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田人,试图摆脱莆田系

2021-07-01 星期四



在莆田的大街小巷穿梭,偶尔也会让人忘记“莆田”二字所代表的黑历史。


这个300万人口,GDP位列全国100名以后的小城,看起来和其他的不起眼的三四线城市别无二致。


主导这个三线小城医疗市场的,并非鼎鼎有名的的“莆田系”,而是莆田市第一医院、莆田学院附属医院两家公立医院。


到了晚上六七点,莆田市第一医院住院部灯火通明,探视的人提着保温饭盒,络绎不绝挤进电梯。


民营医院则是另一番暗淡光景:排得上号的民营医院,乏善可陈。哪怕是当地民营标杆医院——秀屿区的盛兴医院、仙游县人民医院,也是因为所在区域公立医院太弱,而得以强盛。


早些年,凭借良好服务、不用排队等优势,开在莆田市第一医院门口的莆田仁德医院还能捡公立医院剩下的“骨头”啃一啃。但公立医院扩张的这十几年来,是民营医疗的溃败史——如今这家医院只能以比公立医院更低的价格,吸引周边鞋厂务工妇女来生孩子。


很显然,鼎鼎大名的莆田系版图,并没有以莆田市为起点铺展开。这也导致一种民间传闻,莆田系不害莆田人。


这个时候,一些莆田人会义愤填膺,“胡说八道,如果要害人,到哪里都害人。”


魏则西事件之后

莆田市政府为什么不发声?


虽然莆田系并没有在莆田市的医疗版图上留下太深的印记,但是,它留给这个城市的骂名久久不能散去。


起家于莆田市东庄镇的莆田系医疗,由于其惯用的坑蒙拐骗手段被人唾弃,尤其以2016年大学生魏则西的逝去为标志,莆田系更是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此后多年,莆田系远离媒体,极力掩藏与旗下医院的关系,但始终无法刮骨疗伤,摆脱原罪。


也是在那一年,莆田市市长李建辉,一个厦门泉州人,想要打造一个主打高端医疗的妈祖健康城,试图证明莆田的医疗并不等同于莆田系,莆田市也有好医疗。


然而,蝼蚁想成大象,这一不可能任务,遭到了几乎所有人的质疑。


2017年,在南京召开的一场两岸企业家紫金山峰会。李建辉在关于医疗产业升级分论坛上做了一个主题演讲——推荐妈祖健康城。当LED大屏出现,莆田市市长李建辉先生关于医疗议题几行大字的时候,台下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轻笑,持续了七八秒。


一个城市被污名化之后,身陷其中的人,神经愈加敏感。在场的莆田人回忆,“看似轻笑,实则是一种轻蔑。他们觉得蛮荒唐的,莆田市的代表竟然来跟我们谈医疗?”15分钟过后,看笑话般的听众才开始拿起笔、拿起纸来记录。


从七八秒的轻蔑到15分钟的尊重,莆田市正处于那一段撕掉“莆田系”标签的至暗时刻。


正如莆田市当地医疗人士所言,“熬不过,你就是堂吉柯德,成为一个笑话了。熬过了,那绝对是逆袭的一个标志,将改变整个城市形象。”


如果用不温不火来形容莆田市的民营医疗市场。那么,妈祖健康城就像一个异类,现代化装修、medical的设计理念,无不体现对高端医疗、迭代升级的渴求。


但把这一张回归医疗本质的名片递出去,得先解决一个悖论——


能落地妈祖健康的项目,假若和福建省最好医院的专科水平相当,必然要等对方吃饱,才吃得上一点残羹剩饭,这意味着投资周期被拉长。而民营企业逐利性如此之强,怎么会去响应一个慢项目?不比福建省最好医院的专科差的项目,为什么要到莆田来?


悖论之下,是一个极为艰巨的双方博弈。专科医院,并非想来就来,但高端的专科医院,也并非想让他来,他就来。一开始的项目还没有什么起色,后面的项目都在观望,筑巢引凤的妈祖健康城处境极为尴尬。


莆田市政府到底想改变什么?


魏则西事件之后,很多人质问莆田市政府为什么不发声。莆田市政府相关人员至今愤慨地告诉八点健闻,莆田系在外地犯了错了,该判刑判刑,莆田市政府态度非常明显,从来不保。“不是不发声,是没法发。在一个不相干的事情上,莆田市政府要去表达什么?”


一位接近李建辉的人透露,在一次会议上,李建辉提过,不能因为一个点,就觉得整个莆田系医疗都是负面的。“他希望去更正这个行业,带领莆田系往新的一个高度去走。”


妈祖健康城项目背后,是一个具有张力的对立点——传统的莆田系医疗最大的问题,是摒弃打造核心竞争力的时间观,力求最快回报。这个基因,是根植于莆系医疗之中。而健康城的项目是一个慢项目。长期的快思维的莆系大佬们,如何接受这样一个项目?


或许,这本身就是一个试错之举。上述人士回忆,李建辉曾经在市里的一次发言,“我们要有所为,不要怕错,要敢于去试错。这个错,你们自己要去平衡,明知道是错,那肯定不会去做,但如果连尝试都不敢去尝试,何来的创新,何来的成长?”


只因身在莆田


初到东庄镇,会被那里的豪宅所震惊。这是从莆田市区到秀屿区东庄一路上,难以看到的景象——红色瓦顶的五六层的别墅,几乎都带着电梯,横陈在公路两边。金色雕花的大门、两米高的深墙,和邻村的田野、瓦房形成鲜明对比。


莆田系与温州帮、潮汕帮并称为现代三大商帮,其中莆田系的老板们尤为低调。


但莆田人乡土情结很重,在外发家了,必定会回乡下盖别墅,别墅越高,意味着越显赫。在莆田人眼中,东庄人都去外地从事医疗,一村一村地去,但做什么、开了什么医院并不清楚。但,东庄的别墅绝对是莆田最多的。别墅里配备一层的ktv室,一层的健身区。有些别墅已经把预留给曾孙那一层的房子都盖完了。


和中国所有村落并无他样——平日里,东庄镇几乎是一个空城。这些外表豪华的别墅,一年到头都没有人住。没有竣工的房子,还能碰到工人之外,只剩下几个空巢老人和几片寂静的红薯地。


这和东庄人过春节时的盛况截然不同。那个时候,高速的路口堵满了托运豪车的托车,不需要打听,莆田人就知道是在全国各地、乃至海外办医院的东庄人衣锦还乡了。“他们会飞到莆田,自己的车则像4s店托车那样,托运到莆田。”


早在二十多年前,严重缺水少地、土地盐碱化的滨海小镇东庄是另一番景象。


为了躲过饥荒的东庄人,只能用牡蛎之类的海产品,换点干粮。许是穷怕了,才整村人整村人往外谋生计。没有一技之长,更没有半点文化,传帮带就显得尤为珍贵。


鼎盛时期,全国上规模的民营医院约80%为东庄人所有,规模300多亿元。


当一个城市名声不好的时候,歧视接踵而至。


“莆田人走出去,都会被人问了,你莆田人?莆田系?在很多外地人眼里,莆田人是有钱的,但是个坏人,是个会断子绝孙的坏人。莆田人到外省去,人家说,哦,你们莆田系很出名。实际上这不是个褒奖的话。”一个莆田人愤慨道。


当整个社会对一个群体,对一个行业,有强烈排斥的时候,最先受波及的是在外从事医疗的莆田人。“我们走到很多地方,都不敢再说自己是莆田的医疗机构。地方政府一听,你是莆田人,对不起,不方便跟你们有太多的接触。”而在,16年之前,地方政府对招商引资都是持欢迎的态度。


“一个合作科室能代表整个莆田系医疗吗?不能说因为某一个人做了一个坏事,或者说某一个机构有不太规范的行为,就把所有的这一群人都说是坏的。”


久而久之,莆田人也就习惯了。


但对于试图撕掉莆田系标签的医疗行业创业者而言,阻力才刚刚开始。


一个土生土长的莆田创业者,为当地引进了一个医疗服务项目,项目未开始之前,他做了一些局部的推广,在刚维系好的用户群里,发布机构信息。但落地莆田,就意味着要面对在平均200人的一个群里面,就会有一个人发了一份关于莆田系医疗的文章上去,群里马上鸦雀无声。


一些咨询电话打来,目标用户一听说,项目落地莆田,第一个反应就是哦,那就这样了,电话就被挂了。一些专家,一听说来莆田,不去,甚至怕被莆田影响到他的名声。


挫败感跟失落感汹涌而至,莆田二字成为了身在其中的人过不去的槛。


“这不是我的原因,只因为身在莆田。”


撕掉标签,需要几代人?


要撕掉这一个标签,付出的代价很大。


一位在外开眼科诊所的莆田人感觉,这些年,背后有一个监视者。稍微办一点坏事,都会被放大。


这两三年里,莆田系内部讨论的话题,不再是怎么去忽悠人。


但莆田系医院难以摆脱历史遗留问题,在多年的家族管理以及多方利益盘根错节下,财务以及管理混乱,不管是继续扩张还是登陆资本市场成为一件难事。


艺星医疗美容集团,在2018年7月向港交所递交主板上市申请后,鲜有进展传出。


在全国复制了50多家医院的华夏眼科,上市之路极为坎坷。遭遇四轮审核问询、四次更新招股书,终于在6月24日,通过上市委会议审核,冲刺创业板IPO。在每一次冲击创业板的时候,除了违法宣传、非法从医、医疗事故等处罚问题之外,都会因为“莆田系”标签,而被大众鞭笞。


一个莆田系医疗内部人士指出,医疗一定是慢的,但莆田系把节奏拉快了,这就是莆田系曾经为了谋生,体内存在的基因。


而莆田系内部始终没有一个核心人物,推动行业的更新换代。也没有一个行业标杆,来告诉莆田系,医疗这一门慢生意,怎样才是最好的。


而莆田系医院的发家史,时刻提醒着他们:只要有一家还没有脱离最初的推广方式,生死都是莆田系。这种一开始的基因,要历经几代人来改。


一位从事整形行业的莆田人告诉八点健闻,“当你再去找原来这帮用得顺手的人,利用广告赚到钱,我又看不上,我觉得不应该这么做。但我靠口碑经营,用这种按规矩来做事的人,利润又做不出来,经营压力非常大。”


两难之下,足以窥见莆田系内部组织力的脆弱性。


林志忠是莆田系核心人物,旗下的上海远大心胸颇负盛名。2013年,他豪掷30亿打造上海远大健康城。但至今尚未完工。一位行业人士人认为,驾驭一个医疗集团和一个医院,对于组织能力考验完全不同,莆田系医疗至今最大的问题在于,家族式管理导致组织能力跟不上。


一个和莆田系医院打过交道的供应商告诉八点健闻,“工程干到最后,前面已经有很多人来议价,但最后,老板的太太亲自来谈最后的价格。”这一带有浓厚色彩的家族式经营手段,另这位供应商匪夷所思。


“大家都在泥里面踩,有的人踩完以后,还是按农民思维,有的人上了岸以后,就变成绅士了。”新华社的一位记者曾经用这一段话,表达早期房地产的艰难转型。这一比喻放在莆田系民营医院上也恰如其分。


悲观的莆田人认为,后面再大的劲也补不了前面的口。


乐观的莆田人会认为,唯有一批不错的来自莆田的民营医院出来之后,才能改变整个社会偏见,就像早期温州的假鞋,也是靠时间来弥合。


这个时间会有多久?也许十几二十年,也许永远撕不掉这个标签。


谭卓曌|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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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卓君|责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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