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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家”的殡葬生意以“老殡葬人”池国生为核心，中标多家医院的太平间。
“（太平间）不会强制你消费，但会引导你消费，玩的是推销能力。譬如寿衣，殡仪馆450元，太平间4500元也敢卖。”
“见过护工和护士抢遗体打架吗？”王宁透露，在医院急诊或者病房，护士、护工往太平间送遗体是有提成的，由太平间外包公司支付。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南方周末记者 梅岭
责任编辑｜冯叶
“‘天价殡葬’整顿，动了‘池家’元气。”王宁向南方周末记者感慨。
王宁在北京一家殡仪馆工作，从业超十年，她口中的“池家”，是为北京大学第三医院（下称北医三院）和北京市丰台区右安门医院太平间提供殡葬服务的承包方。
2022年4月8日，北医三院太平间被爆收取“天价殡葬费”，其中“沐浴SPA服务”5990元、“礼仪服务”3990元、“起灵金光大道”1500元、“寿衣”6800元，三天殡葬服务收费超过3.8万元。
五天后，北京丰台区右安门医院太平间再被爆出三天收费4.5万元。两起“天价殡葬费”事件引发关注——医院太平间竟是被承包的。
承包北医三院太平间殡仪服务的是北京天堂祥鹤殡仪服务有限公司（下称天堂祥鹤）。据天眼查，池国生100%持股这家公司，法定代表人为池云鹏。
北京丰台区右安门医院的承包方为北京化羽文化有限公司。据天眼查，这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为王帅，王帅和池煦龙各占50%的股份，后者同时担任天堂祥鹤朝阳分公司负责人。
王宁与池家相识多年，她透露，“池家”殡葬生意以“老殡葬人”池国生为核心，池煦龙为其子、王帅为其儿媳、池云鹏为其侄子。“池家在北京殡仪服务市场的规模，可以排到前三。”
殡葬行业新媒体“墓政参考”曾于几年前专访过池国生，他说自己于1986年入行，当时怀柔区民政局招工，他便去到了当时的八宝山人民公墓，干过挖坑、埋碑、火化等工作。
2007年，池国生成立了自己的殡仪服务公司天堂祥鹤。有一次他前往外地殡仪馆考察逝者礼仪服务，包括给逝者SPA、贴面膜、洗澡，立马打电话把儿子也叫去连夜学习，之后引进了服务，“效果非常好”。近几年公司已交由儿子打理。
北京市殡葬协会官网显示，天堂祥鹤是100家会员单位之一。
据《北京青年报》报道，天堂祥鹤服务的医院不只北医三院，还出现在首钢医院太平间殡仪服务中标结果中，服务承包北京电力医院太平间，并在2016年与房山区殡葬中心签订战略合作框架协议。
太平间实际上是殡仪馆的一部分，用于临时存放遗体，随着人们对殡仪服务需求逐步提升，医疗机构太平间殡仪服务外包开始出现。
太平间外包也并非北京特有，由于没有法律明文禁止，许多地方都有这样的模式。
不过，处于灰色地带的外包太平间，往往利用其垄断地位坐收“天价”，连同医院声誉一起拖下水。各地都开始加快取消医院太平间外包的步伐。
北医三院出事当天上午，北京市市场监管执法总队会同海淀区执法大队立即赴北医三院太平间实地检查，经初步核查，天堂祥鹤在殡仪服务收费过程中涉嫌存在价格违法问题，已被立案调查。
4月19日，北京市卫健委也就加强医院太平间管理工作进行部署安排，明确禁止在医院太平间区域开展任何营利性殡葬服务。各医院在排查和规范太平间合作殡葬服务公司服务的同时，要积极稳妥做好与殡仪馆的衔接，提供合规的殡仪服务。
北京各医院太平间正在与殡仪馆衔接，提供合规的殡仪服务。图为北京八宝山殡仪馆。（视觉中国/图）
殡仪馆接手
“出事第二周，北医三院太平间就被八宝山殡仪馆接手了。”王宁说。在北京地区，市属殡仪馆只有八宝山殡仪馆和东郊殡仪馆两家。通州、大兴、房山等远郊各自拥有区属殡仪馆。
4月21日上午，南方周末记者来到位于海淀区花园北路49号的北京三院。进门后右转，通过一条小道再右转，就是北医三院的太平间。与院区庞大的人流量相比，这里显得十分冷清，几间面积约10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属于太平间的痕迹已被全部抹去，工人们正在重新装修。
对于南方周末记者的殡葬咨询，一位来自八宝山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十分警觉：“病人是哪个科室，叫什么名字？”
与王宁介绍的一样，他表示八宝山殡仪馆已将北医三院太平间接收。“之前北医三院是第三方负责，因为天价事件，这边都要拆了。”
在北医三院太平间的外墙上，贴有“太平间收费标准”的打印纸。服务项目及收费只剩三项：遗体袋135元、尸单72元、小褥子180元，低于此前爆出的高价收费单据：尸袋160元、尸单100元。此前的5990元沐浴SPA服务、3990元礼仪服务、6800元寿衣等天价服务已不再提供。
“现在只有这三种服务，我们可以帮您联系灵车。如果需要其他服务（穿衣、净身等），需要您去八宝山殡仪馆预订。”上述工作人员表示。
在距离北医三院17公里的北京市丰台区右安门医院，人流量不及北医三院。该院太平间位于门诊大楼地下二层，下电梯后七弯八拐，两扇木雕花门出现在眼前，但大门紧锁。
南方周末记者以患者家属身份进行咨询，一位身着便服的工作人员打开半扇门，里面并没有像北医三院太平间那样被拆除，相关物件仍摆放其中。
“现在整改，直接联系殡仪馆就行了。”这位工作人员说。
北医三院属于太平间的痕迹已被全部抹去，工人们正在重新装修。（南方周末记者梅岭/图）
“800元的衣服，里面卖3800元”
“你在我们这里买寿衣，穿衣服是免费的。医院太平间不是，如果去世的是女性，工作人员是男性，包含穿衣的服务能超过5000元。”北医三院附近一家提供殡葬服务的店主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她在这里开店20年。
在北医三院对面的街道上，共有5家与殡葬、寿衣有关的店面。
“我们以前跟他们吵过，都动手了。”上述店主回忆，她与北医三院太平间的争执在于，逝者家属从医院外购买了她的衣服，送进医院太平间后，被外包公司工作人员以“穿不上”为由要求家属退货，另从医院太平间购买。
“我干这行都40年了，能不能穿下我还不知道吗？”事隔多年，她仍有些气愤。
每当有逝者家属前来咨询殡葬服务价格，她都会委婉地提醒，(医院太平间)里面服务项目有很多，可花可不花，看清楚什么服务什么价钱再决定，“别最后人没了，钱也没了”。
另一位在北医三院门口开店的店主指着一款寿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款衣服我们卖800元，里面卖3800元”。有的逝者家属甚至能在医院太平间花七八万。
“人都死了，洗什么澡？”对于曝光的5990元沐浴SPA服务，她嗤之以鼻，“我们会拿酒或者毛巾象征性地擦一下。”
实际上，在此次曝光的三天殡葬费3.8万元收费确认单上，除了五花八门的殡仪服务项目，最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在您选择服务项目及殡葬用品洽谈中，请您根据自身的经济状态合理选择项目种类及服务项目，理性消费”“在自选殡葬用品及服务项目，殡仪服务人员已提前报价，家属自愿选择档位价格并确认”。
看起来你情我愿的交易，在这些殡葬服务个体户老板看来，却并非如此。
“如果亲人去世，人停在那里，儿女要讨论这个价钱，会觉得有些不孝，但我会劝家属，冷静一下，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其中一位老板说，家属在面对亲人过世时，基本是“懵着”的，有什么服务都不一定能听清楚。“
家属会认为，太平间是医院的，是公家的，谁能想到，这也能承包。”王宁分析。
一位北京市民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她的亲人过世后，医院对家属表示，如果需要，有后续的殡葬服务提供，也可以自己找。但家属们无暇他顾，最终选择了医院内的服务，所幸花费价格在可接受范围内。
“我们在外面很难做，就是因为医院太平间把这块给垄断了。”另一位店主说。
2018年发布的《北京市民政局关于进一步做好殡葬服务收费和管理工作的通知》显示，殡葬服务分为由政府定价或者施行政府指导价服务，以及由殡葬服务单位自主定价的其他殡葬服务。
纳入政府定价目录范围的殡葬服务有9类，包括遗体接运费、存放冷藏费、火化费、骨灰存放费、公墓墓穴租赁费、管理费、遗体整容、遗体防腐、吊唁设施及设备租赁费。
通知明确，这9类服务会按照公益性原则收费。未纳入北京市定价目录的殡葬服务，施行市场调节价，由殡葬服务单位自主定价。
王宁表示，寿衣、骨灰盒、棺材、丧葬用品、沐浴服务等都属于自主定价范畴。“(太平间)不会强制你消费，但会引导你消费，玩的是推销能力。譬如寿衣，殡仪馆450元，太平间4500元也敢卖。”
值得注意的是，部分殡葬服务可自主定价，与民政部等十六部委联合印发的《关于进一步推动殡葬改革促进殡葬事业发展的指导意见》似乎存在矛盾，后者严禁在医院太平间开展营利性殡仪服务。两份文件均发布于2018年。
北京殡葬服务分为政府定价和市场化定价两种，骨灰盒等属于自主定价范畴。（视觉中国/图）
“羊毛出在羊身上”
有多少医院太平间被承包?
赵强2009年入职八宝山殡仪馆，那时候北京医院外包殡葬情况已经比较普遍。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八宝山殡仪馆此前只承接了两三家医院的殡葬服务，“其他医院基本都是外包”。王宁提供的北京医院外包数据超过90%。
通过中国政府采购网，南方周末记者查询了近十年北京地区医院太平间委托管理服务项目中标公告，共12家公司中标，价格各不相同。
如2018年6月，北京慰藉殡仪服务有限公司以240万元的价格中标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朝阳医院太平间，被医院委托经营管理服务，服务要求为加强医院太平间管理，提高殡葬服务质量。
2019年1月，首都医科大学北京朝阳医院西院太平间委托管理项目中标公告显示，北京八宝山天元殡仪服务中心以49万元中标。
2020年12月，北京京广盛诚殡仪服务有限责任公司以10万元中标北京市中关村医院太平间。
2021年12月，北京首善会明殡仪服务有限公司以280万元中标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太平间。
医院太平间招标，靠什么来确定招标底价?
“根据医院过世者人数、使用面积来定价。”王宁说，最终价高者得。赵强也表示，是根据每年医院的死亡人口数量来定价。
陈平从事殡葬业超三十年，曾看过医院太平间的招投标文件。他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结果是价高者得，但基本是圈子里的几家公司在竞争。
《北京日报》一篇报道显示，2021年3月北京某医院太平间服务项目比选公告提到，最低管理费用每年21万元，成交结果公示中，第一成交候选供应商的预成交金额为每年128万元，第二成交候选供应商的预成交金额为30万元，第三成交候选供应商的预成交金额为86万元。
最终，128万元候选供应商中标。
在王宁看来，殡仪馆属于事业单位，不以营利为目的，太平间是个人承包，一年承包费上百万，“羊毛必须出在羊身上，商人需要把这个钱挣回来”。
“见过护工和护士抢遗体打架吗？”王宁透露，在医院急诊或者病房，护士、护工往太平间送遗体是有提成的，由太平间外包公司支付。
太平间为何难取消？
资深殡葬理论与实务工作者杨宝祥从1989年开始研究中国殡葬业，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起初中国医疗机构的太平间大多是安排后勤人员管理，以满足临时停尸的需求，几乎没有其他殡仪服务。
随着社会发展，人们对殡仪服务需求逐步提升。到了1980年代中期，医疗机构太平间殡仪服务外包开始出现。
“医疗机构的核心业务是为病人提供医疗服务，病人去世后大多由殡葬服务机构从业人员提供相应的专业化服务，一些民营殡仪服务公司也就由此介入了。”杨宝祥说。
而殡仪馆没有承接医院太平间服务，是因为服务能力有限。
“北京市每年死亡人口11万左右，仅八宝山殡仪馆一年火化尸体就达两万多具，其中有一部分没有在殡仪馆存尸停灵，而是在医疗机构太平间完成。”杨宝祥说，太平间弥补了殡仪馆的一个临时功能，也缓解了殡仪馆的服务压力。
王宁表示，出事以后，北京市的殡仪馆开始准备承接医院太平间，目前东郊殡仪馆和八宝山殡仪馆都属于满负荷运转。
南方周末记者多次拨打八宝山殡仪馆电话，均处于“正忙”状态。
实际上，业内一直在呼吁将殡葬纳入与义务教育、基本医疗相同的公共服务范畴，并在此基础上满足多样化的市场需求。但纳入公共服务，意味着政府要投入更多。
1997年，国务院颁布《殡葬管理条例》；2004年，民政部启动修订工作；2018年，民政部公布《殡葬管理条例(修订草案征求意见稿)》，提出把明确政府职责、完善基本殡葬公共服务、强化公益导向作为修订重点。还提出国家建立基本殡葬公共服务制度，涵盖遗体接运、暂存、火化、骨灰存放、生态安葬等基本服务项目。对特困人员、最低生活保障对象、生活困难的重点优抚对象以及其他城乡困难群众免费提供基本殡葬服务。
民政部发布的2021年立法工作计划中，《殡葬管理条例》(修订)的状态为“继续配合司法部推进”。
据南方周末记者不完全统计，北京大兴区、沈阳、武汉、上海等地陆续开始取消医院太平间。
(应受访者要求,王宁、赵强、陈平为化名)