中的作曲担当

全现在:除了修睿,其他嘉宾都比较小众的。你在组织盘子的时候,会想到让它达到扩圈的效果吗?

谭娜:大家一直觉得戏剧比较小众,但在我们的调研中,戏剧市场的基数是非常大的。它的观众常常是相对有文化的意见领袖,通过这些人,我们能达到更远的影响。

 

说实话,我们不要求他破圈。就像赖声川说的,《暗恋桃花源》演了10年,有多少观众看过?满打满算30万人。但通过一期节目,一个礼拜就能抵达千万级的用户,这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达到了扩圈。

 

而且我们这个节目,有一点让我特别欣慰,就是它第一次让各家平台放下了彼此的 “芥蒂”。以前无论是街舞、说唱还是选秀,各家只发各家内容。但《戏剧新生活》第一期播出后,其他平台的制作人都在安利,所以这也是行业的破圈。

 

我相信,随着观众看到作品《养鸡场的故事》《静止》《鸡兔同笼》《邂逅》《巴西Brazil》的实力,能达到共鸣,感受到故事的魅力,而不是戏剧的魅力。你说小鸡要去看大海,对于理想的追求小众吗?它一点都不小众,只要被这种情感带动了,就是我们的用户。

 

楚门的世界

 

全现在:节目的最终导向是演出。但在前面有非常多的真人秀部分,这方面的比例和目的是怎么考量的?

谭娜:我知道很多人会先去看表演,但是第一期和第二期我们必须要交代,这是节目的根。就像讲故事得有铺垫,节目也不能一上来直接表演,“截肢”式讲述。

 

当然有的观众,觉得前面的内容太多,搞了一堆有的没的。但对严敏而言,他的创作理念是循序渐进、缓缓道来。现在每期节目是三小时,我在后期都焦急得不行,说不能再超过三小时。

 

我也承认,里面有一些边边角角,不一定非得放进去。但是我还是坚持,前三期应该要铺,不仅要铺创作,也得铺生活。也许这些人不是明星,观众不一定想看修睿他们偷菜,但我们希望无限模拟现实,请问戏剧新人的现实里有没有生活?一定有的。不能单一地只展现创作维度,不展现生活维度。

第二期上,戏剧人偷菜被景区工作人员“抓获”,图片:节目截图
第二期上,戏剧人偷菜被景区工作人员“抓获”,图片:节目截图

全现在:或者说在节目初定的时候,是怎么想到用真人秀、慢综艺这种形式来推广戏剧?

谭娜:很多人提过用竞赛的模式,我们之前也想过这种特狠的,但最后还是选择体现生活生产。这跟黄老师的理念有很大关系,他很珍爱这群朋友,同时又不喜欢竞赛。他比我们所有人都了解这群戏剧人的维度,以及他们能爆发出的能量。

 

另一方面,戏剧本身就充满批判思维、异见思维,是在生活的夹缝里发音。它天生具有这个使命,代表某种伟大的声音。所以我们才采用一种相对慢的节奏,告诉大家戏剧人所处的现实。

 

当时确实也受到《楚门的世界》影响,在节目里,他们生活的好像是真实场景,但又是被团队打造、被观众观察的人生。戏剧人其实是不适应的,在现场他们有各种状况,比如麦不舒服、腰带不舒服,不喜欢每天被监控。这和综艺人是不一样的,综艺人镜头一怼上来,就开始表演了。

 

一切得慢慢适应,慢慢了解,这是一个很长的过程,有黄磊的角度,有团队的角度,也有严敏的角度,最后达成了共识。

 

全现在:戏剧人相比综艺嘉宾是不受控的,你们会引导他们的表现吗?

谭娜:从专业的角度,没办法去引导他们,只有赖声川还能提点意见,但是他们有时候也不听(笑)。而且他们不是单纯的演员,很多人还担当编剧、导演,他们有全方位的舞台、灯光的思维,是我们没办法引导的。

赖声川是《戏剧新生活》的艺术委员会主任,图片:节目官方微博
赖声川是《戏剧新生活》的艺术委员会主任,图片:节目官方微博

从真人秀和综艺感角度,我们也不好引导。像综艺咖,你跟他提点一句,他可能懂什么意思,但对这些戏剧人来说,能活在舒服的空间里就已经不错了。

 

比如刘添祺,第一天就觉得麦舒服,腰包不舒服,机器太多。如果你再去引导他多说话,他会有一整套理论跟你battle。他会说,这不就是真实的我吗?为什么要演,我不会演。

 

像吴彼这种“老综艺人”,在戏剧的环境下也没办法引导。只能让他少抽点烟,少喝点酒,不要影响创作。

 

修睿相对比较讨喜,但他是被其他戏剧人引导了。就像把小鸡丢到了鸭群里,大家都很戏剧,他不能一个人很综艺。演员是容易被引导的,但导演有自己的世界观,是最难被引导的。

 

现实比节目要残酷得多

 

全现在:节目里几位老师也各自说过他们的生存状况,您觉得《戏剧新生活》能提高戏剧人的生活品质吗?有这种目的吗?

谭娜:这个行业的现状太复杂了。戏剧不像音乐,不是个相对好传播的形式,但我们的节目至少能打开戏剧人的影响力。

 

中国的剧场其实并不成熟,除了北上广深和乌镇,其他城市都不具备成熟的条件,这个行业现状不是我们能改变的。在节目里,你能赤裸裸地看到,剧场费就是非常贵。乌镇那个剧场,在节目中打折后是1万/一天。但现实中,乌镇水剧场的官方报价是20万/一天,谁在那能演得起?一天20万,怎么挣够场地钱?这很残酷,节目无比接近现实,但现实比节目要残酷非常多。

 

我们没办法改变每个戏剧人的生活现状,只能做到让更多人看到他们,给他们更多关注,哪怕多卖一张票、演出完收到一束花。

 

第4期节目,有一段让我感动很久。当时刘晓晔在街上卖票,他演《两只狗的生活意见》30多年,但没人认出他是谁,叫不上名字。那天,街上突然遇到了两个人,他们说,听说刘晓晔在这录节目,专门赶过来支持,刘晓晔瞬间就泪目了。

第四期下,刘晓晔被观众认出,图片:节目截图
第四期下,刘晓晔被观众认出,图片:节目截图

这就是我们能给他的温暖。不是多挣多少钱,他们也不在意钱。这些人虽然经济窘迫,但一点不尴尬。刘晓晔混了这么多年,就2万块钱存款,还特自豪。但他们会被别人叫出自己的名字,送他一束花而感动,这是我们的使命。

 

戏剧人都是靠热爱驱动,真正的好演员,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你以为没人找刘晓晔演戏吗?徐克都找过他,他不去。我们希望,通过节目,会有更多人喜欢刘晓晔、赵晓苏、丁一滕……

 

或者就像吴彼说的,这个节目出圈不是要挣多少钱,而是为下一波戏剧人奠定好的基础,让中国的青年戏剧人有更好的土壤,别让他们过得太惨、太穷了。

 

全现在:你刚才提到了艺术感和使命感,平台在此之外,还有没有商业上的布局?

谭娜:之前考虑过,让8个人组成团体,一年做一个限定演出。因为我们希望能做出厂牌,比如叫“灰头土脸的哥哥们”。节目结束之后,仍然给他们提供机会,做售后演出。

 

这件事已经开始做了,我相信票会卖得非常好,因为本身座位也有限。当时演出信息微博一发出去,两天收到了近3000封邮件,这个反响足够说明厂牌的影响力。从节目本身来说,不一定要跟他们签约、巡演。但我们希望有售后,让节目和线下有强勾连。

 

全现在:《戏剧新生活》第一季的反响特别好,戏剧公社那块地也开发得不错,还有没有后续的计划?

谭娜:未来想跟我们合作的就很多了,乌镇那地儿也贵(笑)。反正就看吧,乌镇肯定是很喜欢我们节目,但第二季在哪儿,还不一定。我们也希望打开新的维度,有更多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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